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有一個衣著寒酸的白面書生振臂高呼,“定國公說不定還要告張大將軍忤逆不孝呢。諸位,咱們都是親眼見到親耳看到的,應該為張大將軍做個見證,免他受了不白之冤!” 不少人附和,“就是,咱們是有義氣的人,沒見著就不說了,既親眼看到,一定要為張大將軍做個見證?!备幸蝗肆鳒I道:“小人原是在北邊做皮毛生意的,不幸被胡人擄走,是張大將軍率軍攻入胡人王庭,把我們一眾漢人奴隸全給救出來了。我若不為張大將軍說句公道話,還是個人么?”眾人本就看熱鬧看得起勁,這時更是熱血沸騰,“做人不能沒良心。咱們能在京城安居樂業,還不是張大將軍率軍擊退胡虜,令胡人聞風喪膽,才能有這太平盛世么?一定做這個見證!” 當下便由那白面書生牽頭,到附近一個書鋪討了紙筆,寫成見證文書,之后率先簽上他的大名。眾人一看他寫的是國子監監生白連,都道:“人家堂堂監生都不怕仕途受阻,咱們小老百姓怕啥?”各自也把名字、住址等寫了,不會寫字的就按了手印兒,姓名由白面書生代寫。 這見證書寫好之后,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順天府去了,要當面呈交順天府尹。 定國公眼睜睜的看著張勆和唐夢芙上車離去,心驚rou跳,“崔太后真會殺了楊氏?不會吧,她不會這么無情這么殘忍吧?” 張洢哭成了淚人兒,“爹,你快想辦法救救娘啊?!?/br> 幾個大理寺的公差上門了,“奉命捉拿楊氏??彀褩钍辖谐鰜砀覀冏??!?/br> 定國公頭都大了,“楊氏是我一名妾侍,大理寺為何要拿她?” “國公爺,這得問你的好兒子張劼了?!惫钚Φ?。 定國公心中連連叫苦。 不用問,這一定是張劼把楊氏給招出來了。 “我娘已經被延壽宮的人帶走了,你們有本事就到延壽宮要人啊?!睆垱タ拗暗?。 張洢這聲哭喊倒把定國公提醒了,登時精神一振。 崔太后要了楊氏去,可能會要楊氏的命。但大理寺不一樣,大理寺是要審案子,說不定楊氏被交到大理寺去,反倒是個好去處。 定國公不顧身份的拉著公差的手說了許多好話,又命小廝偷偷塞了銀子過去,讓這些公差到延壽宮要人。公差臉色大變,忙不迭的把銀子還了,“小的只是個差人,上有老下有小,還要養家糊口呢,可不敢到延壽宮冒險。小的這便回稟上官,接下來怎么辦,聽上官的吩咐,不敢自作主張?!憋w一般的逃了。 “這幫沒血性沒膽色的小人?!睆垱獾弥绷R人。 定國公心亂如麻,“崔太后果然厲害,公差聽到延壽宮三個字就嚇跑了。怎么辦?我應該怎么辦?有了,我找大伯母想法子去。劼兒說是被張家除名了,大伯父不管;楊氏還是我張家的人,大伯母得替她做主?!?/br> 張洢還在拉著定國公哭訴,定國公無心理會,推開她上了馬,到齊國公府求見齊國公夫人,“大伯母,崔太后定要為難楊氏,求您老人家救救她?!?/br> 齊國公夫人大怒,“張克你得了失了瘋不成?我堂堂齊國公夫人,你讓我到延壽宮保一個小妾?你的小妾算個什么東西,也用得著我老人家親自出面了?” 定國公央求,“大伯母,不是侄兒看不起您,可楊氏她到底也是一條人命啊。您老人家慈悲為懷,救救她吧?!?/br> 齊國公夫人冷笑,“我慈悲為懷,那我救救阿勆好不好?阿勆多少回險些死在戰場上,你這當爹的都不知道吧?是了,你不知道,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想知道?!?/br> 定國公汗流夾背,“大伯母,不是這樣的,我也疼愛阿勆的,只是……只是……人命關天,您救救楊氏……” 齊國公夫人見他如此執迷不悟,惱怒的吩咐侍女取家法,她要親自打醒定國公。定國公眼瞅著齊國公夫人和齊國公一樣要打他,驚慌的跑了,“大伯母消消氣,克兒先走了,改天再來跟您請安?!?/br> 齊國公夫人扔下家法,望著定國公的背影喘粗氣,“張克你個偏心糊涂沒出息的,真給我們張家丟人!” 定國公出了齊國公府,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在門前徘徊許久,硬著頭皮進宮求見崔太后。 誰都不肯幫他,他也得去延壽宮救人,不能真讓崔太后把楊氏給殺了。 延壽宮里,崔太后眼中冒火,厲聲吩咐兩個執著大木杖的內侍,“打,給哀家狠狠的打!” 跪在下面的楊氏看著內侍手中高高舉起的實木大杖,嚇得魂飛魄散,“太后娘娘,我冤枉!我冤枉!” 崔太后冷笑,“哀家不讓你做枉死鬼!來人,告訴這個女人,她都做了什么事!” 一名內侍應聲而出,手里拿著張供狀,“承恩侯本不想說,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他也只有吐露真情。他之所以寫下那封書信,完全是因為楊氏以酒色相誘,他喝得多了,才會開玩笑的依著楊氏的意思寫了。那封書信全然不是承恩侯的本意,承恩侯就是為酒色所迷,哄楊氏開心的。承恩侯還拿出了楊氏約他見面的桃花箋,可見全是楊氏的主意。奴婢手中所拿的是張劼供狀的副本,張劼自入獄之后,受刑不過,已經原原本本的都招了。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楊氏和張劼母子二人做的,和承恩侯無關?!?/br> 崔太后命內侍把供狀扔到楊氏面前,“楊氏,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楊氏聽到張劼受刑不過招了供,心如刀絞。受刑不過,她的劼兒在獄里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可憐的劼兒。 有崔太后的親弟弟承恩侯作證,楊氏賴不掉,只能承認她確實約了承恩侯在酒樓見面,也確實勸了承恩侯一些話,但楊氏還想垂死掙扎,“太后娘娘,陛下忘恩負義,一旦得意,便會對付崔家的。臣妾以為,您應當先下手為強,廢了新帝,另立安王之子,這樣才是長久之計啊?!?/br> 崔太后心中一動。 她覺得楊氏這話真還有幾分道理。她也覺得新帝靠不住,現在敢給她臉色看,將來總有一天會對付崔家。 但崔太后覺得楊氏的話有道理,不代理她就會放過楊氏,就會覺得楊氏不該死。 崔太后冷笑一聲,“死到臨頭,還想花言巧語欺騙哀家,妄圖逃脫。你這賤人方才的話語是公然挑撥哀家和皇帝,其心可誅?!焙啡环愿纼仁?,“打!打死這個賤人!” 實木大杖重重打在楊氏身上,楊氏一聲嚎叫。 這執杖的內侍是打慣人的,知道輕重,崔太后吩咐的是打死這個賤人,而且崔太后親自觀看行刑,顯然是對楊氏恨到了極處。內侍半分力氣不敢留,每一杖下去都是實打實的,楊氏這血rou之軀如何受得了?連連慘叫,慘絕人寰。 立在地上的宮女們臉色雪白,有幾個膽小的已是嚇得動也不會動,魂魄離體。 崔太后恨楊氏入骨,“打,往死里打!”內侍越加用力,杖杖見血,殿宇之中,血rou橫飛,成了人間修羅場。 一道鮮血濺到一個宮女臉上,那宮女腦中一片空白,呆立片刻,重重倒地。 旁邊的人一開始以為她只是嚇暈了,還在為她擔著心,擔心她過后必受重責。誰知有內侍過來拉她,試了試鼻息道:“這人已經嚇死了?!逼溆嗟膶m女兔死狐悲,愈是心膽俱裂。 楊氏一開始還在慘叫、哀求,后來聲音漸漸弱下去,漸漸癱倒在地上,聲息全無。 楊氏這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成為那些宮女內侍全體的噩夢。 當時嚇死了一個,事發之后又有兩個膽小的在夜間發起高燒,過了幾天也死了。更有上百人接連做了好幾個月的惡夢,想到楊氏受刑的慘狀,人就啰嗦起來了,驚恐莫名。 這是后話了。 崔太后高高在上,看著倒在血泊里的楊氏,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 膽敢陷害她的弟弟,楊氏必須死!必須這么死! “便宜她了?!贝尢蠛藓薜耐倭艘豢?。 定國公到宮門求見,但一直被攔在宮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 夕陽西下,兩個內侍抬著一個蒙著白布的人出了延壽宮。 那看出來是個人形,還能看到那蒙在上面的白布血跡斑斑,可見那人受傷極重。 出了宮門,內侍把人抬上了一輛黑呼呼的、寬寬大大的裝貨馬車,馬車向著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這是張劼的生母楊氏。這是楊氏的供狀?!眱仁贪岩粋€蓋著鮮紅手印的供狀交給了大理寺官員。 大理寺官員嘴角直抽抽。 這個楊氏看著都已經沒氣了,這時候把人送過來,大理寺收還是不收?不收,延壽宮那位定然發火;收了吧,犯人一到大理寺就咽了氣,算誰的? 內侍笑得囂張,“這樁案子全是楊氏和張劼所為,和承恩侯無關,你們明白了吧?” 大理寺的官員強笑兩聲,“人犯雖然是關在大理寺的,但有刑部、順天府會審,更有滿朝官員監督,定有公論?!?/br> 內侍鼻孔朝天,大咧咧的道:“犯人就交給你們了,好好審案吧?!睂钍蟻G下,帶了小內侍,揚長而去。 大理寺的官員到底沒敢阻攔,忍氣吞聲的接收了楊氏。 定國公在宮門前徘徊許久,也不管幫得上忙還是幫不上忙,見了內侍宮女侍衛等人就塞銀子說好話。終于有一個內侍看他可憐,小聲告訴他,“人已經被送到大理寺了。國公爺到大理寺瞧瞧去吧?!?/br> 定國公一迭聲的道謝,又塞了塊銀子給這內侍,上馬飛奔,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還是肯賣定國公的顏面的,收了他的重金賄賂,許他和張劼、楊氏見上一面。 定國公一路隨著牢頭走過去,兩邊全是關在鐵欄桿里的重囚、死囚,有人狂笑,有人痛苦呻吟,簡直是人間地獄。 定國公想到他的劼兒和楊氏全落到了這種地方,悲痛傷感,如萬箭攢心。 一個面目猙獰的囚犯沖著定國公獰笑,定國公心里突突直跳,閉上了眼睛。 “到了?!崩晤^終于停下腳步。 定國公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幅他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人間慘狀。 張劼頭發散亂,臉上全是傷,身上到處是血跡,狼狽不堪。而地上倒著的那名女子已被折磨得沒了人形,蜷縮著身體,氣若游絲。 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她沒救了。 第121章 定國公心里陰沉沉的, 想要痛哭,想要嚎叫,但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似的,出不得聲。 那個女子已經沒人形了,但他知道那是楊氏,那一定是楊氏。 定國公腿腳一軟,站立不住, 扶著黑呼呼的鐵欄滑落到地上。 他愛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現在凄慘成了這幅模樣,他受不了, 他實在受不了。 “別,別打我……”奇怪的、瘆人的、仿佛從地獄里發出來的聲音。 定國公毛骨悚然。 這聲音太奇怪了,這不是正常人的聲音,絕對不是。 別說定國公了, 就連牢頭見慣了世間最殘忍的事, 這時臉也白了。 這不是人間的聲音, 這是十八層地獄里傳出來的悲聲。 地上那個女人只剩最后一口氣,依舊蜷縮在地上, 這嚇人的聲音正是她發出來了。 “應秋, 應秋?!倍▏吹眯亩家榱?。 張劼一直跟個傻子似的沒有反應,這時也是骨寒毛豎, 目光落到楊氏身上,驚得幾乎跳起來,“娘?娘是你么?你怎么會成了這樣的, 是誰這么折磨你……”他想抱住楊氏,但手快碰到楊氏身體的時候臉上現出驚恐之色,跌坐在地上,絕望的向后挪去,“不,這不是我娘,我娘是國公夫人,可神氣了,她不是這樣的,她不可能是這樣的……”看著那張丑陋到瘆人的臉,恐懼到了極處,一點一點挪到墻邊,靠上石墻,失聲痛哭。 定國公聽到“我娘是國公夫人,可神氣了”等語,驀然生出悔意,“當年我又何必因為一個情濃之時的承諾硬要扶正應秋?現在應秋不行了,劼兒這樣,阿勆又一直生我的氣。得不償失啊,得不償失?!?/br> “劼兒,劼兒?!倍▏糁F欄顫顫巍巍向張劼伸出雙臂。 “爹,爹!”張劼一直雙眼無神,狀似癡呆,這時看清楚外面是定國公,連滾帶爬的撲到鐵欄邊,“爹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這兒又臭又臟,暗無天日,還有人天天打我,再待下去我會發瘋的!快救救我!” 張劼眼中閃著嚇人的亮光,綠幽幽的,荒原上餓瘋了的野狼一樣,貪婪、絕望、恐怖。 定國公痛心疾首,“劼兒,你為什么要參與到謀逆重案里???若是別的事,爹還能散盡家財疏通關系求人。你這謀逆重案,讓爹去求誰?” 張劼著急的用力搖晃著鐵欄,呼呼喘著粗氣,“咱們張家開國元勛,朝中有多少親朋故舊,難道爹找不出人來救我?爹,您別怕花錢,白花花的銀子砸過去,誰舍得不要?” 定國公失神搖頭,“這些天來,爹把能找的人全找了一遍,沒人敢收爹的錢。劼兒,不是爹不肯救你,實在是沒有門路,捧著銀子送不出去……” “怎么可能?”張劼暴燥起來,臉上青筋直跳,眼中綠光更盛,“至不濟你還能找張勆!張勆和陛下是親戚,他在陛下面前一定能說上話!” 定國公不忍說出實情,吱吱唔唔的,“這個,這個……” 牢頭在旁面無表情的看著,饒是他見多識廣,這時也是直搖頭。 張劼你干的是什么事?廢掉陛下另立小皇帝啊。這種事你都做了,好意思讓張大將軍為了你讓陛下面前求情?你圖謀廢陛下,事發之后還讓張大將軍到陛下面前求情,你是想害死張大將軍吧?忒狠毒了。 “我是張勆的親哥哥,他不能不救我!”張劼發了瘋一樣的搖晃鐵欄,鐵欄沒晃動,他身上的鐵鏈咣當作響,沉重、沉悶。 “你被族里除名了?!倍▏珳I如雨下,“阿勆就是不救你,也沒人能說出什么。你已經被族里除名了,阿勆名正言順可以不管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