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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老大是女郎在線閱讀 - 第88節

第88節

    話還未說完,腦海中遽然閃過一道雪白電光,霎時一片洞明。

    她又是一怔,渾身一個激靈。

    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吞回嗓子里。

    霍明錦仍望著她。

    傅云英低下頭,放開昨晚連夜寫好的那封信,垂目道:“小子也不知有沒有聽錯,恍惚聽見兩個北方口音的人說了些很奇怪的話?!?/br>
    她隨意捏造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無非是一些為定國公一家慘死感到憤憤不平的怨望之語,其中還涉及到沈介溪。

    霍明錦聽完,不動聲色,眼底一抹不易覺察的失望一閃即過,猶如電光朝露。

    他掃一眼左右,一名隨從走出來,給傅云英使了個眼色,拉她到一旁細細盤問。

    她這兩夜顛來倒去想過無數遍該怎么應對,字字句句反反復復推敲,自忖沒有什么破綻,臉上故意露出懼怕緊張之色,在隨從的再三逼問之下,先是從容應答,然后磕磕絆絆起來,仿佛被錦衣衛嚇住了,但從頭到尾都篤定自己確實聽到有人討論要想辦法救徐延宗。

    隨從問了半天,覺得她沒有撒謊,哪有人吃飽了沒事干拿這種事騙錦衣衛,而且眼前這個少年談吐不凡,衣冠整齊,一看就知是個詩書滿腹的富貴少爺,不會輕易扯謊騙人玩。

    “這是賞你的?!彪S從回到霍明錦身邊復命,說了幾句話后,折返回傅云英身邊,掏出一枚銀錠給她。

    傅云英道:“但愿能幫得上大人們?!?/br>
    推辭了幾句,不敢往霍明錦那邊看,轉身出去了。

    她感覺身后有幾道目光一直看著自己的背影,放慢腳步,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往外走,直到耳畔傳來“咔噠”一聲,門輕輕扣上,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

    少年出去了。

    霍明錦枯坐了半晌,手中的茶已經涼透。

    旁邊戴氈帽的男子佝僂著腰,低聲說:“里里外外都查過了,除了幾個書生聚在一處痛罵沈閣老和皇上,沒有任何異常之處。傅云我沒見過,他年紀這么小,又是土生土長的湖廣人,一口湖廣話說得很地道,不可能是知情人?!?/br>
    另一人走過來,拱手道:“二爺,傅云說的沒錯,圍觀的老百姓中確實有一群北方商人,來武昌府販貨的,他們也確實同情定國公,不過也就是口頭上說說,吹吹牛皮而已,不敢鬧事?!?/br>
    也就是說,傅云小題大做了。

    但真正小題大做的人,其實是他。徐延宗親口告訴他,她死了,就死在那年冬天。

    明知不可能,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抱著期望,然后一次次被現實打破希望,傷口潰爛再愈合,愈合再潰爛,永遠沒有結疤的那一天。

    霍明錦閉一閉眼睛,茶鐘扣回桌上,發出一聲鈍響。

    “不過有一事,小的不知該不該說……”戴氈帽的男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

    霍明錦皺眉,“說?!?/br>
    氈帽男子撓撓腦袋,“傅云是黃州縣人沒錯,他有個meimei卻是從甘州接回來的,現在跟著張道長修道?!?/br>
    “哪一年接回來的?”

    氈帽男子忙將傅家接回傅老大的妻女一事細細說了,“這傅家只有傅云泰是親生,其他幾個少爺都是抱養的。上回在渡口……”

    他頓了一下,才接著道,“上回小的差點害死的小姑娘,就是傅云的meimei,傅家的五小姐,也就是二爺替小的救起來的那個小姑娘?!?/br>
    霍明錦神情冷淡。

    他抬頭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徐徐起身。

    “行刑?!?/br>
    …………

    砍頭并不好玩,劊子手一刀下去,炸出一蓬鮮血,“咕嚕咕?!?,人頭跌落高臺,滾了好遠,直到碰到錦衣衛的皂靴才停下來。

    劊子手身經百戰,動作利落干凈,徐延宗甚至沒發出一聲慘叫就身首異地,一命嗚呼。

    圍觀的人群靜了靜,婦人們捂著眼睛不敢看,男人們也咽了口口水,這才敢大著膽子吆喝出聲。

    “真砍了!”

    “砍了!砍了!呦,真厲害,說一刀就一刀,比殺豬的手勁大多了!”

    兵士抓住人頭散亂的頭發,提起人頭送回高臺上,待會兒要送到城門口懸掛起來,示眾十日。

    酒肆里,趙琪等人掩上窗戶,感嘆了幾句,吩咐伙計燙酒上菜,給年紀最小的幾個小少爺壓驚。

    小少爺們不肯承認自己被嚇住了,但焦黃的面色卻明明白白道出他們心里的恐懼慌張。年長的幾個少爺哈哈大笑,一屋子人追打笑鬧,鬧成一團。

    砍頭那一瞬的凝重壓抑只持續了幾息,人群散去,差役打掃街口,血跡很快被清掃干凈,漕糧街重新恢復往日的平靜祥和。

    傅云英回到包廂,手指按在眉心上。

    “云哥,你剛才去哪兒了?”

    趙琪遞了杯茶給她。

    她接過茶杯啜飲一口,“吃了壺酒,有點上頭,剛才聽別人說了幾句大逆不道的話,一時意氣,跑到樓上向幾位大人告狀去了……也不曉得有沒有闖禍……”

    聽起來實在不像傅云能做出來的事,趙琪愣了一下,面露訝異之色,目光落在他臉上。

    傅云英剛剛故意灌了一壺桂花酒在腹中,雙頰微染嫣紅,眸子濕潤,和平時的冷靜不一樣,水汪汪的,有點楚楚可憐的感覺。眉心發紅,像點了一枚殷紅朱砂。

    趙琪呆了一呆。

    傅云這人向來冷淡如冰雪,何曾在人前露出這種弱不勝衣的情狀?

    眾人都知道他才學好,手不釋卷,博聞強識,平時看他,只注意到他氣度從容,英氣勃勃,看似性情溫文,實則是個不肯吃虧的暴烈性子,不服他的人很多,周大郎并不是唯一一個敢出頭的,但每一個試圖欺負他的人都被他當場狠狠回擊,他入院還不到半年便已經成為新入學的一批學生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甚至動搖甲堂堂長杜嘉貞的地位,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用湖廣方言來形容,他蠻橫得很。

    這會兒仔細看他,才發現他不只是生得標致而已,眉清目秀,因為年紀小,還沒長開,有些宜男宜女的感覺。等到長大,必定是個英姿勃發的風流人物,若是個女子,那就是個美嬌娘……

    趙琪干咳了兩聲,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張口結舌:“你、你果然醉了……”

    而且醉得不輕,簡直像換了個人好不好?

    仿佛被什么東西燙著了似的,趙琪躲開幾步,示意伙計攙扶傅云去隔間榻上休息。

    傅云英走到隔間躺下,王大郎進來服侍她,給她脫鞋,端了熱水來伺候她洗漱。

    她抱著一只竹節梅花紋大引枕,面向里,緩緩合上眼簾。

    那雙熟悉的手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渡口遇險那次,她果斷跳下船逃生,事后雖然有驚無險,但傅四老爺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多次派人打聽那個叫潘遠興的賊人最后被關到哪兒去了。

    傅四老爺常年來往于水上,人脈廣,還真讓他打聽到潘遠興的下場——他死在錦衣衛手里,霍指揮使親手殺的。

    人死了,傅四老爺心里那點怨怒自然而然煙消云散。

    傅云英也早就忘了潘遠興這個名字。

    直到剛才,在包廂里,她看到那個給霍明錦奉茶的隨從,才想起潘遠興這個人。

    他戴了氈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偽裝過,看著不大像,但那雙手,傅云英卻記得一清二楚。

    她當時差點被潘遠興掐死,怎么可能忘記那雙讓她喘不過氣的手?

    那隨從手上的傷疤,手指關節處的刀痕,掌心怪異的線條……全都和潘遠興的一模一樣。

    而且聲音也一樣,雖然隨從說話的時候故意變了調子,但她聽得出來差別。

    霍明錦故意當眾“殺死”潘遠興,其實把人救了下來,留在身邊使喚。

    傅云英聽傅四老爺說過,潘遠興以前是定國公府的護兵,定國公出事的時候,他在外地,僥幸逃過一劫。錦衣衛在渡口設下陷阱追捕潘遠興,是為了將保護徐延宗的人一網打盡。

    她想起徐延宗曾經說起,他們家的下屬分散各地,只要他們逃出甘州,肯定會有人來接應他,想來那個接應他的人就是潘遠興。

    大水沖了龍王廟,潘遠興竟挾持了她,最后落到霍明錦手里。

    霍明錦沒殺他。

    不僅沒殺,還留在身邊。

    看來,霍明錦已經完全掌控錦衣衛,至少北鎮撫司的人全聽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包庇潘遠興。

    公開處斬徐延宗,就和“殺死”潘遠興一樣,只是用來掩人耳目,騙過崔南軒、沈介溪,騙過深宮里的皇帝,從而保護徐延宗的一場戲。

    所以今天公開處斬出現太多古怪之處,完全不像錦衣衛的辦事風格。

    霍明錦明顯在等什么人,他把潘遠興帶在身邊,可能是想以徐延宗為誘餌集齊定國公的部下,好收為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憐惜好友的親人保護徐延宗也好……

    不論如何,那一刻,傅云英恍然大悟,法場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現在很安全。

    沉默謙遜的明錦哥哥,果然還沒有泯滅良知。那個會微笑著幫她保守秘密、小心翼翼扶她下樹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燒紅了眼,行事偏激了一點而已。

    這讓傅云英覺得輕松了很多,好似壓在肩上的重擔陡然間變輕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為放下心事、加上前兩天心神不寧的緣故,實在疲倦,又剛吃了酒,不知不覺真的睡著了。

    …………

    咚咚幾聲,包廂的門被叩響。

    小廝前去應門。

    門打開,穿青袍的男人淡掃一眼房內,問:“傅云呢?”

    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嘩啦一片響動,正揎拳擄袖、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趙琪等人呆了一下,臉上頓時燒得發燙,忙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規規矩矩站好。

    “傅云吃醉了,剛睡下?!?/br>
    趙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絲落地大屏風背后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喚起他?”

    崔南軒沒說話,舉步往隔間走去。

    趙琪想了想,忙跟上。傅云剛才跑到樓上在幾位貴人面前胡言亂語,可能惹怒先生了,這會兒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幫傅云說幾句好話才行。人是他帶出來玩的,他就得事事打點好。

    香榻前羅帳低垂,微風從罅隙吹進來,輕拂羅帳,影影綽綽的,依稀能看到床上一人側臥酣睡,身上蓋了條落花流水紋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腳踏上,堆疊出皺褶。

    崔南軒雙眉略皺,走到香榻前,手指掀開羅帳。

    榻上少年側身躺著,合目安睡,臉頰紅撲撲的,像染了一層胭脂,懷里抱了只大迎枕,和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勢透著股我見猶憐的乖巧勁兒。

    這熟睡的模樣,像極了一個人。

    崔南軒垂眸看著傅云,半晌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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