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衛啟泓與父親在后花園漫步一陣,轉頭瞧見父親身邊那幾個小廝還跟在后頭,低聲征詢了衛承勉的意思后,朝他們擺了擺手,揚聲道:“你們都姑且留在此處,我與父親有些私話要說?!?/br> 幾個小廝一齊應是。 衛啟泓轉回頭來,道:“父親,咱們去湖邊亭中坐一坐吧?!?/br> 衛承勉頓了一下,點頭應允。 兩人相對落座后,衛啟泓跟衛承勉講起了一些他記得的童年往事,臉上現出幾分懷戀之色。 “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衛啟泓看著父親,“父親當年將我跟啟濯教養長大,實是不易,父親的生養之恩,兒子一直感念在心?!?/br> 衛承勉笑道:“哥兒今日來尋我,便是要來說這些?” 衛啟泓輕嘆道:“只是前幾日忽然有些感觸。再就是,兒子想起咱們父子許久未曾促膝長談,便有了今日的想法?!?/br> 衛承勉突然道:“哥兒若無事的話,我便先回了?!?/br> 衛啟泓面色微沉:“父親有何急事?不能再坐少刻?” 放完孔明燈,蕭槿見衛啟濯有些心不在焉,晃了晃他的手:“要是實在掛念公爹,咱們就回去,風吹著也挺冷的?!?/br> 衛啟濯緘默少頃,道:“那好,咱們回去?!闭f著話握住她的手,“冷不冷?我幫你暖手?!?/br> 蕭槿搖搖頭:“我裹著貂裘怎么會冷,就是有些乏了,想去車廂里靠著睡會兒?!?/br> 衛啟濯隔著她的風帽摸摸她腦袋:“好?!?/br> 蕭槿凝他少頃,一時出神。 他如今仍然喜歡時不時地摸她腦袋,每回被他摸頭,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他當她表哥的那段歲月。 清晰如昨,但實則已經相隔十余年了。 他們乘的這輛馬車十分寬敞,里面擺了個小熏爐和一張小幾也絲毫不顯擁擠。蕭槿坐在暖香氤氳的車廂里,不消片時,便沉入了夢鄉。 衛啟濯讓她倚在他懷里,半攬著她,一手在她脊背上輕輕拍撫。 如果此番真的出現他所猜測的事情,那就真的是圖窮匕見了。 觀景亭內,衛承勉與衛啟泓起了爭執。 衛啟泓讓衛承勉立一份遺囑,上面清楚明白地寫上將來爵位由他來繼承,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爭奪他的繼承權,膽敢違反者,一律掃地出門。 然而衛承勉不肯應允。衛啟泓幾番爭取無果,惱怒道:“父親之所以不肯,是為了給誰留后路么?” 衛承勉面色沉冷:“你這要求根本就是胡鬧,你見哪家長輩立這等遺囑?還有,你今日來找我也根本不是為了敘話,而是為了逼我立遺囑的對么?” 衛啟泓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道:“兒子會如此,還不是因為父親太過偏著弟弟!我總是要為我自己考量。況且,父親總是對兒子不假辭色,兒子豈能心安!父親設身處地想一想,便知兒子為何要這般了?!?/br> 衛承勉起身理了理衣冠,淡淡道:“這也是你自己作的,你想一想我頭先是怎么對你的,你再想想你后來是如何一再得寸進尺的。我已經多次提醒你,你自己執迷不悟,我自然對你失望。該設身處地去想的人是你?!?/br> 衛啟泓見父親抬腳就要走,當下沖過去拽住父親的衣袖:“父親今日若是不答應,兒子會一直堅持到底!父親若真是沒有旁的心思,給兒子吃一顆定心丸又如何?” 衛承勉也知道老太太交代衛啟濯的那番話,他覺得老太太的話雖狠,但道理是沒錯的,在宗族利益面前,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確實算不上什么。他相信,啟濯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并且其實根本不在意什么爵位,憑他之能,完全可以自己掙個爵位。將來若是啟濯一意要對付他大哥,那必定是這孽子咎由自取。 衛承勉面色變得越發難看:“松手!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你使出這種法子,不覺得幼稚么?若真是有人要與你爭搶,你自己又總不長進,難道對方會怕了我的一紙遺囑?長點心,你如今也是當爹的人了,你若是一直不濟,震哥兒也跟著你受苦?!?/br> 衛啟泓拳頭攥緊,手上不肯松開,執意道:“父親總是要讓兒子安心些?!?/br> 衛承勉冷笑一聲:“我不會跟著你胡鬧?!闭f話間面色漸趨復雜,“其實方才在外頭,我瞧著你的舉動,還以為你真是有些開竅了?!?/br> 方才在外面的燈市上,父子兩個每次走到賣吃食的地方,衛啟泓都要問問他吃不吃這個喝不喝那個。他原本想起小兒子的交代,心里還有些愴然,但見長子似乎有所改變,又感到有些欣慰,沒想到長子存著這樣的目的。 衛啟泓一不留神,讓父親從自己手里走脫。他一個健步沖上去,伸手一把扯住父親。然而他這一下用力過猛,衛承勉身體瞬間失衡,又兼雪地濕滑,驟然一個仰倒,直直地朝著結冰的湖面摔去。 衛啟泓此刻腳下也被衛承勉帶得一滑,他本能地后撤,手上也跟著一松,于是衛承勉瞬間栽了下去,摔倒了湖面上。眼下的湖面冰層很薄,衛承勉直接砸碎了冰層,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他奮力掙扎,起浮之間斷斷續續地向兒子求救。 衛啟泓一屁股坐到了薄雪尚存的地上。他再抬頭時,瞧見父親掉進了湖里,一時愣住。遲疑過后,他猛地站起,預備往湖畔挪步伸手時,又忽然頓住。 他低頭望著不住在湖水里掙扎的父親,身子像是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他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令他神色緊繃,雙拳籠攥。 如果父親就此淹死在這湖里,于他而言便是最有利的。他一直擔心衛啟濯會來搶奪他的爵位,一個最緊要的原因就是他隱約感覺到衛啟濯將來是有這樣的能力的。而眼下,衛啟濯大約還沒有到那一步,祖母又尚且在世,在他無大過的狀況下,祖母沒有理由不讓他襲爵。 然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沒有人知道他見死不救。 衛啟泓下意識往身后環顧一圈,正要舒口氣,突然瞥見側旁的曲廊上跑過來三個小廝打扮的人,腳步如風,矯健異常。 衛啟泓面色倏地沉下。待到那三個小廝跑到近前來,衛啟泓仔細辨認了一下,卻是認不出那是哪里的小廝。他不讓衛承勉帶著小廝,自己身邊卻是跟著兩個,只不過是在暗處,而且是他打別處調來的,以防萬一。 他朝著暗處的小廝打了個手勢,即刻便有兩個小廝飛奔而來。 等他的人趕到,先前那三個小廝早已經跳下水,合力將衛承勉救了上來。 衛啟泓見三人要將衛承勉背回去,即刻出聲道;“哪里跑來的小廝?” 那三人居然理都不理衛啟泓,兩人將衛承勉扶到了另外一人后背上,轉頭就走。 衛啟泓臉色一陰,命兩個手下將三人攔下來。 三人完全不買賬,那個背著衛承勉的小廝徑自往前奔去,余下兩人身手不俗,眨眼之間一人撂倒衛啟泓一個小廝,又急匆匆追上了同伴的腳步。 衛啟泓覺出不對,后脊背忽然一陣發冷。 他一把揪起自己的小廝,幾乎是低吼著道:“再去多帶些人來!有人要對父親不利!” 如果父親醒來,將他見死不救的事情說出去,他就真的完了。 衛啟泓此刻忽然有些后悔。他忍不住想,這會不會是父親的故意試探?父親方才的言行舉止,總好像透著點故意激怒他的意思。 四周寒風凜冽,但衛啟泓卻是出了一頭汗。 他看著那三個小廝漸遠的背影,遽然疾奔追上去,一把拽住衛承勉濕透的衣袖,沖著那三人吼道:“滾開!我來背父親!” 衛承勉方才在刺骨的冷水里泡了一會兒,已經凍得身體發僵,嘴唇發紫,根本沒有氣力,全靠三個小廝穩住他才沒有掉下去。如今被衛啟泓這樣扯住,小廝們只好停下來。 衛啟泓見這三人目光不善,冷著臉道:“怎么,你們還敢……” 他一語未畢,忽覺后襟被人狠狠拽住,一轉頭就撞上了衛啟濯陰鷙的目光。 他還沒來得及想衛啟濯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就被他一拳打倒在地。衛啟泓眼前金星亂冒,嘴里一股腥甜之氣彌散開來,最初的麻木過后,他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的牙居然硬生生斷了兩顆。 蕭槿立在不遠處的廊檐下,望著衛啟濯的側影,覺得時光仿佛回到了前世。 因為眼下他身上迸發出的那股狠戾之氣,與他前世震怒時的氣場一般無二。 他素日里都盡量不讓她看到他發火的樣子,大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生氣的模樣嚇人。 蕭槿又看了一眼跪坐在地捂著嘴的衛啟泓,心中暗道,這位貴公子這回是作到頭了。 看來她之前的猜測有誤,衛啟泓這一世是不會走前世的老路了,因為他實質上根本蹦跶不到前世栽跟頭的時候。 衛啟沨也說衛承勉前世是意外落水而死的,倒也算是合著這一回了,只是時間提前了兩個月。那么,衛承勉前世的死也很可能跟衛啟泓有關。不過她總覺得衛啟沨那日與她做交易時,說的話并不完全,他知道的應該不僅限于他當時所說的那些。 衛啟泓是被衛啟濯硬生生一路拖到祠堂的。衛啟濯一腳踹在衛啟泓膝窩上,令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那三個小廝安置衛承勉去了,他打算出去喚兩個健壯有力的長隨來看著衛啟泓,回身往外走。 將要踏出祠堂門檻時,他抬頭看到迎面而來的蕭槿,辭色才稍緩:“啾啾先……” 他一句話才開了個頭,忽見蕭槿面色一白,一面沖過來伸手拉他一面大呼:“躲開!”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蕭槿話未落音, 衛啟濯便迅速往旁側撤步, 同時一把護住蕭槿,一同靠到了門楹上。 兩人還沒站穩, 一道破空之聲驟然傳來, 蕭槿驚悸之間循聲望去, 便瞧見一支短箭呼嘯著從他們身側掠過,一徑射到了廊柱上。 衛啟濯驀地回頭, 瞧見衛啟泓手里的袖箭,一個箭步沖上去,還不待衛啟泓有所動作, 就將他手里的東西一把奪了過來。 蕭槿此刻也回過神來, 回轉身出去尋了個小廝,吩咐說找兩個孔武有力的長隨來。她折回去時,衛啟泓方才還拿著袖箭的手臂就被衛啟濯踩在了地上。 衛啟濯是背光而立的,蕭槿瞧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覺得衛啟泓似乎是徹底勾起了衛啟濯骨子里的那股狠厲之氣,她聽見衛啟泓的骨頭在他腳下咯咯作響,她瞧見衛啟泓面容扭曲成一團, 煞白如紙。 衛啟泓頭先被衛啟濯暴打了一頓,原本就渾身是傷,如今傷上加傷, 痛上加痛, 疼得冷汗如瀑, 悶哼聲宛如野獸的嗚咽, 可以聽出是在刻意隱忍。 “踩廢……廢了我的手,”衛啟泓從牙縫里擠出斷續的話,“你以為你還能……還能在祖母跟父親面前裝相么?” 蕭槿以為衛啟濯會出聲呵斥衛啟泓一頓,沒想到他一言未發,抬腳就在他手腕上狠狠一碾。 衛啟泓再也按捺不住,慘呼聲瞬間響徹云霄。 蕭槿微微瞠目。她適才聽到清晰的骨骼錯位聲,光是聽著這聲音她都覺得毛骨悚然。 “我平日里是不是在裝相,你心里應當清楚。如果你真的認為我幼時晦跡韜光后來引而不發是在裝相,是為了對付你,那我也無話可說,”衛啟濯面無表情,“我從前總是覺得我與你鬧得太僵會令父親作難,父親年紀漸大,老來本應頤養天年,卻要鎮日看著兄弟鬩墻,你認為父親心里什么滋味?我覺得我應當盡量避開與你的爭端,橫豎我原本也沒打算與你爭?!?/br> “你大約也看出我與衛啟沨之間較著勁,你一再想要利用我跟他的不睦來對付我,當年那個來找衛啟沨算賬的粉頭就是你找來的吧,你的伎倆太拙劣了,衛啟沨當時就看穿了,他只是假作不知。衛啟沨很了解你,所以后來才會在使人偷了我寫的奏疏草稿之后,交到你的手上?!?/br> “不長腦子的人最容易被人利用。你用了那草稿將來被揭露便是欺君;你出于自尊心不肯用那草稿,也會對我的厭憎更上一層樓。橫豎不論如何,衛啟沨都能達到挑撥的目的?!?/br> 衛啟泓疼得齜牙咧嘴,卻仍是一字一頓地道:“你一直討好父親,充什么無辜?何況你一個繼室生的……” 他一句話未完,衛啟濯又在他手腕上重重碾了一下。 蕭槿吸氣。她覺得衛啟泓那手可能要廢了。 “父親確實偏著我,但你細想想,父親難道待你不好么?只是你自己總鉆牛角尖,又自視甚高,漸漸與父親疏遠了而已。至于繼室之說,我不知道你是打哪里聽來的,不過我覺得你有一點說對了,我們真的不像是一個母親生的?!?/br> 衛啟濯的語調居然四平八穩,聽不出喜怒:“你聽好了,經此一事,縱然祖母不處置你,我也會整治你。你往后休想安寧?!?/br> 衛啟泓啞著嗓子冷笑道:“你原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兒,今日這一出根本就是你的詭計對不對?你以為你這樣做就能奪去爵位了么?癡心妄想!你見哪家有頭有臉的仕宦閥閱會做出廢長立幼之事?你一個嫡次子……” 衛啟泓尚未說完,面門上便挨了衛啟濯重重一腳。他的顴骨狠狠磕到了地上,疼得他猛抽一口涼氣,嘴里的話戛然而止。 蕭槿覺得衛啟泓不僅作,骨頭也硬得很,或者可以稱作執迷不悟。都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要逞口舌之能,衛啟濯手里要是有把刀,說不得脾氣上來直接割了他的舌頭。 不一時,蕭槿方才使人尋的長隨趕了過來。衛啟濯囑咐兩人好生壓著衛啟泓跪在祖宗牌位面前,隨即拉著蕭槿出了祠堂。 蕭槿見他一直不出聲,捏了捏他的手指,輕聲道:“在想什么?你剛才避得好快,我看到他已經在你背后瞄準了,嚇得了不得,沒想到你背后長眼了一樣?!?/br> “我學騎射時也練習反應,我覺得我將來可能比較招仇,藝多不壓身?!?/br> 蕭槿心道這倒是真的,光你那張臉就很拉仇恨了。她想起方才一幕,又道:“你剛才踢衛啟泓踢得真夠狠,我覺得他的臉肯定腫成豬頭了。你好像很少生這么大的氣?!?/br> 他緘默少頃,忽然開口道:“其實我當時第一個念頭是,還好你沒事?!彼D了頓,繼續道,“你當時離得那么近,我抱著你避開的時候,手腳都發冷。我剛才腳踩在他手臂上時,心里一直在想,若是他那一箭射到你身上,我激憤之下可能會當場結果了他?!?/br> 蕭槿愕然轉頭。 “很驚訝?”他停下步子,語調出奇的平靜,“衛啟泓有句話算是說對了,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善茬兒。適才在湖邊時,我是強忍著才沒有一腳將他踢下水去的——他不能就這么死在湖里,那樣太便宜他了。我要讓他眼睜睜看著他一直以來所在意的、所倚仗的,蕩然無存,而他卻無能改變?!?/br> 廊道上的燈光漫溢過來,潑灑在他的側臉上,映得他容顏清癯,豐神雋逸,一雙眼眸墨黑深邃,仿似望一眼就能將人吸卷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