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天已經徹底黑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瞧見那跨在欄桿上的影子,風中搖搖欲墜。遠近圍觀人群的議論聲和警察拿擴音器的喊話聲混雜在一起,更有甚者,舉著手機拍視頻,在社交平臺上直播,一驚一乍地解說現場的情況。 亂成一鍋粥。 忽然,有人驚呼:“有個人爬上了十九層的陽臺!” 林媚視線往上移。 夜色中同樣只一道黑影,可她認出來了,那是陸青崖。 警察和十九樓的居民說明情況以后,領著陸青崖進了屋。 穿上安全背帶,長繩估出合適的長度,垂落一截,另一端在陽臺欄桿上系緊固定。手上一段繩折疊,穿過8字型金屬環的上孔,反別,下孔連在安全背帶上。 陸青崖左手戴上手套,握繩置于左后側,翻上欄桿,往樓下望去。 要自殺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被十八層的高度一嚇,不敢跳,又不回去,就心驚膽戰地騎坐在欄桿上,嗚嗚地哭。 她情緒不穩,心理防線極其脆弱,此刻稍有不慎,都有可能驚得她松了手。 陸青崖默默地觀察著情況。 約莫三十秒,他沖著警察比了一個手勢,忽地屈膝,在欄桿上一蹬,左手一松,人往下墜,降到十八層半的高度,左手一收,猛地一腳踹過去! 欄桿上的小姑娘登時被踹回了陽臺,陸青崖也緊跟著飛入,把她緊緊箍在身下。 陽臺門口的警察沖過來,把小姑娘從地上扶起來,送進屋內。 小姑娘的父母立即圍上去,把人抱住,嚎啕大哭。 陸青崖和樓上的幾位警察交接了情況,收了索降裝備,乘電梯下樓。 樓下,方才和他交談的那名警察沖他敬了個禮,“今天的情況,煩請陸隊長跟你們中隊通報一聲?!?/br> 陸青崖點頭,目光往外看,在不遠處人群的邊緣,一眼掃見林媚,她還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大樓的高處。 他笑說:“成——那我先走了,后續麻煩你們處理了。我還在跟人約會呢?!?/br> 人群漸漸地散了。 陸青崖走到林媚跟前,“怎么沒去車上?”路燈照得她眉目清晰,澄黃的光讓輪廓都更柔和了些。他總覺得她沒變,還和九年前一樣的年輕好看。 林媚方才拿手機當望遠鏡,把鏡頭拖到最大,勉強看清楚了陸青崖的全部動作。 從他跳下陽臺那刻,就替他捏了一把汗,明明清楚那繩索肯定能保證他的安全,而且一眨眼,他就已經成功落到了樓下陽臺。那瞬間還是心臟高提,到現在還沒落下。 林媚目光往他背上看去,“扯到傷口沒有?” “沒事,”他把裝索降裝備的背包往肩上一掛,摸了摸口袋,才想起來煙放在車里了,“上車吧,本來是帶你出來玩的,沒想到碰上這種事……” 林媚搖搖頭,“人命重要——我記得高空救人一般是消防官兵的工作?” “情況緊急,我正好在,救人要緊——也是有把握,我們平常練過,不然我不敢貿然上去?!?/br> 林媚點頭,手心里有汗,黏膩濕滑,她忍不住在袖子上蹭了蹭。 陸青崖看她一眼,笑問:“怕了?” 林媚不說話。 方才那刻,她陡然意識到,“八年”真不是一個輕飄飄的詞,它意味著空白,意味著陸青崖有一部分的人生,于她而言已是永遠的不可知。 兩個人上了車,陸青崖打開車窗,點燃一支煙,慢慢地抽,等前面的路疏通。 他手臂搭在車窗上,目視前方,“……沒多大事,十八層樓也就60多米,我們1000米的塔橋都降過,這都是小意思?!?/br> 林媚聲音很輕地“嗯”了一聲。 前面的車漸漸地動了,陸青崖發動車子。 在過紅綠燈的時候,他聲音平淡地又說了一句,“……不是沒遇到過危險,以后也不能保證。但那時候,人思考不了那么多?!?/br> 八年間,他送過很多人,有一些是真的離開,再不回來。 但倘若還有一絲希望,就還想活下去,還想回來。 還有執念未平。 他們都是這么過來的。 光影一明一滅,夜色澄澈,這是西南高原上的夜里。 林媚看著陸青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空調的出風口,心里有一個沖動,想把什么都告訴他。 然而轉念之間,更多的憂慮、考量又占據了高地,她手指一頓,輕笑了一聲,說出來的是一句無關緊要的玩笑,“你不會的,禍害遺千年?!?/br> 陸青崖笑了聲。 吃飯的地方人聲鼎沸。 林媚如愿以償地吃上了暌違兩年的土豆燒雞,高興得不行,多添了半碗米飯。 陸青崖倒是胃口一般,半成飽就放了筷子,看著她吃。 以前也是這樣,她吃東西斯文,細嚼慢咽,好東西總要留到最后。 他時常逗她,把她剩著沒動的鴿子蛋、剝了半碗的蝦仁搶過去吃掉,故意惹她生氣,看她氣鼓鼓地讓他賠,他就很沒正形地湊過去說,東西反正是沒了,人有一個,要嗎? 吃過飯,陸青崖送林媚回酒店。她住的四星級,克瑞斯公司幫她訂的,只訂到了今晚。 到酒店停車場,陸青崖說:“你可以去我那兒住,我回營房的宿舍睡——我不在,也怕沈銳一人管不過來?!彼麄冎嘘犑顷犻L責任制的。 停車場四下空曠,頂上一盞一盞的燈,光瞧著沒什么溫度。 林媚“嗯”了聲,沒下車。 經過這兩天,林媚心里已經清楚了,陸青崖的情況絕對不嚴重,把她留下來,無非是想把過去的結解一解。 她還愛著他。 年少太過熱烈,以至失去以后,再也愛不上別人。 她不需要愛情,除非愛情跟陸青崖有關。 過往陳在酒壇里,深埋地底,天長日久。揭了封泥,陳年烈酒的味道,遠比當年的新釀更加嗆人。 自和陸青崖重逢起,她未嘗沒動過回頭的念頭。 可回頭的路在哪里? 那是曠日持久的八年,是孩子的尿片和奶嘴,是牙牙學語到蹣跚學路,是產后憂郁癥,是父母做出的妥協和犧牲,是她已經走了過來,卻不敢回顧的日日夜夜。 不是一句“我們和好吧”,就能輕易抹消掉的。 和恨無關,只是她“不敢”了。 林媚轉頭去看他,“我出來得太久了?!?/br> 言下之意。 有別的車開進來,近光燈晃過,車廂里明了又暗。 陸青崖一頓,“再留兩天?!?/br> 林媚搖了搖頭,笑意很淡,“真要回去了,言謹挺想我的。我答應了暑假帶他去香港迪士尼樂園玩,不好食言?!?/br> 漫長的沉默。 陸青崖把煙摸下來,點燃了一支,瞧著那灰色的煙霧升上去,緩緩地四散開去。 手機突然響起來。 是陸青崖的,兩人都被這聲音驚得回過神。 林媚忽地解了安全帶,將包一提,“咔噠”打開車門,“你接電話吧,我先上去了?!?/br> 身影鉆出去,飛快往電梯那兒走去。 電話是沈銳打來的,陸青崖瞧著林媚的背影,按了接聽。 沈銳聲音急促:“三山區看守所兩名在押已決重刑犯,殺害了兩名警察,越獄出逃了。支隊正在布置抓捕任務,副參謀長問你能不能立刻歸隊……” 陸青崖毫不猶豫:“能!” 沈銳沒多廢話,直接掛了電話。 車外,林媚已經到了電梯口。 一秒,兩秒,三秒…… 電光石火,他卻想到了很多。 十幾天前,在場館門口,他很早就看見她,狠眨了幾下眼,以為是錯覺。直到她突然地轉過頭來,表情凝在臉上。 她問:“陸青崖?” 聲音是顫抖的,他好像也跟著顫了一下。 九年前的那一天,邱博問她是不是喜歡他,他瞧見了她立在門口,瞧見了她出門。 麻將捏在手里,一手的汗,一圈沒打完,他沒耐心了,推了牌就跟出去。 那天,他抱著她,手是顫抖的,聽見她說“我敢”。 陸青崖撳滅了煙,猛地拉開了車門。 “?!钡囊宦?,電梯門開了,林媚一腳踏進去。 身后忽地蕩起腳步聲。 林媚驚訝回頭,卻見陸青崖飛奔而來,一霎就到近前。 他伸手,把正要閉上的電梯門往兩邊一推,兩手撐住,邁入半步,低頭看著她,“跟我說句實話……” 他馬上得走,只有一句話的時間。 “……林言謹,是不是我兒子?” 第16章 青紗帳里(06) 頭頂和背后的光都被遮住了, 電梯方寸的空間里,陸青崖影子落下來, 將林媚罩得徹底。 她嘴唇張了又合, 沒說出半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