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太后金安?!?/br> 薛荔攏了攏身上的帛衣,像是才發現君然的身影,“是你啊?!?/br> “我還沒差人去喚你,你便出現了,還真道是巧了?!?/br> 她語氣活潑輕快,像是一點都不知道那大殿里頭正在發生什么。見著君然竟還能笑得出來。難得的,也沒有用那高高在上般的“哀家”自稱。 “若是太后覺得睡不著,那君然便陪著您走走吧?!?/br> 好像每一次見面,不是暗搓搓的,就是借著走走的理由到處轉悠,有點虛假,但誰也不會戳穿。 今夜的御林軍和暗衛大約都在大殿忙個不停,他們便是走遍全皇宮,也恐怕難有幾人能看到他們主仆二人。 “我年幼時,家里便請了女夫子,教我念書寫字,可偏偏那些東西都實在算不得什么,不消幾日我便都學會了。那夫子見我聰慧,便和父親提起。于是便有了薛門貴女,才貌雙全的消息。 這其實算是好事,因為有了這樣的才名,我的生活便精彩多了。能讀的書不再是那些死板的女德女戒,而是上至國策謀劃,下至市井話本的各類圖書,總叫這人生不算多無趣?!?/br> 她行至廊回小徑,伸手便攬住了一支金桂。 一手捋了許多,送至鼻尖,輕嗅。 君然不知不覺間,似乎在原主的記憶之中見到過曾經的薛荔。 長得很好看的,手里總是托著一本書,見到他叫著“荔jiejie”跑來找她玩耍時,總能笑的格外好看的少女…… “可我十六進宮,在這年成為皇后,再又是升級成為太后,僅僅一年時間。卻覺得這一年,真是漫長了許多許多?!彼掷锱踔鸹?,黑色的帛衣從肩頭滑落。 君然伸手將衣裳拉了拉,又重新攏了上去,著實像個懂事的內侍。 她說得那年,大約是十年前的光景了。 趙家在前一年出事,薛丞相心狠,實則薛荔比他更心狠,將所有罪名都推至趙家身上,而薛家就在那時全身而退。趙家的名聲也不過剩個死得其所。 薛丞相是罪魁禍首,實則薛荔也是那個幫兇罷了。 她走進了一個漩渦的同時,原主趙君然何嘗又不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呢? 十年之后的他們,再一次相遇,除了那句“物是人非”以外,還剩下什么可以感嘆的呢? 什么都不能。 在這十年間,變化之大,不止是身體上的,更多的,只會在心理上漸漸摧殘,無藥可醫。 一個高高在上卻無人能懂,在這樣的寂寞里,沒有浮木可抱,只能久病成醫,百煉成鋼,反之剩下的僅僅是寂寞將她溺亡。 而另一個在身份上已經一落千丈,離那個圈子已經十萬八千里,為了復仇,選擇換一個身份繼續為之奮斗,最后因為知道的太多,被上位者殺死。 君然進入了這個世界,改變了這個世界的整體走向,但其實在這最后關頭,他卻并沒有一切塵埃落定的快慰感。 只覺得無盡的悵惘,無盡的感懷,也無盡的寂寞。 或許這深宮就是這么容易致郁,將人的性子一點點磨光,連一線生機都不曾給人留下。 牡丹吐艷,丹桂飄香,桃李爭春,皆是萬物富有生機的表現,而在這之上的人們,卻覺得在這宮中只有名利二字可爭可奪,直到什么事情都做到最后,才發覺,生命可貴。 往日之事已不可重現,今日之事亦不能重提。維持現狀,然后安然的走下去,是宿命。 薛荔素手輕揚,將手中捧著的桂花灑了滿地,輕輕踱步將那些花碾了過去。 “和你說這些干什么呢?”她笑,“不過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罷了?!?/br> 不知道多少年后,她的身邊,再也沒有人可以肆意傾吐她的不安,她或許會比齊文洲這個位高權重的皇帝還要寂寞,一點點消磨掉所有的活力。 “我可以保證的是,直到我的生命終結,你還能是那個薛荔?!彼?。 是可以笑容肆意任性的薛荔,是不用學會收斂的薛荔,至少在他面前,她還是能笑得開懷的薛荔。 在這個注定不平凡的,平凡的夜里,大殿里突然涌進一群又一群的御林軍,喧鬧著,又迅速恢復了平靜。 直到雞鳴破曉之時,這一場戲,總算是完美謝幕。 曾經傲然于幾大世家之上的薛家,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沒有知道薛家因何獲罪,只除了在宮中的薛太后,其余薛氏門人,全部發配嶺南。為官者查處官爵背景,有魚rou百姓,貪贓枉法之徒,立即處死。 齊文洲手里捧著一杯茶,掀開茶盞吹了吹浮在上頭的茶沫。 “既已塵埃落定,你父親的尸身朕會妥善安置的?!?/br> 薛荔起身,身上還是昨日那件黑色的帛衣,穿在她身上,不知怎的,總有種瘦削之感。 她盈盈下拜,向著坐在上首的齊文洲行了個大禮,莊重嚴肅,是她平日里都不曾有的平和穩重。 “多謝皇上。想必先皇在天之靈也會感到快慰的?!彼龥]有提到薛丞相,也不能再提薛丞相。哪怕她曾經依靠著薛家走上這高位,但是,此刻她要想活命,要想繼續留在這宮里,就必須和薛家、薛丞相徹底劃清界限。 齊文洲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將其放置一旁的桌上。 “這盛世太平,僅憑一人之力,尚算艱難。且朝堂之上還有薛氏余黨在,朕希望,你能夠幫助朕坐穩江山?!?/br> 若是薛家在,齊文洲這句話,便不是命令,而是請求。 可現在薛家覆滅,薛荔本身也不過是個罪臣之女,那這句價值千金重的話,便只是一句命令,再無可拒絕之理。 “諾?!?/br> * 番外 寶成二十年,薛氏余黨盡除,朝堂江湖呈現一片河清海晏、昌平盛世之態。 寶成帝發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舉措,倒也將整個河山治理的井井有條。君然在齊文洲身邊十年,幾乎從未見過他如此開心的時候。 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這十年光景,君然好像也沒覺得有多難過,只是總在等齊文洲讓他吃下的毒發作,已經讓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他最近總咳嗽,又老是咯血。齊文洲倒是注意到了,甚至還派了太醫來幫他看看,他倒像是完全忘記了那毒是他使計讓自己吃下的一般,關心的緊,卻也實在分//身乏術。 最近南方發了水災,齊文洲忙的焦頭爛額,連后宮都顧及不上,君然自然也不會自討沒趣的提醒齊文洲自己似乎要病發身亡的事實。 畢竟一個皇帝曾經不光彩的事實,千萬不能被一個內侍握在手里,否則只會加速自己的死亡罷了。 十年前他養在內務府里的那群孩子,早已經長大成人,此刻分配到了各個宮里當差,哪怕有些不是身居要職,也算得上平平安安。 胖丁是誰派來的,好像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了。因為他正在一點點替代君然的職務,面上依然對君然畢恭畢敬,還是笑的團團的,喊君然“干爹”。 就算這樣離開這個小世界,也算不得多么悲劇。 君然恍惚覺得。 今日原本是他在乾清宮當差,但是他近來總是咳嗽,齊文洲又心煩意亂,他便自覺不好打擾這個為國為民的皇帝大大,便央了胖丁去替他。 自己便如同那多年前一般,在胖丁準備好的躺椅上慢慢的搖晃著,手中抱著一罐炒得噴香的瓜子,一顆一顆的磕著。 這樣才算的上人生啊…… 只可惜這太監的一生也太倒霉了些,去勢也就算了,上廁所麻煩也不提了,一個不小心還給自己落下了病根兒,陰雨天那腿腳酸疼難忍到不行。受氣也就算了,看著一屋子那些想巴結自個兒的后妃們送來的孌童,也沒有那樣變//態的想法。 沒個鳥兒,還真不行了。 君然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喉嚨口一陣癢意,讓他有些不適的咳了咳,隨后便是漫上一股莫名的腥甜。 他掏出懷里的帕子,捂上嘴巴,勉強才將那口血痰吐在了帕子上。 命不久矣,真是命不久矣。 君然嘴唇山沾染著一絲血跡,被他遺漏沒有擦去。他坐在躺椅上,望著湛藍色的天空,都是被框死的一小格一小格,他就跟只井底里的青蛙似的,仔細回想了一下十年前去郊外圍獵的風光,天空廣闊無垠,一望無際,哪是這一小格子能比得上的? 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原主的宿命在原劇情中結束,后面爭取的,都是他君然的生命,他該活著的,就活著,覺得無趣了,便隨時離開。 總算挨到十年過去,女配安然無恙,在宮里還能活蹦亂跳著。索性也是個讓人省心的,只除了逢年過節,一般日子也不出來找他玩,也省的他小心應付。 今日是什么日子來著,那屋檐上頭喜鵲叫枝聲已經響了好幾天了,他仔細算了算,又到一年中秋…… 果不其然,剛一入夜,那人就抱著兩壇子好酒過來了。 將近四十的女人,倒是活的愈發肆意了,反倒是那齊文洲身上的擔子太重,整個人沉穩又干練。 薛荔歪在軟塌上,頗有些挑剔的摸了摸榻上的衾被料子,“怎么沒鋪上我送你的那匹?” 君然搖了搖頭,拿了倆杯子放到榻上的矮幾。 “你那東西賞下來能用嗎?不知情的還以為咱倆是什么關系呢?” 說著,正欲掀了酒壇子上的紅布準備倒酒,卻被薛荔一把擋住。 “這酒可是我偷藏的,好些年了。倒在杯子里浪費,不如咱倆一塊對月飲酌,豈不快哉?” “成?!?/br> 要說這人,也偏就奇怪在這點。什么事都標新立異,獨樹一幟,連喝酒這碼事都這樣。一點不讓人做點選擇。 不過君然后來轉念想想,約莫薛荔原本就是這樣的脾性,多少年死讀書下來,把性子讀穩重了,也把腦子讀傻了。齊文洲忙著前朝政事,只要薛荔不主動湊到他面前作死,向來齊文洲也無暇顧及她。 所以這放飛自我,她也挑對了時候。 兩人一是無話,捧了酒壇子便是暢快豪飲,也不管這酒水是何好滋味,總之就是喝。 直到這最后,宮里梆子聲響了兩回,屋檐上喜鵲叫枝聲再次響了起來。 “你該回去了?!本惠p咳了兩聲,舌尖細細的體悟,這身子還算是給他面子,沒在妹子面前吐血。 薛荔點點頭,面上絲毫不見喝酒之后的酡紅,還是瑩白一片,只不過那眼角溫潤,也染上了一點歲月痕跡。 她起身,卻還是有些不穩。 君然扶住她,卻被她攬著腰肢一抱,驀地心里一驚,反常似的,沒有推開薛荔。 “暗衛在外頭等著?!彼嵝阉?。 薛荔卻絲毫不為所動,還是維持著緊抱的動作。 “沒我的命令,他又不敢闖進來?!彼龑⒛樎裨谒乜?,支吾著不肯起來。 君然這才微微掙扎,企圖用手掰開她的懷抱。 “你就讓我抱一會,這樣都不行嗎?”薛荔再度出聲,倒是讓君然有些無可奈何。 他一向對女孩子心軟,面對應該心軟的女配好像更為嚴重。只是這樣的行為,注定不符合這個時代所要求的禮義廉恥。 想來也是好笑,他一個現代人,竟然也會在這個時代,改變了自己的思想,甚至覺得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 就這樣抱了半晌,直到喜鵲叫枝聲又響了起來,薛荔才放開了環抱著君然的手。 他們對視著,薛荔沒有先挪開自己的視線,君然也沒有。她這樣反常的行徑,君然也無法解釋,正欲問出口時,只嘴唇翕動了兩下。薛荔卻像是早有預料般的,收回了視線。 “我走了,晚安?!?/br> 嗯,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