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眾人惶恐之下,方欲為他讓道,忽聞內中一人揚聲道:“諸位莫動?!?/br> 衛啟濯循聲望去,便見一人自鮮衣怒馬的眾子弟中打馬而出。 正是袁志。 “衛大人這般急切,不知意欲何往?”袁志佯佯笑道,“多日不見……” 衛啟濯目光陰厲,二話不說,抬手就狠抽了胯下馬匹一鞭,那馬兒吃痛,揚蹄長嘶一聲,不管不顧地往前疾沖。 袁志還擋在他面前,不意他會如此,根本來不及閃避,衛啟濯策馬而來時,他的馬便瞬間驚了,高揚馬蹄時,險些將他掀翻在地。 袁志一時惱了,揮手命守在前面的人堵住衛啟濯的路,要向他討個說法。 酉時二刻。蕭槿提心吊膽地看著榻上有進氣沒出氣的衛老太太,心頭滋味已經無法言說。 世間萬事之中,最是無奈者怕莫過于生死。他們已經法子使盡,但還是無法阻止衛老太太的病況惡化。就好似眼看著流星墜落,卻無力追趕,更無力阻遏。 蕭槿之前雖則惶恐,但并未絕望,她總想著衛老太太上一回便能化險為夷,這一回可能也可以。她甚至特意效仿上回,將兒子抱來給衛老太太看,希望兒子能讓老人家的心情明朗起來,進而緩解病情。 寶寶已經學會了走步,也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匯,譬如娘親,爹爹,祖母。不過“祖母”這個詞發音不容易,所以他說得不甚清楚。但小娃娃說話自帶軟糯,張口叫人時,聽得人心都要化了,所以蕭槿幾乎每日都要帶著兒子來探望老太太,讓兒子拿小爪子捏住老太太的手指叫祖母。 老太太顯然也十分動容,每次寶寶來時,精神總是相對好上不少。但也只是相對,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什么,也不能遏止老太太病勢加重。 蕭槿前世被衛啟沨母子磋磨時,衛老太太沒少幫她說話,衛韶容身為她的同輩,能幫她的十分有限,實質上那個時候主要為她撐腰的人是衛老太太,不然她的日子可能更加艱難。衛老太太在知曉真相之后,甚至曾經幾次逼迫衛啟沨與她和離,只是衛啟沨抵死不肯,她這才未得遂愿。 今生她未嫁入國公府時,衛老太太便待她頗為和善,及至她成了衛家的媳婦,老太太更是待她親如孫女,連衛啟濯這個親孫兒都酸溜溜地說衛老太太得了孫媳忘了孫兒。 蕭槿思及老太太前世今生對她的照拂,不禁悲從中來,眼淚瞬間便涌了上來。她不敢讓旁人瞧見她落淚,趕忙將懷里的兒子交給保母,自己轉身出屋。 她出外胡亂揩了淚,又命丫鬟出去迎迎,若是衛啟濯回了便趕緊將他帶到這里來。 做罷這些,她仰頭看天,壓抑吁氣。 希望衛啟濯已經在歸途上了。 衛啟濯才奔出幾丈遠,就被袁家一眾御馬的護衛攔住了去路。袁志又打馬招呼身邊的一群子弟跟上,一陣風似地追趕上來圍住衛啟濯。 衛啟濯走得急,身邊沒有侍從跟隨,眼下被這群人圍堵,一時不得脫身,目光陰鷙已極。 方才那群子弟平日里雖然多胡天胡地的,但腦子是好使的,又沒有袁泰那樣的靠山,因而并不敢得罪衛啟濯,雖然袁志幾度攛掇,但眾子弟皆是縮在后面觀望。 袁志平日里威風慣了,何曾這般一呼無應,當下低罵了句“一群孬種”,招呼自家護衛死死堵住衛啟濯的路,自己擋在正中,氣勢洶洶道:“堂堂榮國公府四公子,又是朝中重臣,竟在鬧市上橫沖直撞縱馬狂奔,若是……” 他一句話未完,驚見衛啟濯竟揚鞭朝他面門上抽來。他急急躲閃,但一側臉頰上還是重重挨了一下,登時皮開rou綻,耳朵嗡鳴。 袁志呼痛捂臉,大喊耳朵被衛啟濯抽聾了,袁家眾護衛也忙忙上前查看自家少爺狀況。 衛啟濯無暇支應他,乘隙揮鞭,縱馬而去。 酉正時分,衛老太太氣息已經十分微弱。 蕭槿方才六神無主之下,跑去衛老太太素日禮佛的佛堂跪著為老太太誦經祈福。但她心下不靜,她擔心在她離開的這段工夫,老太太會忽然咽氣,雖然這個念頭很不吉利,但她不得不考慮到這些。 于是她再度回了老太太的臥房守著。 傅氏此刻也是惶遽萬分,跪地為老太太燒香祈福,拉都拉不起來。她平日里確實一直盼著老太太死,但真的到了這一日,她又害怕老太太真的會一命嗚呼,此刻拜神拜得格外虔誠。 倒不是她突發孝心了,實在是她太了解衛承劭。衛承劭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孝子,老太太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他都能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在旁伺候著,在京師提起衛家三兄弟的孝順,那都是出了名的。 如果衛承劭認定了老太太此番病倒是她在背后作祟,那是很難扭轉的。她如今已經不想著如何扭轉了,她只求老太太能挺過去,否則,衛承劭很可能會將喪母的悲慟發泄到她身上。 到時候鬧得不可開交,她娘家也根本幫不了她,誰讓她嫁的是衛家。 歸家的路,衛啟濯走過無數次,從前倒不覺什么,但這回卻覺得格外漫長,漫長得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一樣。 他心頭如同火焚,不斷狠抽胯下馬匹,攥在手里的韁繩深深勒入掌心,割出血來,卻不自知。 他雙目赤紅,急切地想要瞧見國公府那熟悉的門扉,然而耳畔馬蹄噠噠,卻始終望不見家門。 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酉正一刻,昏睡已久的衛老太太忽然睜了眼,目光竟然頗為清明。 一直守在旁側的衛承勉先是一喜,跟著心下便是一沉。 這莫非是……回光返照? 蕭槿精神正高度緊張,見狀也是大駭。老太太頭先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目光也沒有焦距,如今竟是雙目炯然。 衛老太太緩了一緩,低低問:“啟濯還沒回么?” 蕭槿見老太太清醒過來第一句話便是這個,心頭酸澀難當,鼻尖酸得厲害。 衛承勉含著淚勉力笑道:“啟濯說他已在路上了,即刻便到?!?/br> 衛老太太輕聲嘆道:“沒想到臨了臨了,人沒到齊?!?/br> 前日剛趕回來的衛承劼聽見母親那句“人沒到齊”,登時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壓抑不住地痛哭流涕:“母親且等著,兒子再去瞧瞧,說不得侄兒已經到了門口了?!?/br> 衛老太太輕輕搖頭:“怕是趕不及了?!闭f話間,目光慢慢掃向屋內眾人。 三個兒子臉上全掛著淚,但都是強顏歡笑;段氏跟郭云珠在一旁啜泣,壓抑著不敢出聲;傅氏嚇得腿軟,被丫鬟扶著都站不穩;蕭槿的眼睛已經腫成了桃子,面色蒼白如紙。 幾個孫兒神色各異。衛啟沨難掩悲慟,衛啟沐低垂著頭,衛啟洵和衛啟沛默默抹淚。前些日子就歸寧回府的衛韶容哭得喘不上氣來,卻捂著嘴不敢出聲。 衛嘉震立在郭云珠身邊,垂手默然。衛老太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少頃,便轉了開來,看了乳母懷里的寶寶一眼。 她的娘家人也來了,整整一屋子人,躋躋蹌蹌,滿滿當當。 “我還盤算著等啟濯回來,讓他講講見聞經歷,”衛老太太似是自言自語,“我的門牙也還齊全,說話不漏風,啟濯打小就愛聽我閑磕牙。他娘去得早,他懂事得也早,在我跟前時跟個小大人兒似的。別看他對人不冷不熱的,那時候性子其實極是靦腆,我每回捏他臉他都要跑,不知不覺竟然就這么多年過去了……” “長大了好,長大了好,”衛老太太連說兩遍,一瞬的失神后,轉向蕭槿,“槿丫頭過來?!?/br> 蕭槿一怔,即刻答應著上前握住衛老太太的手。 “啟濯的性子我最是了解,”衛老太太歇了口氣,繼續道,“若真是趕不及,那也是命。你多勸著他些,莫讓他想不開。我在天上瞧著他好,也能安心?!?/br> “你跟啟濯好好的,好好教養霽哥兒,衛家的將來就擔在他們身上了,”衛老太太微微笑笑,“你兩個最好多生幾個,兒孫繞膝,多熱鬧?!?/br> 這話要是擱在往常,蕭槿一定覺得羞赧,但是眼下她除了點頭讓老人家放心以外,已經別無舉動。 衛老太太又對衛承勉等人虛聲敘話少刻,目光便轉到了衛啟沨身上。 “沨哥兒來,我有話與你說?!毙l老太太聲音愈加低弱。 衛啟沨一愣,應了一聲,移步上前。 不知過了多久,衛啟濯再抬眼,終于瞧見了自家門楣上那久違的匾額。然而他并未勒馬,而是大喝一聲“開門”,快馬加鞭沖了過去。 衛啟泓正一身簡素端端正正地跪在國公府大門外,忽聞背后馬蹄聲與斷喝聲,登時大駭,慌忙爬起來躲到一旁。 他才起身,他方才跪過的地方便被衛啟濯的馬匹踏得震天響,唬得他頭皮發麻。 幾個門童也唬了一跳,但國公爺那邊早派人來迎四少爺迎了幾回了,他們也有個準備,倒是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將門扇打開來,并對著衛啟濯迅速繞過照壁的背影傳話說國公爺讓他速去臨溪館。 將門童的驚愕目光和匆忙行禮拋在身后,衛啟濯一路催馬奔往臨溪館。 祖母夏月間喜歡住在臨溪館消暑,秋日里又喜看臨溪館左近成片的楓林,因而會一直在那里住到立冬,然后再搬去府邸東北方的大暖閣過冬。 他算是在祖母膝下長大的,對于祖母的習慣太過了解。通往臨溪館的路他自小走到大,閉著眼睛都能摸到。 在眾多兒孫之中,祖母也最偏愛他。他出門的這段時日里,祖母一定沒少念叨他。 他知道祖母一定在等他。 衛老太太跟衛啟沨低語罷,幾乎已經耗盡了全身氣力。她喘了好幾口氣,才微微抬手指了指此刻異常安靜乖順的寶寶,以及郭云珠身畔的衛嘉震。衛承勉會意,忙命人將兩個孩子抱到老太太面前。 衛老太太的目光已經有些遲滯,對著兩個小曾孫看了半晌,眼神才重新有了焦距。 老人家神容復雜,艱難喘息半晌,末了輕輕道了聲“造化弄人”。 寶寶年幼,并不知發生了什么,但也已經認了人,伸出小手拉住衛老太太一根手指搖了搖,軟糯糯地叫了聲“祖母”。 衛老太太嘴角漾起一絲笑,手指微蜷,輕輕勾住小曾孫的小手。 衛承勉強抑悲慟,見母親嘴唇翕動,俯身細聽,只聽到老太太似乎在念叨著“槿丫頭”。 蕭槿聞聽老太太在說她,趨步上前,伏在衛老太太唇邊,便聽老太太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我頭回見你便覺你極投眼緣……你說我們是否前生就見過呢。我活到這個年歲,許多事都能看得通透。這些年我算是瞧出來了,沨哥兒是為了你才不肯成婚的,雖說他極力掩飾,但還是瞞不過我,不論他承認與否……只我不說罷了……他不承認也是常理,他不想給你招麻煩……” “我甚至曾想過,興許我衛家前世欠了你的,這一世因你而致兄弟相爭大約也無可厚非。何況他兩個原本就暗暗較著勁兒,真當我看不出呢……罷了罷了,興許爭斗總是避免不了的,這些個我也管不了了……” “啟濯那件事應當無礙,他腦子好使得很……我此番一去,說不準還能順道幫他一把……只是我熬不到瞧見結果那一日了……” 衛老太太的語聲漸低至無,眼簾緩緩低垂,卻是硬撐著不肯闔上眼。 衛啟濯問過祖母安置在何處后,便一徑縱馬奔到了曲廊下。他甫一勒馬,便翻身躍下馬背,瘋了一樣拔足狂奔。 他飛速轉過兩道游廊,直直朝著祖母的起居室沖去。 他一直都在趕路,眼下竟然不感到疲累,只覺渾身氣力無窮。 衛承勉抖著手去探母親的鼻息,頓了一下,一下子跌坐在地,臉色煞白。 衛啟濯前腳剛踏入門檻,就聽到父親嘶啞的聲音傳來:“母親……賓天了?!?/br> 蕭槿聽到身后的動靜,轉頭一看,便見剛剛趕來的衛啟濯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應聲跪地。 蕭槿又驚又憂,顧不得許多,急急上前扶住他。她喚了他兩聲,然而他無甚反應,只是盯著祖母的床榻發呆。 蕭槿拉他不起,正欲尋人將他扶起來,就忽覺被他攥住了手。 “我去看看祖母?!彼氖直鶝?,這話似是對蕭槿說的,也似是對他自己說的。仿佛是想從蕭槿這里汲取些許勇氣,他握住她手少刻,又松開來,從地上起來。 他跌跌撞撞撥開慟哭的人群,奔至榻前。 入目便瞧見祖母灰敗的面色。祖母眼簾未闔,沒有焦距的目光仿似隔著重重虛無遙望某處,一望即知心事未了。 衛啟濯微微戰栗,身體僵冷須臾,艱澀道:“祖母,孫兒回來了。祖母安心,孫兒萬事有數,眼下朝堂上那樁事也應對得來。衛家會在孫兒手里隆隆日上,孫兒會牢記祖母教誨,必不負祖母厚望?!?/br> 誓言凜凜,字字千鈞。 蕭槿跟著上前時,驚見衛啟濯話音方落,衛老太太竟然緩緩闔上了眼簾,唇畔還浮起一抹淡笑。 蕭槿心道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他果然還是錯過了跟老太太見最后一面的機會,就好似前世錯過見衛承勉最后一面一樣。不過好在老太太似乎魂魄未去,直到他回來才安心地閉了眼。 衛啟濯石雕泥塑一樣地在祖母榻前默立少頃,遽然回身往外疾走。 蕭槿見他神色不對,忙追上去:“啟濯,你去作甚?”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衛啟濯腳步略頓, 回轉頭看向蕭槿:“我先出去一趟,莫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