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想起今早看到的新聞,老者的目光就不自覺地沉了沉,垂在身側的拳緩緩攥緊。望著眼前的一片狼藉,一股無名火氣就騰地升了上來。 “鬧夠了沒有,你們一個個還知不知道自己是老師——外頭面試的學生還等著,是要把燕影的面子丟出去叫人踩到腳底下嗎!” * 確認了門已經徹底合上,穆亭澈才松了口氣。望向幾個依然大氣都不敢出的學生,笑著搖了搖頭:“行了,不用害怕——你們要學會看面相。像這種雖然嚴厲但是一身正氣的老人家,只要不犯錯,一般都不是那么容易挨訓的?!?/br> 神色從容語氣耐心,配上從門縫里斷續飄出來的怒吼聲,顯然十分的令人信服。 幾人小雞啄米地連連點頭,又交換了個眼神,吳楓就摸了摸腦袋上前一步,訕笑著拍拍他的胳膊:“不管怎么說,老穆——剛才把你一個扔下太不講義氣了。中午我請你們吃飯賠罪,行不行?” 本能地覺得這句話里仿佛有些問題,卻又一時想不起問題究竟出在哪兒。面臨斷糧威脅的穆影帝自然不會拒絕這種邀請,痛快地點了點頭,心無雜念地答應了下來。 等待的時間顯然遠遠超出了常理,在穆亭澈的指導下,幾人都始終老老實實地坐在等候區,專心地準備著自己的自選才藝。過于和諧的氣氛讓紅著眼睛出來叫人的沙寶天愣了愣,準備好的道歉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老師,已經可以進去了嗎?” 看著對方眼眶難掩的微紅,穆亭澈的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觳接松先?,開口替他解了句圍,又誠懇地微微俯身:“對不起,因為我的緣故,讓老師為難了?!?/br> “不——跟你沒關系……” 沙寶天欲言又止地搖搖頭,抬手按了按他的肩,極輕地嘆了口氣:“我可能給你添麻煩了。因為我的過失,有個老師可能會為難你——不過等會兒是黎老親自打分,你不用太擔心。中午我請你吃飯,也算是我的一點補償了,可以嗎?” “……” 居然又掉下來一頓午飯,穆亭澈心頭莫名的跟著一跳。下意識回望向吳楓,正想要說自己已經約了人,后者卻果斷地退了一步:“沒事沒事,那我們仨一起吃,別辜負了沙老師的心意——老穆,你想什么呢,還不趕緊答應???” 他的后半句刻意壓低了聲音,說得又快又急,顯然是不希望對方放過這個寶貴的機會。 兩人的態度同樣堅決,穆亭澈無奈輕笑,也只好點了點頭:“恭敬不如從命,麻煩老師了?!?/br> “不麻煩,我也確實有些話想和你說?!?/br> 聽到他的話,沙寶天的目光不由微凝,又望了他一眼,才朝著剩下的幾個學生也招了招手:“你們一起進來吧,之前出了點事情,很抱歉叫你們等了這么久——作為補償,黎老會親自面試你們。都好好表現,不要緊張,記住了嗎?” 就算再不懂事,也總聽得懂親自面試這四個字的含義。三個學生的眼里都多了些驚喜,紛紛不迭點著頭,努力調動起了自己的最好狀態,精神抖擻地進了面試區。 “開始吧,穆亭澈,你第一個表演?!?/br> 之前的意外耽誤了太久的時間,沙寶天也不再和他們交代什么程式化的內容。簡單地念了個名字,又朝著穆亭澈鼓勵地點了點頭,就回到了評審席坐下。 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俞承運??吹綄Ψ窖廴ι细狙陲棽坏舻臑跚?,穆影帝心里的郁氣忽然就散了不少,忍不住給終于學會打人了的沙寶亮回了個贊賞的目光。深吸口氣調動起情緒,不急不緩地走到教室中央站定。 “老師好,我是42號考生穆亭澈,我要表演的是詩朗誦《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br> 他根本沒能來得及準備什么才藝。還是在翻看著那些宣布了自己死亡的新聞,借著別人的描述來回顧自己的生平的時候,這首詩才忽然從記憶里冒了出來。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我的頭發變成樹葉,兩腿變成樹根,兩臂和十指成為枝條,十個足趾成為根須。在泥土中伸延,吸收養料和水分?!?/br> 這是一首幾乎沒什么名氣的詩,作者是臺灣詩人紀弦,大概也只有高考備考時瘋狂刷閱讀理解的考生才有機會掃得到一眼。 可這也是他最喜歡的詩,喜歡到只是記在枕頭下的筆記本里,私心地不愿和任何人分享。只有在夜深人靜難以安眠的時候,才會偷偷翻出來,坐在陽臺的欄桿上,一個人念給月光聽。 “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棵樹。我也許開一些特別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結幾個紅紅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壽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種例外?!?/br> 根本用不著特意調動情緒。和始終表現給觀眾的陽光跟積極不同,只有穆景自己才會知道,那些比旁人多付出十倍百倍努力的凌晨,那些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卻依然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失敗的深夜。他心里的絕望與不甘,是怎樣劃下一道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又沉默著結痂脫落,留下凹凸不平的傷痕。 那是會疼的。 屋里回響著的聲音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卻被主人毫不珍惜地壓制下去,只留下最樸素的低沉和沙啞。 幾個負責評審的老師接連抬頭,眼中有愕然驚異,紛紛將目光投向面前這個考生。黎文德握著鋼筆的手忽然一顫,猛地坐直身子望向面前的少年,眼眶忽然微微發紅,胸口也激烈地起伏了起來。 這是一種極有難度的誦讀方法,明明整體聽上去連貫流暢,卻又像是兒童咿呀學語,不留余地的咬準了每一個字,把它們硬生生地逼進人心底里去。這種發音方式還沒有任何人用過,是穆景為了他下一部戲的角色特意設計的,沒想到第一次用出來,居然就已經再世為人。 身后忽然傳來了極輕微的開門聲。穆亭澈卻沒有回頭,只是平靜地目視前方,雙手緊攥成拳垂在身側,不為所動地繼續念下去。 沒有人能打斷這次誦讀,這是屬于穆景的墓志銘。 “我也許徐徐長高,比現在高一些,和一般樹差不多。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樹,也不是一棵參天古木?!?/br> 他的眼里同樣有水光閃動,語氣卻依然沉靜堅定。仿佛永遠不會被任何情緒所左右,也不會輕易為任何事停留,只是固執地——固執而蹣跚地,往那個有著光明的前方走去。 “我將永遠不被移植到伊甸園里去。 ——因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歡的樹?!?/br> 余音落盡,一室寂靜。 身后隱隱傳來小姑娘的抽泣聲,面前的幾位老師眼眶也隱隱發紅。穆亭澈卻只是平靜地嘆息了一聲,閉上眼和自己混亂的前生做了最后一次告別。 往事已矣。把情緒從紛雜的回憶中抽離出來,穆亭澈轉回身望向門口,打算看看那個險些打斷自己的闖入者究竟是誰。卻在看清了來人的下一刻,就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那塊叫他擔心不已的小木頭居然正杵在門口,低了頭用力抿著唇,眼眶里有隱隱水光不停打著轉。 封林晚長得好看,只是氣質稍顯清冷,性子又有些說一不二的刻板執拗,年紀輕輕就是一副冷淡禁欲的架勢??涩F在這樣用力癟著嘴忍住眼淚,居然就平白顯出了十成的委屈來。 穆亭澈向來最怕這小木頭掉眼淚,更何況還是被自己給不小心弄哭的。見狀心里一慌,正天人交戰著要不要去哄一哄,封林晚卻只是對著黎老鞠了一躬,就朝他快步走了過來。 “你能不能——等考完試,能不能跟我走一趟?我請你去吃頓飯,有點事想拜托你……” 作者有話要說: 穆影帝:咦,全世界都想請我吃飯⊙w⊙ 第4章 便宜 “同學,你不要緊張,我不是什么壞人……” 揣著沙寶天給買的酸奶,吳楓塞的巧克力,林雅紅著臉遞過來的棒棒糖,手里還捧著一杯黎老做主買的奶茶。穆亭澈不為所動跟在半路殺出來的封林晚身后,用力咬了咬吸管,富貴不能yin地哼了一聲。 太過分了——居然把他就這么轟出來。就算沙寶天是為了從根源上防止俞承運難為自己,可黎老身為表演系扛把子,居然也沒有反對播音系這種明顯屬于挖墻腳的行為。 對于一個一心撲向表演系的純潔考生心靈上造成的傷害,根本就不是這些膚淺的零食可以彌補的。 一想起臨走時俞承運望向自己陰沉的目光,穆亭澈就越發覺得氣不打一處來——身為一個反派,在這種時候居然不盡職盡責暴起發難,就讓這塊小木頭把自己給順利地領了出來,難道現在的反派都一點不要面子了嗎? “我知道這樣把你拉出來確實有些突然,但我還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br> 鄭重地把夾著雞排衛龍煎雞蛋炸里脊的豪華版漢堡包雙手遞過去,封林晚嚴肅地望著他,卻還是有一絲難以忽視的緊張從眉梢流露出來。 “我聽到了你念那首詩……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冒昧,可以請你在穆老師的追悼會上再念一遍嗎?” 穆亭澈錯愕地抬了頭望著他,伸向漢堡包的手一頓,就又果斷地收了回去。 為了一頓飯,自己去自己的追悼會上念詩。在還有另外兩頓飯可蹭的情況下,這種事他還是不可能干得出來的。 這是原則性問題,就算是超級無敵豪華版漢堡包也不行。 拒絕的意向實在太過明顯,封林晚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下來,卻還是拉過他的手,把漢堡包放在了他的手上。 “不論怎么說——還是謝謝你。這是穆老師生前最喜歡的一首詩,我是播音系出身的,可我還從來沒聽過任何人可以把它念得這樣……這樣叫人感同身受,甚至是連穆老師自己也做不到?!?/br> 他的語氣還是一貫的誠懇,就像那個時候在舞臺上,無視耳麥里的聲音直白坦然地表達出對穆景的崇敬一樣——任何一個迎上那雙眼睛的人,都不會質疑他說出這句話時的真誠。 被那雙黑亮的眼睛一錯不錯地望著,穆亭澈似乎在一瞬間回到了那個星光璀璨的舞臺上。腦海中驀地閃過戈良陰沉的神色,心里忽然微沉,那個明晃晃的擔憂就又不容忽視地跳了上來。 相比于他的追悼會來說,還有些更值得叫他cao心的事情。比如這塊小木頭很可能因為他的緣故,要被人家拿圓捏扁地擠兌排斥,一步一個絆子地往前撲街了。 一個演員如果被排擠,只要咬牙發狠來找,總還可以熬到一部作品來一鳴驚人地證明自己??芍鞒秩说墓饷⑹侵荒芸恐諒鸵蝗盏墓澞糠e攢下來的,如果一個主持人在臺里被打壓排擠,他幾乎就不會再有任何能夠看得見的出路。 幾乎能想象到這塊認死理的小木頭磕得頭破血流還不知回頭的樣子,穆影帝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目光就帶了生怕閨女在婆家挨欺負的nongnong擔憂:“封老師,你還是別在天娛待了,趕緊跳槽吧?!?/br> “……” 被跳躍性過強的對話猝不及防地打亂了節奏。封林晚錯愕地眨了眨眼睛,本能地抿了抿有些發干的嘴唇,望著面前忽然一臉擔憂cao心的半大少年,終于徹底失去了應有的邏輯。 “不是——你不要緊張,我不是什么壞人?!?/br> 看到對方茫然受驚的神色,穆亭澈就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努力思索著怎么才能把這個道理用不那么驚世駭俗的方式講給對方聽:“我是說——您看,穆老師在那里拿到了影帝,卻轉頭就發生了那種不幸。沒準就是天娛臺的風水不好,確實不適合燕影的人……” 話還沒說完,屁股上就忽然挨了不輕不重的一腳。 還是熟悉的力道,還是熟悉的角度。穆亭澈條件反射地立正轉過身,就毫不意外地迎上了黎文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目光:“胡說八道——再在播音系面前丟我們表演系的人,你就不要來復試了!” “黎老,您面試完了嗎?” 上輩子哄老爺子高興早就練得駕輕就熟,穆亭澈笑嘻嘻地讓出位子,又把手里漢堡包殷切地遞了過去:“辛苦您老了——我還不知道我的分數呢,您能不能給我透露一下……” “我不吃這些個哄小孩兒的東西,你自己吃吧。分數看榜就知道了,有什么好著急的?” 黎老瞥了他一眼,目光果然緩和些許。隨意擺了擺手坐下,心平氣和地望向仍沒能回過神來的封林晚,抬手輕輕按了按他的肩:“小封,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昨晚想了一宿,這追悼會還是不辦的好。以那個臭小子的脾氣,才不會高興我們這些人念他的生平呢?!?/br> 穆亭澈雙手乖巧地平放在膝上,鼻觀口口觀心坐得筆直,心里卻瘋狂為黎老的英明打著call——畢竟只要一想到自己那兩百部戲里因為演員意外罷演中斷的三十來部,因為投資方撤資被迫放棄后期的五十來部,因為沒能通過審核而卡住的七十來部,以及上映之后因為各種原因沒能火起來的四十來部,他就總是有一種追悼會要變成脫口秀的不祥預感。 過去的總是要過去的,活著的人還得繼續向前跑。穆景的聲譽會在人們的哀思和惋惜中達到最高峰,他可不希望在這種時候,用一場追悼會讓人們了解一條反錦鯉是怎么煉成的。 “黎老,這不是哄小孩兒的東西……” 望了望自己手里同樣捧著的超級無敵豪華版漢堡包,還沒能從剛才的邏輯里繞出來的封林晚眨了眨眼睛,頑強地解釋了一句。又低頭沉默一陣,眼眶就漸漸紅了一圈:“我只是覺得……穆老師那么好,應該被別人知道?!?/br> 黎文德的目光也緩和下來,按了按他的肩,極輕地嘆了一聲:“他已經被很多人知道了,你如果真喜歡他,就該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br> 聽了他的話,封林晚的眼眶就又紅了些。輕輕抽了抽鼻子,忍著淚起身朝著黎老深深一躬,又輕輕揉了揉穆亭澈的腦袋,才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穆亭澈怔忡地叼著棒棒糖,連被占了便宜都不曾發覺,只有“你喜歡他”幾個字在腦海里來回不停地亂竄。 那個小木頭居然還有這么大膽的心思,黎老又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開放的? 被超級豪華至尊漢堡沖昏了頭腦的穆影帝,顯然早已經忘記了「粉絲」這一類群體的存在。 “想什么呢,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不準吃這種垃圾食品。真以為是他們播音系的,吃成個球都沒人管你嗎?” 等著封林晚走遠了,黎老才沒好氣地瞥了穆亭澈一眼。殘忍地沒收了所有的零食,拎著他的后衣領往教師食堂走去。 被沒收了棒棒糖的穆影帝不高興地堵著氣,磨磨蹭蹭往前挪著步子。黎老卻仿佛全無察覺,只是步伐矯健地走在前面:“跟我說實話——那種誦讀方式有沒有人教過你,你有老師沒有?” “沒有,是我自己胡亂琢磨的?!?/br> 下意識搖了搖頭,想起自己念詩時黎老異常激動的反應,穆亭澈就不由生出些好奇:“黎老,我的念法有什么不合適嗎?” “沒什么——它很合適,在那種情況下,沒有什么念法比它更合適了?!?/br> 黎文德淡聲應了一句,步伐卻不由微緩,往前踱了幾步,才又輕嘆了口氣。 “我一直在尋找這樣一種感覺,卻總是差了一層?,F在看到了你,我才忽然想到,過度的訓練和技巧反而會掩蓋一些最本真和樸素的靈氣,而這些恰恰是科班出身的演員所最為欠缺的。我當初就是對那個臭小子的訓練太過了,卻沒想到這樣反而抹殺了他自身的靈氣,不然的話——以他的能力,也是遲早能呈現出這樣的驚艷效果來的?!?/br> “……” 作為穆景的時候被黎老連訓斥帶嫌棄,實在沒想到老爺子心里居然是這樣的念頭。穆影帝含著淚眨了眨眼,正糾結著是該感動還是該郁悶,眼前驀地一黑,就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忽然停步的黎老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