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永安縣離黔北府不遠,二日的路程。故他們也只不過提前四天才出發,到了地兒歇息一天就可以下場。到了府城后照例先找客棧。雖然黔北文風不盛,但每個縣的縣試定有五十個人在圈內,而黔北府不大也不小,有十二個縣,共有六百余人參加府試。貢院附近的客棧早就人滿為患,無一有空房,即便你拿出銀子也找不出一間房來。不過也有人趁此做生意,先提前定了下來,待見著穿綢緞的學子,就上前搭話,高價把房間換給他。把客棧掌柜氣得眼都綠了,但也沒轍,他總不可能再去提價,況敢這樣做的事也是有點來頭的,只是這事也有風險,萬一倒賣不成,定了的房是一概不退的。 周中聽劉鵬說起這些掌故,吃了一驚,問道:“他們怎么敢?” 劉鵬意味深長地道:“做這些事的人無他,定是地痞無賴。他們是見縫子的鉆錢眼里,做生意的皆怕這種人,客棧也不敢得罪,就讓他們把事做成了?!?/br> 周中想到現代人的二房東,古人也不差嘛。 劉鵬一邊說一邊把周中帶到一處離貢院有一刻鐘的客棧,找了掌柜的問,能不能把柴房騰出來給他倆住,一番商議和砍價后。周中和劉鵬去了后院柴房,房間狹窄剛好夠擺下兩張床,人連個轉身的地兒也沒有,好在屋子打掃的干凈,床上的被褥皆是干凈帶有一股皂角的清香。想到此處的地界及價錢,周中滿意地點了點頭。 聞著隔壁傳來的香味,周中笑道:“這個地兒不賴,吃飯用水方便,叫一聲那邊就聽得見?!?/br> 劉鵬笑了,“我這是吃過一回虧想出來的法子。上次來,在老遠的地方才到一間空房,那地兒太遠,離貢遠得走二刻鐘以上,而且附近人聲吵雜,簡直沒法安生睡覺,次日又要早起趕過去,可把我折騰的夠嗆。后來我回去就想等下次來定不住那么遠的地兒,身上銀錢不夠付房間,柴房的錢倒給得起,就想下次來了可以住柴房,不想這一下次就是多年后?!?/br> 聽著劉鵬聲音里的感慨,周中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恭喜賢弟夙愿得償?!?/br> 兩人嬉笑幾句,吃過晚飯,兩人再念了會書,倒頭就睡。坐了兩天的車,骨頭都散架了,倒在床不一會就打起呼嚕。 夜半時分,天上牙芽高掛。 有兩個影子張惶四顧,踮著腳尖一路來到客棧后院,各自察看一圈。見是個廚房和柴房,料定這個時候四周無人。 其中身形精壯的人遞給另一個人一張二寸寬的紙張,壓低聲音道:“好生拿著,把上面的給我記好了,明兒就寫在卷封上。你別想再躲,想想你的老娘你的妹子。我們少爺可答應了,只要他中了秀才,給你一千兩,夠你們家當個富戶的,一輩子吃穿不愁?!?/br> 另一人生得瘦弱,像根麻桿,他身子抖得像篩糠,“我沒躲……我怕……” 精壯的人一掌拍在他肩上,把他拍的身子連連后退,倒在身后的木板上,發出咚咚的一聲。兩人讓這響聲俱給嚇住,愣了好半晌都沒說話。 一刻鐘后,四周依然寂靜無聲。 精壯的人眼珠四下好一番轉動,才對麻桿道:“怕啥?有啥好怕的,你平常怎么寫文章就怎么寫,只不過把名換成我們少爺的?!?/br> “反正你學問好,秀才對你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今年不中,來年你必中。到時候,你即是秀才老爺,手中又銀子,何樂不為?好些人考上秀才,也不過一輩子窮困落魄,要不怎么說秀才是窮秀才呢?!甭曇衾飵еT哄。 這兩人誰都沒想到會有人住在柴房里,他們更是貼著柴房的墻板在說話。屋內的周中和劉鵬讓那咚的聲音驚醒,兩人說的話皆入了周中兩人耳中。劉鵬摸索著要起床,周中一把攔住他,想了一會,躺在床上大笑起來,“你個王八蛋,以為有點臭錢就了不起,等老爺我考了個秀才回去才有你的好看,到時候老子要讓你在老子面前跪下磕頭……等老子中了秀才,有得是人把田地寄在我名下,給老爺了銀子花,老爺還怕你不成……” 外面兩人被這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得魂魄離體,手腳都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再沒聽到屋里傳出聲音來。兩人屏著氣息,悄悄地移了步子,偏他們雙腳才動,里面又響起聲音,一時說過不停,聲氣時而高時而低,時而得意時而咒罵。 好半天兩人才明白過來,屋里人在說夢話,等四周又是一片安靜時。兩人移著腳尖快步繞過廚房,走到另一側的茅房。 精壯的人按住鼻子嗡聲道:“記得按我交代的事做?!闭f完,他探頭探腦就要往回走。 麻桿卻一把抓住他,把手中捏成團的紙條遞了回去。 “呵,你小子還不答應了?”顧不得臭,精壯的人松了鼻子,兇狠地吼道,聲音不由得有點大了,又趕緊壓了下來。 麻桿點點頭。 “哼,既然如此,那你這次別想考了?!本珘训娜巳酉逻@句話匆匆地回去了,他得復命去。 見他走后,麻桿出了口氣,慢慢地往回走。 聽到外面腳步聲遠去,至到沒有聲息,劉鵬才轉身回了柴房,道:“周兄的主意不錯,那小兄弟還沒笨到家,拒了那人?!?/br> 周中道:“這事怕不能善了,那人既然敢如此行事,肯定會有后手,只怕此人麻煩了?!?/br> 劉鵬瞪著銅鈴大的眼,“光天化日之下,正值俯試之際,他還敢動手行兇不成?” 周中道:“明面不行,暗地還能不行?” “要不我們去提醒一下?”劉鵬急道。 “不成,躲過了初一還能躲過十五?況且人家原本無事,讓你這一提醒豈不成天吊膽的,怎么考試?” “也是?!眲Ⅸi垂頭喪氣。 次日,沒聽著有什么動靜,想著此人還是有所顧忌,周中和劉鵬也把頭天的事拋在腦后,忙著準備次日的考試。 府試和縣試又不同,筆墨紙硯,連帶吃食一概不準帶,皆由貢院提供。前兩場皆是一天一場,照樣是黃昏前交卷,后一場是連著考兩天,吃住皆在貢院,除非交卷不準離開。 周中和劉鵬只帶了自己的考引趕在卯時前到貢院門口,卯時一刻貢院開門,按各縣籍貫魚貫入場。入場后先檢查,這次檢查比縣試嚴格許多,皆要寬衣解帶。周中垂了眼瞼不敢看前面的白花花的rou,有人因動作磨蹭,讓軍士挑剔了又挑剔,一會蛙跳一會伸展四肢,折騰了差不多一刻鐘,才放行。同時進的別人早就進了考場。見此周中很配合軍士的要求,就怕稍不留神,就讓人給羞辱。 待搜過身,周中快步進入考場,讓他在一堆光溜溜的身體中再多待一刻渾身不自在,按考引上的座位號找到了位置,一看和劉鵬隔得甚遠。試卷,文房四寶發下來后,周中也無心他顧,平復一下心情,看著舉起的牌子上面的題目,開始做題。 中途有人送來清水,周中怕茶水污了卷面,一直不敢要水喝。待午食,軍士提來飯食,周中打開一看,青菜豆腐飯。這會也顧不得別的,吃了飯喝了水又去茅房,去茅房也得有人專門引導并監視,以防有人作弊。 三場考下來,周中只覺滿腦袋的文章文章,人也暈乎乎。劉鵬年輕倒比他好上許多,兩人回了客棧狠狠地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來才覺得的心神氣爽,又叫了些葷菜大吃了一頓填了口腹之欲。 兩人正準備出去走動消食,就聽到來提飯的伙計說起前院失竊的事,有學子丟失了銀兩,剛好在別的學子身上找到。 周中和劉鵬不約而同的想到那天晚上的事。 第十八章 童生 劉鵬咬了牙,“好毒辣的心腸?!?/br> 周中道:“別急,去看看先?!?/br> 兩人疾步往前院趕去,剛進入前院就見對面走來兩學子,一人邊走搖頭說:“如今世風不古,堂堂讀書人竟做起賊來?!?/br> “哎,也算情有可原,孤兒寡母的甚是可憐?!?/br> 聽了這話,先前說話之人止了步,“按你這樣說,可憐就能做賊。道不相同不相為謀,告辭?!闭f完,甩開同伴走了。 “誒,誒……我不是那意思啊?!绷硪蝗祟D足片刻,又一跺腳追了上去。 周中和劉鵬兩人相視一眼,加快了步伐,就怕他們口中的賊就是那晚上的讀書人。轉個彎往前走十來步,有一排房子。這些房子是掌柜看著生意好,后面建的,光線比不得前面透亮,但價錢少了許多,有些家境不甚好的都愿意住在這里。 遠遠地聽到聲音,周中和劉鵬緊走幾步,走到通道底,一群人圍著一間屋子。掌柜束著手站在一旁,開了幾十年客棧,那遇到過學子偷學子銀錢的事。這事與他無關礙,只是他也作聲不得,都是學子,說不定眼下就快是童生老爺或是秀才老爺。他做得這些年的生意,倒不是怕童生或是秀才,一個童生或秀才尚不在他眼里。只是擔心有人器量小睚眥必報,以后發達了回來算帳,那時他一個客棧掌柜那里撐得住。故此,遇到這種事,他不開口,兩不相幫,由著兩邊打官司,說出章程來他才好按章辦事。 屋里一個男子,約摸二十出頭,站在屋中間,一只手里舉起一個繡著竹葉荷包,另一只手里拿著兩塊金子,“……大家親自所見,是從他枕頭下搜出來的?!?/br> “斯文敗類!”有人啐了一口。 “送他去見官?!?/br> “應該送他去學政大人,革了他讀書人的身份,免得羞辱了我們讀書人?!币蝗藲鈶嵦钼?。 王俊才白著一張臉申辯,“我沒有偷,不是我偷的?!?/br> 正是那天晚上的聲音,周中和劉鵬相對一眼,心下明了,這是一個局。 “不是你偷的?那金子怎么鉆到你那屋里去了?”劉向東鄙薄道,“原本你我素不相識,只是剛好同住一個客棧,又剛好對面,才你我相交。原以為你我是同道之人,不想因著你家境不好,家中人生有重病。就見財起意,偷了我的金子。原本我想破開一塊金子,贈你一些銀兩當路費回家,可你……”氣憤之下,劉向東說不出話來。 周中一直盯著劉向東的神情,那怕一絲一毫。果然見他臉上雖是激憤,雙手卻攥的緊緊的。 “走,我們送他去學政大人那里,看他怎么狡辯?!庇腥说?。 “去,我們請學政大人罷黜他考試的資格,萬不能讓他中了秀才,丟盡天下讀書人的臉?!?/br> “對?!?/br> 被煽動的讀書人已挾裹著王俊才往學政衙門去,王俊才臉如白紙,又掙脫不得。 周中明了,一個很簡單的局,但想破卻不容易。一是王俊才家里必是窮困的很且家人生有重病,急需錢財。二是劉向東的房子只有王俊才進去過,又剛好在他的房里搜出金子來,眾目睽睽之下,他狡辯不得。 劉鵬見周中沉默不語,忙高聲呼道:“且慢?!?/br> 劉向東一眼看過來,道:“臺兄有何見教?” 劉鵬一時語塞,若是他說王俊才不是偷賊,難道他能說出那晚他偷聽到的事嗎?就算他說出來,能找到另一個人嗎?即便找了出來,也不會承認反而會告他個誣陷之罪。 急切之間,劉鵬那里想得出來法子,只是道:“去見學政前,應該去讓衙門判定啊?!?/br> 劉向東下巴一抬,“這還用衙門判定?明擺著的事,大家都可以作證?!?/br> 周中突然問:“可以把那荷包給我看看嗎?” 劉向東面上不豫,“為什么要看我的荷包?” “這是物證,怎么能隨便讓人看去?”人群中冒出一個聲音。 周中眉毛動了動,“我瞧著這荷包眼熟的很?!?/br> 周中的話像一滴水滴入guntang的油鍋,在人群中炸起沸騰喧囂。無他,劉向東剛才說只有他和王俊才見過這裝著金子的荷包。 一陣嘩然聲后,周中讓眾人推到前面,指著劉向東手中的荷包,“可否容我一看?” 劉向東漲紅了臉,眼神不由地掃向某個方向,手下意識地捏緊了荷包。 “快把荷包給他看?!?/br> 劉向東遲遲不把荷包拿出來。 有人懷疑道:“莫非有什么問題?” 原本軟倒在地上,毫無讀書人形象的王俊才立馬爬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有了絲活氣,指著劉向東道:“你剛才不是說你這金子,只有我和你見過嗎?” 劉向東讓眾人的眼神看得陣陣心慌,朝周中扔過荷包,“你仔細看看,你有沒有見過?我從來沒有當著別人面拿出來過?!?/br> 周中接過荷包,低頭一看,荷包有八九層新,正反兩面繡著竹葉和青竹,并無其它特別之處。周中又用手摸了摸,捏了捏,心中有了定論。 王俊才一雙眼睛緊緊地盯在周中身上,眼珠子隨著他的手轉動,恨不得他馬上能說出個一二三出來。 半晌,就在大家不耐煩時,周中出聲問:“這荷包不是你的?!笨跉馐趾V定。 “你瞎說!”劉向東鎮定道,眼中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慌張。 周中看著面前這個色厲內荏的年輕人,白凈的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須茬,正是大好年華之際。在他的注視下,這個年輕的讀書人緊繃的身軀漸漸發虛,眼中露出一絲乞求的眼神。 周中看著他身上洗得發白的棉布學子衫,心里不禁嘆了嘆。轉頭看看臉色仍然蒼白無血,眼巴巴地看著他的王俊才,不過十七八歲,在現代還在讀高中。 如此年輕的生命,人生不過剛剛開始,他們不應該亡于這些魍魎鬼域中。 周中定了定神,方道:“這真的不是你的荷包,你看錯了?!敝苤械恼Z氣堅定,眼含警告看著劉向東,希望他不能一錯再錯。 好似看透了他的一切,劉向東的一陣陣心虛,不由地低下了頭,半晌沒有出聲反駁。 有人疑惑道:“難道金子也能認錯?” 人群一陣大笑,周中也笑道:“金子和金子之間有什么不同?除非打了特殊的印號,否則誰能區分兩者的不同?!?/br> 人群中卻冒出一個聲音,“此人是王俊才的同伙,他是來幫王俊才洗脫罪名的,大家別上了他的當?!?/br> 周中冷了臉,厲聲喝道:“誰?出來,別站在人背后躲著說話?!敝苤幸婃傋∧侨?,又道:“我說這荷包是因為此荷包的面料是云錦,有不知道云錦家幾何的,可以去外面布鋪里打聽打聽。不過我倒是曾看過一女子佩帶過這荷包,從那女子身上的穿著,好像是萬花坊的人?!?/br> 周中平淡的語氣,卻抵不住大家熊熊燃燒的獵艷目光。一個又一個的眼光掃過王俊才,至到看著他俊俏的臉龐,一眾人恍然大悟,更有那起不知萬花坊的人出聲詢問,有人嬉笑著臉,曖昧的語氣,“萬花坊啊,就是花很多……” 也有人羨慕,低聲嘀咕道:“不過仗著一張臉……” 眨眼間,王俊才讓萬花坊的姑娘看中傳遍了整個客棧,誰也沒提起盜賊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