第18節
倒是柳夫人遲疑了一下:“世子沒有急事的話,再坐一坐,我有幾句話想說?!?/br> 沐元瑜就是來探情況的,哪有什么別的事,怔一下,便又坐下來。 柳夫人向結香使個眼色,結香便站到門前去,左右張望了一下,回頭:“夫人,附近沒人,您放心與世子說話?!?/br> 柳夫人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世子此次前來——是真的湊巧,還是什么人在娘娘面前說了閑話?” 這一問突然而直接,沐元瑜微笑:“夫人,您說呢?” 她其實心里莫名其妙,她來當然不是湊巧,是因為覺得便宜爹的動向不對頭,其實跟柳夫人本身的意愿關系不大,但聽柳夫人這么問,她好像疑心到自己身上去了? 是覺得有人在滇寧王妃面前說了她的壞話? 倒也是合理懷疑。 并且是真的,這些時日,孟夫人葛姨娘及其余侍妾們可是沒少在滇寧王妃面前下話。 柳夫人平時覺得沐元瑜比一般少年穩重是個很大的優點,雙方能保持一個禮貌的來往,使得她免受一些可能的來自嫡子的難堪,但這時候就只有苦笑了。 攻其不備的套話都沒成功,再繞彎子不是不行,但她沒有那么多時間了,沐元瑜十三歲,這個年紀已經不那么適合和她在一個屋子里呆太久了,并且也要防備著有人過來。 就只得直接道:“世子,我有話直說了,不知府里是不是有一些我的孩兒要取世子代之的傳言?但我可以向世子保證,我絕沒有這個妄想,請世子不要誤會于我?!?/br> 沐元瑜眨眼:“……” 這個傳言,府里是真沒有。 誰會那么傻呀,柳夫人懷胎到今天還不到四個月,是男是女都把不準,就要取代原配王妃所出已經半成年且向朝廷請封過的世子了? 傳言想傳起來,那不管是真的有還是腦補推論,至少得有一定道理做基礎,這就屬于毫無道理想傳都傳不起來的。 但柳夫人特地把她留下來,認真的樣子又實在不像開玩笑。 沐元瑜試探著道:“這些時日,說夫人的話確實有一些——” 她可沒撒謊,孟夫人恨的,就差扎個小人了。 柳夫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如今我在這里,不好親向娘娘解釋,但我一向的為人,娘娘應該清楚,便是上回——” 她頓了下,結香忙轉頭跪下:“世子,上回是婢子一時糊涂心大,在王爺跟前胡說了一句,真的不是我們夫人的意思,夫人已經狠狠罰過婢子了,婢子絕不敢再犯?!?/br> 不狡辯直接認錯,這個做法很聰明。沐元瑜點頭:“jiejie起來罷,父王已有處置,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br> 提到滇寧王的“處置”,柳夫人目中流露出余悸,她嘴上說仍可像從前一樣過日子,但真的落到那個處境,她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她自入府未曾受過冷落,滇寧王對她的管制其實也相當于一重保護,一朝失寵,讓孟夫人變著法地磋磨了一頓,她才明白她的心態遠修不到那么淡泊。 柳夫人收回了思緒,她再度開口的話就又讓沐元瑜一驚了:“王爺雖然私下與我許諾,說我懷的如是個男胎,就許他世子之位,但那只是因我先前懷相不好,王爺安慰我的話而已,我絕不敢當真,王爺也不是真有此意?!?/br> 柳夫人的態度看上去很誠懇,繼續道,“請世子替我轉稟娘娘,那都是小人無事生非,借此添油加醋出來的話。妾身有自知,妾身這個孩兒如是男孩,將來只會教他孝敬娘娘,恭敬長兄,生在這樣的人家,無論如何也虧待不了他,做個富家翁總是一定成的,如此妾身也就心滿意足了?!?/br> “……夫人想多了?!便逶ご鹬?,心念電轉,總算把事情弄明白了。 大概是柳夫人剛查出懷胎那陣狀態太不好了,滇寧王很憂心這個夢寐以求的幼兒變成空歡喜,于是送柳夫人出來靜養之后,還悄悄給她透了點底,把這個孩子將可能成為世子的未來告訴了她。 但滇寧王恐怕沒想到,柳夫人根本不相信他。 站在柳夫人的立場上,之前才遭到了突然的冷落,她心理上的那種落差忐忑還未完全消除,滇寧王又突然告訴她,將立她的孩子做世子,她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歡喜,而是——憑什么呀? 柳夫人不知道沐元瑜是個缺零件的假兒子,她只會覺得這一冷一熱間來得太大起大落了,她根本想不通憑什么她生的孩子能凌駕于嫡子之上,要是滇寧王是那種寵妾若狂的昏王也罷了,但柳夫人清楚他根本不是。 所以她怎么想,都只覺得不相信。 并且同時,她也不知道這回她被滇寧王人為地與滇寧王妃隔絕起來了,這邊的事根本傳不回王府,在她長久以來的觀念里,王府后院就是由滇寧王妃管著的,所以她身邊多少一定有滇寧王妃的人,這個事要是傳回去叫王妃知道,她可怎么解釋? 王妃會信是滇寧王主動給她的許諾嗎?難道不是更像她作天作地癡纏來的? 滇寧王給的這個許諾,非但沒有安撫鼓勵到柳夫人的心,反而讓她惶恐起來了。 而沐元瑜的到來讓她確定了自己的猜想,她覺得滇寧王妃一定是聽到了這個傳言,所以才派沐元瑜來探探情況。 這不見得是件壞事,柳夫人抓住這個“機會”,主動捅破了窗戶紙,向滇寧王妃表了表忠心。 事情理順,沐元瑜很有種荒謬的無語感,她那個便宜爹真是,習慣于站在高處擺弄人,就沒有想到人心會有自己的軌道,即使他施與的是好意,也未必會全照著他的意思走。 不過,話說回來,要滇寧王站在柳夫人的立場上,從她的腦回路考慮事情也是有點為難了,在他想來,大概柳夫人知道孩子可能獲得無比尊貴的地位就振奮抖擻,一定會全心全意把心思放在懷育上了吧。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便逶ら_口,“我回去后會一字不改地說與母妃,這不是什么要緊事,夫人不用再為此耗神多想。請夫人好生靜養,王府里多年不聞新生兒的啼哭,不但父王有添丁的愿望,便是我,也很歡喜將有一個弟弟或是meimei?!?/br> 這是很善意的回應了。 柳夫人表情一松,露出笑容來:“世子這樣說,我就再沒有憂慮了?!?/br> ☆、第25章 沐元瑜提著一堆山雞回了府。 這個時辰滇寧王不在府里, 她就直接去見了滇寧王妃。 一通轉述后, 沐元瑜下了結論:“母妃, 據我看, 柳夫人說的這些話應當都是真的,父王對她隱瞞甚多, 她許多事不知道, 有此憂慮合乎情理?!?/br> 滇寧王妃專注聽罷, 神情中隱含的悶色沒有消去,只是自語道:“如此, 那確實是王爺一人的決斷了?!?/br> 她原還想著是不是有萬一的可能,是柳氏借孕在滇寧王面前撒嬌排斥了她的人手,柳氏先前能對家務動心,復寵后那點小心思再生出來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如今看, 如果是柳氏的要求,她應該知道圓覺寺的消息傳不過來, 再跟沐元瑜說那些話就多此一舉且自相矛盾了。 滇寧王到底為什么, 要把柳氏弄出王府脫出她這個當家主母的掌控? 他怕她對柳氏不利嗎? 沐元瑜順利地見到了柳氏不能代表什么,至多意味著滇寧王還沒打算跟她撕破臉。 他的防備之意是從柳氏查出有孕起,就已經隱隱表露了,左一個大夫,右一個大夫,全是滇寧王親自派了人找來的,只是那時候滇寧王妃沒有多想,柳夫人腹中這個孩子不僅關乎著滇寧王的求子夢, 事實上也關乎著王府上下的性命之憂,滇寧王著緊一些,為此親自奔波是理所當然的。 直到她發現她無法再直接得到柳夫人的消息,再一樁樁回想過去,才發現那些其實都是征兆。 滇寧王到底在防備她什么?又為什么防備她? 怎么想都覺得沒必要! 那死賊漢葫蘆里賣的什么餿藥! 滇寧王妃緊緊簇著眉頭,越想火氣越上揚,要不是沐元瑜還在底下坐著,以她的烈性就要直接破口罵出來了。 做了一輩子夫妻,殺頭的事都陪著干了,活活坑進去一個千百般乖巧伶俐的女兒,到頭了就還落得個這樣結果! 嗯,等一等,女兒——? 滇寧王妃如遭一盆冰水潑頭澆下,心里先是一木,然后便自周身每個毛孔里都散發出戰栗的寒氣來。 她怔怔地望向沐元瑜。 沐元瑜正喝著水,感覺到了她的注視放下茶盅,笑道:“母妃可是還有事要我去做?告訴我就是,我閑工夫反正也多著?!?/br> 滇寧王妃不說話,目光從女兒光潔舒展的額頭下滑,到烏黑的眉毛,挺秀的鼻梁,再到她含笑的微翹嘴角。 她心中一痛。 劇痛。 她太遲鈍了,居然現在才想到,正常情況下,她是不會傷害柳夫人,但假使柳夫人傷害了她,她當然會報復回去。 柳夫人沒有傷害她的能力。 滇寧王有。 他早早地預計了,他有可能對榮正堂一脈做出令她發狂的事,她很有可能會遷怒報復到柳夫人頭上,所以,他未雨綢繆,借著柳夫人懷孕初期劇烈不適的機會把她先弄了出去,令她夠不到她。 柳夫人初期那種外形上的消瘦做不得假,一眼就可以看出,所以她一點都沒有懷疑。 以致落到了這個遲鈍被動的位置上。 “瑜兒,”滇寧王妃的聲音里含著克制不住的顫抖,她伸出手去,“過來?!?/br> 沐元瑜已經覺出不對勁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有點懵懂地起身走過去,立刻叫滇寧王妃一把攬住摟緊了懷里。 這是沐元瑜小時候才有的待遇了,隨著她長大,這一二年滇寧王妃一般只是搭一搭她的肩,不會再親密無間到這個程度。 母親的懷抱溫暖而柔軟,但帶上微微的打顫就讓沐元瑜沒法安心了,她掙出手來繞到滇寧王妃的后背去,輕輕拍著她,從她的懷抱里努力發出沉悶的聲音來:“母妃,發生什么事了?您別著急,有我在,我大了,有能力幫您,您告訴我?!?/br> 滇寧王妃眼中已經泛出紅色,但閃爍著的并不是柔弱哀傷,她的牙關死死咬著,周身泛出一種護犢母獸般的凌厲氣勢。 滇寧王如在當地,她或許能直接撲上去咬死他。 沐元瑜沒得到回應,她所知也不如滇寧王妃多,想不出滇寧王妃為何如此反應,但她可以從這個結果倒推,她母妃早已不會和小妾置閑氣了,能令她如此暴怒的,只可能是關系到她和已出嫁的大jiejie。 沐元瑜拍撫的動作停了一下,低聲道:“母妃,和我有關。對嗎?” 滇寧王妃仍是沒有說話。 沐元瑜有點艱難,也有點不可置信地繼續問:“父王,打算對我做什么?” 說她天真也好,說她幼稚也罷,盡管她心里一回回地吐槽過豪門好亂,但她是真的沒有想到,滇寧王這一番作態的目標會是她。 這么快。 不知道是被滇寧王妃傳染的,還是她自己打從心底泛上的那股寒意,沐元瑜也有點顫抖起來,明明什么都還沒有發生,她的眼圈卻控制不住地發酸起來。 ……大概是因為,她和滇寧王的父女之情不假,但她同時也太清楚滇寧王是個什么樣的人吧。 思路沒轉過來便罷,一旦轉過來,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只是想多了。 她憋不住了,撲騰著硬是掙開了滇寧王妃的懷抱,仰著臉問:“母妃,父王容不下我了是嗎?” 關于她未來的出路問題,滇寧王與滇寧王妃是有過鋪設安排的。 滇寧王傷的不是最要緊的地方,他有可能會好,也可能不會。如果不會,滇寧王這一支真的就此斷代,那沐元瑜成年以后就會繼承王位,她特殊的身份注定她這一生不能留下后代——歷代滇寧王有鎮守之職,如邊疆或外藩動亂求助,朝廷旨意下來,滇寧王是需要領兵出征的,作為主將滇寧王可以不用親上戰場,但總需坐鎮中軍,這種事沒有固定時間,沐元瑜沒辦法隱身數個月不見人,所以她將只能選擇過繼。 而如果滇寧王好了,那問題將會簡單一點,起碼沐元瑜不用裝一輩子了,她會在合適的時機詐死,而她的“雙胞meimei”會在合適的機會歸來。 這一局從十二年前就布置好了,不得不說滇寧王干這種宅斗類的事是把好手,沐二夫人知道的那個“有人在滇寧王妃的生產上動了手腳”這個消息就是滇寧王放出去的,但這個放出去的消息只有一半,還有另一半。 ——滇寧王妃當年生育的實則是對雙胞胎,有人乘著滇寧王與滇寧王妃一個重傷、一個剛剛生產,皆無力約束府內事宜時,悄悄偷走了一個。 這就是滇寧王妃被動手腳的幕后真相。 滇寧王在垂死中也要大開殺戒為的就是被偷走了一個女兒。 只是可惜,終究還是沒能追回來。 但滇寧王府這么多年都沒有放棄,派出一隊私兵一直在外秘密尋找。 嗯,以上,九成是瞎話。 唯一的一成真話是滇寧王府是真的有派人在找那純屬捏造的meimei,他們可能找到,可能找不到,取決于滇寧王能不能生出個真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