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他三兩下脫了許風的衣衫,拿帕子胡亂擦了擦,隨后自己也坐到床上去,讓許風靠在懷里,手掌輕輕抵上他的后背。 許風只覺一股熱氣由背心處蔓延開來,與四處亂竄的真氣混在一處,兩股力道互相角逐,讓他比方才更為難受。他疼得臉發白,身上忽冷忽熱,像是一半燒在火里,一半浸在水中。 他神智也開始渙散了,眼前不斷浮現一些模糊的回憶。一會兒是在逃難的路上,他一腳深一腳淺的跟在兄長身后;一會兒是師父救了他回山,他跟師兄弟們一起學藝;一會兒又是烈日炎炎,他走在那永無盡頭的官道上,耳邊傳來“得兒”、“得兒”的馬蹄聲。 最后是他被人壓在床上,那宮主修長白皙的手指捉住他的下巴。他又是屈辱又是憤恨,體內震蕩不休的真氣像是忽然尋到了出口,張嘴咬住了那個人的手。 那個人并無掙扎,仍是抓著他不放。 許風雙目發紅,更深更狠地咬下去,不多時就嘗到了腥甜的血味。 那人一聲不吭,只是那么緊緊地摟著他,另一只手抵在他背上,內力源源不斷地送進他體內。那股內勁順著他的經脈走至丹田氣海,將原本混亂的真氣一一歸攏起來。 許風覺得手腳空蕩蕩的無甚力氣,丹田里卻升起一股暖意,胸口的疼痛也減輕不少,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 周衍耗了太多內力,也有些力不從心,將許風重新塞回被子里后,便守著他睡著了。 許風第二天就生起病來。一來是因為淋了雨,二來也是走火入魔之故。雖有周衍幫他疏導真氣,但畢竟損了經脈、傷了肺腑,渾身的骨頭就如被打碎過一樣,動一動就疼得厲害。 他接下來幾日都是睡睡醒醒的。睡著時做各種光怪陸離的夢,醒來則瞧見周衍在小屋里忙碌。 周衍見他醒了,就將湯匙送到他嘴邊來,喂他吃一點清淡的粥。那粥既咸且甜,味道實在不好,顯然是周衍自己煮的。 許風迷迷蒙蒙地想著,待他的病好了,還是該由他來做飯。 如此過得幾日,他的傷總算漸漸好了,只是睡得很多,有時會在夢中說些胡話。這一日周衍正在屋里煮粥,就聽得他在睡夢中喊了聲:“爹!娘!” 聲音里帶著點哭腔,直如撕心裂肺一般。 周衍忙走到床邊去,拿袖子給他拭了拭汗。 許風雙目緊閉,不知夢到些什么,忽然又叫了聲:“大哥……” 周衍心頭一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用極低極低的聲音應道:“弟弟……” 許風好似聽到了這聲音,倏地睜開眼來。他一開始還有些茫然,細細看了周衍一會兒,那神色才清明起來,目中微光閃動,嘆息道:“周兄,原來是你?!?/br> 周衍見了他這神情,只覺得嘴里發澀,半晌說不出話來。 許風也并不同他說話,很快又閉上眼睛沉沉睡去。他這一覺直睡到當天傍晚,醒來時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便慢慢坐起來靠在床頭。 周衍一直守在旁邊,見他醒了,就端了粥過來喂他。 許風用左手接過勺子,道:“有勞周兄了,我自己來罷?!?/br> 這粥里加了rou糜,味道仍是古怪。許風皺了皺眉,一勺一勺的吃了,邊吃邊問:“周兄怎么會在此處?” 他雖病了一場,卻還記得周衍那天突然出現的事。周衍倒不再隱瞞,如實道:“那日你我分開之后,我就一直跟在許兄弟你身后了?!?/br> 許風聽得一愕,心中好不驚訝。 周衍接著說:“許兄弟許是忘了,我當初會闖進密林里,是為了躲避追殺?!?/br> 許風這才起他曾提過此事,“你贏了一場比武,對方心有不服,所以派了人來殺你?” “正是?!敝苎茴h首道,“我身上有傷,怕走大路遇著他們,見許兄弟你專揀小路走,便索性跟在你身后了。一來是為了省些力氣,二來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br> “后來我在這鎮上住下來……” “我見這鎮子山清水秀、與世無爭,是個養傷的好地方,也跟著住了下來?!?/br> 他這理由雖有些牽強,但也算是自圓其說了。許風剛得他救了性命,自然不會疑他,道:“周兄舊傷未愈,又為救我耗費了內力,豈非……” 周衍淡淡道:“無妨?!?/br> 一雙眼睛只是盯著他碗里的粥。 許風說了這半天話,其實才喝了小半碗粥,這時在他的注視下,實是盛情難卻,只好把剩下的也吃完了。 周衍嘴角微揚,像是頗為高興。 許風頓覺那粥也沒那么難以下咽了。他吃完之后,試著運了運氣,不料丹田內一陣鈍痛,竟是一絲內力也無了。 他心下一沉,暗想自己走火入魔之后,難道一身武功盡廢了? 想到這里,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 周衍知他心意,握住他的手,將一股柔和的內力緩緩送入他體內,道:“許兄弟這次傷得不輕,接下來需臥床靜養,至少半個月內不得練武了?!?/br> 那內力一進體內,許風就覺氣海里生出一股真氣,與之應和起來。他知道自己武功未廢,總算松了口氣。 他如今已吃到走火入魔的苦頭了,曉得那日情勢兇險,若非周衍出手救了他,他獨自一人倒在門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輕則內力全失,重則……連性命也保不住了。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想到自己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小鎮上,而那作惡多端的宮主卻在極樂宮中風流快活,叫他如何能夠心甘? 周衍一面幫他調理內息,一面說:“學武最忌諱的就是急功近利,我瞧你練功練得可太勤啦,長此以往,說不得又要走了岔路?!?/br> 許風也知是自己太過心急了,道:“實不相瞞,我有一個極厲害的對頭,我的功夫跟他比起來,實在是天差地別。我若不勤學苦練,恐怕再過得一、二十年,也未必是他的對手?!?/br> 周衍低著頭問:“你那對頭是什么來歷?” 許風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極樂宮三個字,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若是說了出來,自己曾身陷yin窟的事也就瞞不住了。此事他縱使對著師父也說不出口,何況是剛相識不久的周衍? 但他也不愿隨便捏個謊應付過去,因此道:“我那對頭非但武功高強,且行事心狠手辣,我的右手就是毀在他的手上,周兄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br> 周衍果然沒有追問,只是說:“你一心苦練武功,是為了尋他報仇么?” “我若只圖安逸,從此在這小鎮上隱居下來,天下之大,那人也不一定找得著我?!痹S風右手使不上勁,只左手握成拳頭,道,“但如此……如此深仇大恨,難道就這么算了?與其躲躲藏藏的過一輩子,我情愿豁出性命拼上一拼。我自知本領不濟,但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二十年不成就三十年,終有一日能練好了功夫,親手殺了那人報仇?!?/br> 許風因在病中,一雙手冷得像冰,可周衍與他相握的手,卻更要冷上幾分。他聲音嘶啞,低聲將許風的話重復一遍:“嗯,你是非殺了他不可的?!?/br> 第七章 他說完之后,便即笑了一笑,抬頭看著許風道:“如此說來,許兄弟可真有些傻氣?!?/br> “周兄也覺得我是不自量力么?” “這倒不是。只不過武學一道博大精深,僅靠勤學苦練,未必能有所精進。我瞧許兄弟內功根基打得不錯,只不過你練的那套劍法……”周衍盡量把話說的委婉,“雖也有可取之處,但實在算不上高明?!?/br> 許風練的劍法乃是他師父所授。他雖出身名門正派,但師門在江湖上名聲不顯,也未曾出過什么頂尖人物,本門功夫確有不少缺陷。 周衍的意思,是叫他另投別派么? 許風沉思片刻,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絕不能為了報仇背棄師門,改投他人門下。何況拜師學藝之事要講機緣,我資質平平,怕別的門派也看不上我?!?/br> “許兄弟誤會了?!敝苎艿?,“功夫練到極致時,摘葉飛花即可傷人,也不拘泥于一門一派、一招一式了。所以你病好之后,不如多花些心思修習內功,等日后練得好了,劍招上的一些破綻,也就無傷大雅了?!?/br> 周衍在武學上的見識遠勝于他,許風聽后深以為然,道:“可我先前因為一些事,功夫荒廢了數年,前不久又走火入魔……” 周衍立刻道:“我本就要在此地養傷,許兄弟若不嫌棄,可與我一同練功,兩人互相切磋,說不定精進得更快些?!?/br> 許風心知周衍的功夫遠在自己之上,哪里用得著跟他切磋?說是有心指點他還差不多。不過他一番好意,許風也就沒有拒絕。 周衍自此名正言順的住了下來。 許風那間屋子地方狹小,兩個人住畢竟是擠了些,周衍就在邊上另蓋起一間小屋來,置辦了些鍋碗瓢盆,算是與他比鄰而居了。 趁著許風養病期間,周衍替他打通了幾處大xue,又教了他一些行功運氣的法門。許風大為受益,許多從前無法突破的關口,也都豁然開朗了,待他病好之后,功夫倒是更上了一層樓。 許風身體一好,每日做飯的事自然又著落在他的身上。周衍起先還贊他手藝好,后來吃得慣了,竟還點起菜來。許風處處順著他,隔幾日就去山上打一次獵,再拿獵物到鎮上換些米糧。 一個月忽忽而過。 許風與周衍交過幾回手,知道他不用兵刃,使的乃是一套掌法。他輕功極高,這一套掌法使出來,當真是說不出的飄逸瀟灑,若他相貌再生得俊些,可算得上是一位翩翩公子了。許風雖有寶劍在手,在他手底下也走不了幾招,周衍每每手下留情,只將他撂倒在地便作罷了。 周衍對自身的師承來歷絕口不提,許風也就從來不去打探,反而他自己老實得很,除了那三年間的事,周衍問什么他就答什么,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周衍已把他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連他有幾個師兄弟都知道了。 這日天氣甚好,許風在門外練了練劍,周衍抱了胳膊在旁邊看著,不時指出他劍法中的一些缺陷。 許風虛心受教,又當著他面重練了一遍。 周衍凝神看著,不知想到什么,對許風道:“許兄弟,你的劍借我一用?!?/br> 許風忙把劍擲了給他。 周衍接在手里,幾步走到門前的一棵樹下,劍尖指著地面,隨意劃了個圈。劍勢連綿未絕,緊接著又是一個圈。大圈里套著小圈,小圈后又是大圈,一開始速度極慢,后來卻越變越快,許風只見得劍光凜凜,幾乎被繞花了眼睛。 就在此時,周衍出了一劍。 迅捷無比的一劍。 許風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覺若是自己站在他面前,絕無可能避開這一劍。而那棵樹當然更不能避,被周衍一劍擊中后,碗口粗的樹干竟從中間斷裂,轟然倒在了地上。 許風看得怔住。 周衍若無其事地垂下手,劍尖仍指著地面,回頭問他道:“許兄弟,你瞧這一招如何?” 許風道:“周兄的劍法……好生厲害?!?/br> “許兄弟心地純良,劍法練得再好,也非殺人的手段?!敝苎芨糁且稽c距離望著許風,微微笑道,“你想手刃仇敵,可要跟我學這一招?” 許風的心怦怦而跳。 他到這時才發覺,周衍出劍的位置,可不就是正中敵人的心臟?一劍取人性命,這方是殺人的劍法。相比起來,他自己所練的那些,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 許風有些意動,但只一刻,他就冷靜了下來,道:“多謝周兄美意??上也⒎侵苄珠T下之人,卻不好學貴派的功夫?!?/br> 周衍料不到他如此迂腐,想了想道:“這原是家傳的武功,并沒有那些大門大派的規矩。何況我只教許兄弟幾招劍法罷了,算不得什么大事?!?/br> 許風仍有猶豫,周衍便轉了轉手中的劍,道:“看來許兄弟所謂的報仇心切,也不過是說說而已?!?/br> 許風知道周衍是在拿話激他,卻還是被他說中了心事。他近來得周衍指點,內功造詣上可說是突飛猛進,可他眼界越是開闊,就越清楚自己天賦有限。若僅是埋頭苦練,也不知何時才能殺了那極樂宮的宮主。 許風想到這里,終于還是抱拳道:“那便謝過周兄了?!?/br> 周衍靜靜瞧他一眼,只說了句:“若要謝我,今天中午就多加幾個菜罷?!?/br> 說著倒轉劍柄,將劍還給了許風。 許風接劍的時候,瞥見他右手的虎口上有一處淡淡傷痕,傷口早就結痂了,依稀看得出是幾個牙印子。 許風心一動,記起他走火入魔的時候,確實發狠咬了一個人的手。當時只有周衍守在他身邊,被咬的人還能是誰?他記得自己嘗到了血味,想必咬得不輕,但周衍卻是提也未提。 許風在極樂宮中受了三年磋磨,對任何人都心生防備,再不敢輕信他人。偏生這個叫周衍的對他處處相護,又是救他性命,又是教他武功,他縱使是一塊石頭,也難免被打動了心腸。 他不禁問道:“我跟周兄相識未久,周兄何必如此待我?” “我不是早就說過么?你跟我那走散的弟弟差不多年紀,我只拿你當弟弟一般……” 許風頭腦一熱,脫口道:“既是如此,你我不如義結金蘭,結為異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