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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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南軒舉袖擋住傅云英的視線,手指撥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攔住馬車的確實是錦衣衛,不過品級不高,一色的對襟罩甲,戴萬字巾,束革帶,著皂皮靴,配長刀。一二十人站在馬車前,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領頭的男人一身窄袖青衣,背對著馬車負手而立,身影立于蒼茫的暮色之中,高挑瘦削。 崔南軒怔了幾息,很快恢復平靜,輕聲對神色緊張的石頭道:“送他回書院?!?/br> 他躍下馬車,迎了上去。 石頭應喏,不等傅云英反應過來,抓著她的手臂扯她下了馬車。 跟在最后面的王叔和王大郎慌忙奔過來,帶著傅云英離開。 官老爺的事,他們這些老百姓看不懂,也不敢懂??傊x得遠遠的最安全。 傅云英被人送上馬背,不及問什么,石頭已經一鞭子抽向馬背,催馬疾走。 …………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青衣男人回過頭,相貌英俊,面色冷凝。 他淡淡掃一眼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騎馬走遠的錦衣少年,停頓了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崔南軒臉上,“皇上有旨,抓到徐延宗,不必送回京師,就地處斬。人我已經找到了,你來監刑?!?/br> 隨著他話音落下,旁邊一名錦衣衛雙手托著一封詔書送到崔南軒面前。 崔南軒眉頭皺得越緊,“霍大人,我已經罷官歸鄉,不問朝政,現在只是一介白身而已,為什么由我監刑?” 霍明錦瞥他一眼,“你心知肚明?!?/br> 崔南軒是由沈介溪提拔的沒錯,但真正破格授予他官職的人是先帝,此后他曾兼任侍講,和當時身為皇子的當今圣上來往密切,皇上對他的信任更甚于沈介溪。 他的罷官,一方面是為脫離沈黨,一方面躲開反對新政的縉紳們的迫害,還有一個原因,連姚文達也沒猜出來,他其實身負皇上密令,負責監視江陵府沈家族人,同時暗查霍明錦追殺徐延宗的過程中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舉動。 幾個月下來,他已經掌握沈家族人魚rou鄉里、橫行霸道的罪證,但卻沒找到霍明錦的把柄。 霍明錦行事暴烈,我行我素,就如同在戰場上打仗一樣,下手狠辣無情,得罪了他,他直接明火執仗打上門。 兇暴名聲在外,除了手段過激了一點,反而找不出他的任何錯處。 這人著實難纏,不講城府,不管心機,一味兇悍,任何手段在他面前沒有用武之地,因為他根本不吃這一套。 大臣們拿他沒轍。 崔南軒同樣如此。 霍明錦大難不死,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雪恨,他什么都不怕。而和一個不怕死的人對著干,不僅沒有任何勝算可言,還很有可能被已經被仇恨燒紅眼、失卻正常人七情六欲的他拖入深淵。 他沒有弱點,沒有軟肋,不管不顧,摧枯拉朽一般一個個拔掉沈介溪的得力干將。這一場突如其來,燒得朝中大臣肝膽俱裂的復仇大火,不知要燒到何時。 否認沒有什么意義,崔南軒接過詔書,翻開掃幾眼,確實是皇上親筆。 定國公雖然死了,但忠于徐氏一族的仁人志士就如同陌上青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噬吓卵核托煅幼诨鼐┑穆飞显俪鍪裁醋児?,要求抓到人后立刻處斬,他不關心徐延宗當年是怎么逃脫的,只要徐延宗的項上人頭。 “人在哪兒?”崔南軒合上詔書,問。 霍明錦已經轉身大踏步走開。 “就在你府上?!?/br> ………… 崔家的隨從護送著傅云英主仆幾人離開,因怕節外生枝,石頭手中長鞭接連猛拍馬背,馬嘶聲中,一行人轉瞬間便走出好幾里。 傅云英攥緊韁繩,頻頻回頭,轉過街角,什么都看不見了。 街旁鱗次櫛比的竹樓宅院沐浴在淡淡霞光中,落日墜入起伏線條柔和的群山之間,天色昏暗下來。 看她神情不安,石頭在一旁道:“傅少爺無須擔憂,那些差人是我們大人在京師認識的同僚?!?/br> 傅云英垂眸不語。她不是在為崔南軒的安危擔憂。 剛才石頭不由分說送她離開,她來不及弄清楚狀況,但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她確定自己看到的人是錦衣衛沒錯。 哥哥們就是被奉駕帖上門的錦衣衛帶走的,她認得錦衣衛的衣裳。 她并不恨錦衣衛,拿人的是他們,但真正下逮捕命令的是皇帝。 武昌府和京師相距千里之遙,錦衣衛外出公干,必定干系重大,而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是霍明錦,他奉命追殺徐延宗,已經來過湖廣一趟。 傅云章回信說魚佩還未歸還給霍明錦,京師的人告訴他霍指揮使行蹤詭秘,時常奉旨外出,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兒。他想還也得費一番工夫打聽霍明錦到底住在哪兒。 錦衣衛在這里,身為指揮使的霍明錦會不會也來了武昌府?剛才那些錦衣衛說不定就是他的屬下? 傅云英心里飛快盤算著,如果不是崔家隨從緊緊跟在一邊不準她回頭,她真想立刻撥轉馬頭回去。 但是她不能,無論那些錦衣衛是不是霍明錦的人,崔南軒在場,她什么都不能問,什么都不能說。崔南軒心思縝密,在他面前試探霍明錦的人,不僅什么都問不出來,還可能引來崔南軒的懷疑。 況且,她目前還不能確定霍明錦到底是敵是友。 可如果徐延宗被抓住了呢? 救還是不救? 救,她手無寸鐵,孤立無援,只是個比別人多十幾年記憶的女伢子,拿什么救? 不救,眼睜睜看著宗哥落入朝廷爪牙之手? 徐延宗是定國公的血脈。傅云英的哥哥娶了定國公家的庶孫女,她和嫂子年紀差不多,頗為投契,經常陪嫂子回娘家省親,徐延宗是她嫂子的弟弟,性情靦腆,喜歡纏著她,讓她教他打捶丸。 她閉一閉眼睛,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無論如何,在做不到自保之前,她不會貿然暴露自己的身份。 ………… 石頭一直將傅云英送到書院門口,看她走進大門,才帶著其他幾人離開。 快到齋舍落鑰的時辰了,傅云英一面想著心事,一面抬腳往南齋走。 南齋前鬧哄哄的,學生們圍在齋舍前議論紛紛,熱烈討論著什么。 其中袁三和傅云啟的嗓門最大。 忽然有人一眼看到傅云英,大叫道:“云哥回來了!” 嗡的一下,一群人如潮水一般涌到傅云英跟前,義憤填膺:“云哥,不能就這么算了!我們去找山長!” “對,我們陪你一起去!” 傅云英分神想徐延宗的事,心不在焉,“嗯?” 學生們急得語無倫次,一個個臉色漲得通紅,“云哥,楊平衷把你的齋舍挪到丁堂去了!” 嗯?! 聽到楊平衷的名字,傅云英回過神,腦海里驟然起了一個念頭,但轉瞬即逝,“丁堂?” 傅云啟最為激動,尖聲道:“那個紈绔!不知怎么又跑來書院了!一來就叫人把你的行李箱籠搬到丁堂去,非要和你住一個院子!無恥!不要臉!” 他連聲咒罵,周圍的人附和,“對!不要臉!我們云哥在甲堂住得好好的,他憑什么要云哥搬走?” “這事山長知道嗎?”傅云英暫時放下錦衣衛的事,環顧一圈。 學生們同時點頭,袁三冷笑一聲,“我還以為書院的教授都威武不能屈呢!” 眾人沉默下來。 下午他們在齋堂用飯的時候,外邊突然一片嘈雜,幾十個穿直裰的家仆抬著、背著、抱著各式各樣雕漆、鑲寶的名貴家具往書院這邊走過來,進進出出忙個不停。一個時辰后他們才搬完箱籠。然后山長和教授過來了,簇擁著一位穿錦衣繡袍、裝束華貴的少年徑自去了丁堂。 那少年自然就是楊平衷,他在丁堂逛了一圈,得知傅云住了甲堂,老大不高興,立刻命令仆從把傅云的行李搬到丁堂去。 山長等人連忙勸阻,楊平衷不聽。 甲堂學生當然不會坐視傅云就這么被搶走,擋在門前不讓楊家仆從進來。丁堂那邊卻很高興,傅云如果住進丁堂,豈不是就成了丁堂的人?他們揎拳擄袖,幫著楊家仆從沖進甲堂,乙、丙亮堂的學生跟著渾水摸魚。 山長和教授們堅決不同意,后來不知來了個什么貴人,把他們請到講堂那邊吃茶,貴人走了以后,山長讓陳葵宣布傅云從今天開始搬進丁堂。 “這么說山長同意了?!?/br> 傅云英聽完學生們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飽含憤怒的講述,道。 “趙師爺也點頭了?!备翟茊⒁荒樣脑?,“他說你學問好,不管住哪兒都一樣?!?/br> “老大,我幫你把箱籠搬出來!” 袁三擼起袖子,露出肌rou緊實的手臂,揮舞著拳頭道,“我不怕楊家!” 傅云英掃他一眼,“我先去見山長和先生們?!?/br> 袁三噢一聲,似乎有些失望沒能大展拳腳,繼續捏拳頭,“好,我在這兒等著?!?/br> ………… 陳葵將傅云英帶到東齋。 已經散學了,幾間廂房大門緊閉。山長和趙師爺坐在庭院的八角亭下吃茶,兩個仆從蹲在角落里扇風爐煮芋頭,水開了,水花翻騰,咕嘟咕嘟冒著泡。仆從揭開蓋子,用筷子插一插芋頭,看看熟透了沒有。 “云哥啊,這事你別怪山長?!?/br> 趙師爺看到傅云英,抬起手,遙遙和她打招呼,等她走進涼亭,直接道,“楊家少爺人不壞,當初本來把你和他安排在一個院子住。后來他沒來,山長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才來書院的,新鮮勁兒沒了以后就忘了這事,這才讓你和蘇桐住了一間院子?,F在他搬進來了,只能遵守諾言委屈你也搬一次。你放心,楊家少爺教養很好?!?/br> 當著山長的面,趙師爺不好說其他的事,傅云英也沒多問,點了點頭。 山長面色尷尬,打發走陳葵,長嘆一口氣,“云哥,我也不瞞你,這些年州學的銀子總是撥不下來,書院入不敷出,靠田地出息勉強支撐。楊家不僅捐助了幾千本書籍,還贈書院千畝良田作為學田……” 他頓了一下,起身朝傅云英作揖,正色道,“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若楊家少爺打擾到你讀書,你無須忍耐,我立刻知會楊家讓你搬回甲堂。楊家人承諾他們家少爺絕不會影響你進學?!?/br> 傅云英站著不動,坦然受了山長的禮,沉默了一會兒,方慢慢道:“學生身為書院的學子,愿為山長解憂,搬個地方住就能為書院換千畝學田,倒也值得?!?/br> 山長張口結舌,面色焦黃,尷尬得手腳沒地方放。 趙師爺咳嗽幾聲,打哈哈道:“好了,云哥,我有幾句話交代你,來,我送你去丁堂?!?/br> 他帶著傅云英出了東齋,含笑道:“英姐,楊家少爺身份高貴,書院得罪不起,山長為人厚道,倒是想硬抗下來,被其他教授勸了又勸,才不得不服軟。他心里很自責,要不是我開解他,他這會兒肯定躲在房里抹眼淚?!?/br> 作為書院山長,姜伯春無法和抗衡楊家,只能妥協,一來在學生們面前失了教書人的風骨,二來沒能護住學生傅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難堪又是悲涼,差點當著楊家人的面辭去山長一職。趙師爺勸了他很久,才好了些。 傅云英聽趙師爺詳細說完來龍去脈,嘆口氣,“我曉得了,以后見到山長,絕不會再提起此事?!?/br> “其實搬去丁堂并不是壞事?!壁w師爺對著傅云英眨了眨眼睛,“楊少爺我見過了,一團孩子氣,就是個嬌養長大的富家少爺,欣賞你的才學,鬧著要和你同住,過不了多久也就淡下來了。他那人雖然驕縱了一點,卻沒有跋扈性子,你能應對得來?!?/br> 他望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說,“結交楊少爺對你來說絕沒有壞處,你明白么?” 傅云英點了點頭。 “在書院期間,你得真正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