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庭院被正房屋檐下的西瓜燈照亮,可以看見庭院中空無一人,除了正屋之外,還有西廂房里點著燈,看樣子護院隨從之類的人應是呆在那里。安惟學看起來絲毫不覺得會有人來對他不利,院子內外連個看守都沒安設。 何菁跟著邵良宸湊到一扇窗子底下,打了個手勢詢問他,比劃著捅破窗紙窺視,見邵領導點頭通過,她便小心地站起身,舔濕手指朝窗紙上點去。 這是古裝影視劇里極其常見的一幕情景,何菁上輩子剛記事時就見過了??烧孀銎饋聿虐l覺不是那么回事兒。影視劇里的道具窗戶只有一層紙,說不定用的還是最不結實的生宣紙,可古人的窗戶是要防寒用的,一層紙怎么夠?窗紙是好幾層毛頭紙糊在一起制成的,厚度堪比粗麻布,光靠舔一下食指這點口水根本洇不透。 何菁舔一下手指去試著捅一捅,再舔一下再去試著捅,一直舔了五六回,也沒捅開一個窟窿,邵良宸蹲在一旁捂著嘴直笑——他就是等看她這笑話呢,想當初,他十六歲時也曾犯過同樣的傻。 何菁瞪了他一眼,好容易捅破了窗紙,反倒又有點心疼這層紙了:人家好不容易糊了那么多層,被我捅了個窟窿,回頭還得再糊這么多層來替換吧…… 唉,反正已經捅了。她伏上身去朝里面窺視。 這扇窗子里是梢間,何菁一眼看去,只見一個中年男人穿著家常衣著,姿態懶散地躺靠在臥榻上,手里拿著一根銅管旱煙袋抽著煙,身周煙霧繚繞。她沒見過安惟學的面,想必這人就是安巡撫了,如此一看,僅論相貌的話,這人與安夫人還算般配。 只是,算來安夫人過世尚且不足百日,面前這個人悠哉地半躺半坐,抽著煙還哼著戲,已經看不出任何悲苦之色了。 邵良宸借著跟前微弱的光芒,見到她縮回身時臉上神色有些悶悶的,便問道:“怎么,看見什么了?” 何菁沒多說什么,指指上頭:“你看看那人是安惟學么?” 邵良宸微微站起從窗孔望進去,又稍稍觀察了一下屋里情況,蹲回來道:“是,外間的門口好像站著兩個丫鬟,其他就沒什么人了。從那廂房里傳出的說話聲聽來,最多也就兩個人,這位安大人倒不講究排場,上回都出過那么大的事,也不見他防范嚴密著些?!?/br> 他拉著何菁往房屋側面的陰影里挪了挪,問她道:“你想什么呢?” “你說,倘若我死了,你大概會難過多久?”黑暗之中她的眸光閃著微光,“你別怪我亂說話,我是想到什么便說什么,你總也不會想要我隱藏心跡編謊話騙你吧?” 邵良宸明白,安夫人的死曾給過她不小的心理沖擊,連她如今提起,都還總會為之悵惘,見到安惟學倒已沒事人一樣,她難免感慨人情涼薄,尤其出事那天還聽他說過,安惟學看似對安夫人感情還好的,沒想到人家還是這么快就雁過無痕了。 她死了,他會難過多久?想必不會太久吧,因為一旦知道她死了,他肯定會盡快跑去追她的。 “那你說,倘若死的是我,你又會難過多久?”邵良宸反問。 何菁呆呆想了想:“我不知道?!被蛟S這輩子都熬不出來了吧,反正一定不會像安惟學這樣,才兩三個月的工夫就有心情哼小曲了。 “那你知道,那樣時候,如何才能讓自己不要難過得太久么?”邵良宸挪了挪身子,挨她更緊了些,頭頭是道地說著,“最簡單的辦法,莫過于盡快找個新人替補上來。所以倘若你死了,我就趕緊再去娶個媳婦,倘若我死了,你就趕緊再去找個人嫁,這樣我們就誰都不會太難過了。 你想啊,如果你新找的那個人比我好,那你便會覺得與他相見恨晚,再不會覺得我有多值得你留戀;如果你新找那個人沒我好,那你會天天看他不順眼,時時與他慪氣,也就沒工夫再為我難過了是不是?所以說,這就是個不難過的絕佳好辦法!” 何菁愕然望了他一陣:“你這是些什么鬼話!” 邵良宸嗤地一笑,摟過她的肩膀:“所以夫人只管記住,你若死了,不出一個月,我便再去娶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進門,將咱們往日床笫之間的那些手段都用在她身上,將往日對你說過的情話都去對她說。心里記著這事兒,相信你就不敢死了,一定得拼了命也要好好陪我活著,是不是?” “……”雖說也明白他這是種為她調整心情的另類辦法吧,可……還是太氣人了??!何菁猛地掙開他的手臂,對著他一頓亂捶:“真要那樣,我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 “哎哎,輕聲著些啊……咱們可是在……” 夫妻倆很快安靜下來。 何菁憤然補充:“哼,就聽你的,你若死了,我必定要找個比二哥還英俊的好男人嫁了,一定不叫你替我憂心!” “是是,光是個英俊丈夫哪里夠?夫人屆時還要養上一群美貌面首才好?!鄙哿煎窐O力安撫,“今晚怕是不會有何收獲了,不過咱們再多蹲守一會兒看看?!?/br> 于是何菁便捂著嘴吃吃笑著,陪他蹲守。不管怎么說,被他這些鬼話一調劑,她心頭的那點沉重已煙消云散。 “就一直這么蹲著等?” “才兩刻鐘都不到,你就待不下去了?當初我想蹲到個有用的訊息,可能會這般守上好幾夜呢?!?/br> 于是何菁繼續陪他蹲守…… “你蹲守的時候,要是中途想要大小解怎么辦?” “就地解決啊。你想?” “沒,只是問問……那樣的話,你每天都在同一處蹲守,人家不會發現你留在那兒的……那啥?還是說,你帶著油紙,隨身包了那玩意帶走?” “……你都在想些什么???挖個坑兒埋了不就好了嗎?” “哦,高明!” 邵良宸捂著嘴悶笑,何菁卻頗覺無聊,本以為今天陪他出來即使沒什么收獲,也總要防備被人發現,好歹也該有點驚險刺激,沒想到只是這般無所事事地在黑燈影里蹲著,原來老公的工作里還有那么多枯燥沉悶的部分需要消磨。 又靜待了一陣,邵良宸索性摟住她,探手到她胸前揉捏,還試圖將手探入她的交領:“悶得慌吧?” 何菁推拒道:“你別,悶得慌忍忍也就過去了,也不能這樣解悶。你知道我……待會兒弄得濕乎乎的多難受?” 自從做成了真正的夫妻,但凡來了感覺都能滿足,已經許久都沒有過濕了難受還要忍著的時候,邵良宸還真有點忘了她這體質,一聽反而更加興致熱烈:“真濕了咱就立馬回去,反正看這意思,今日也等不來什么?!?/br> 正說著,忽然就聽見院門那邊傳來了叩門聲,夫妻兩個的動作都戛然而止。 廂房里很快出來了兩個仆從打扮的男人去應門,問也沒問一聲便將院門打開,將來人迎進,一個仆從問道:“今日怎來得這么晚?大人都等急了?!?/br> “甭提了,臨進門時一個疏忽,險些兒叫這小妞兒跑了。你們叫大人小心著些,今兒這小妞兇得很?!?/br> “嘿嘿,大人還不是就喜歡兇的?越兇才越好呢!” 何菁與邵良宸避在墻角之后,見到院外進來兩個男人,扭送進一個五花大綁還被堵了嘴的少女,將少女交給兩個仆從之后,那兩個男人便出了院門離去,兩個仆從一左一右揪著被綁的少女送去正屋,其中一個說了句:“大人,人給您送來了?!?/br> 何菁見到那少女不斷扭身掙扎,還在低聲嗚咽,驚詫問道:“怎么,安惟學還干強搶民女的勾當?” 邵良宸微蹙著眉搖了搖頭,牽起她的手道:“走吧,出去我再對你說?!?/br> 何菁覺得有些奇怪,她很清楚記得邵良宸在見到孫景文帶同手下虐待女子時是何等氣憤,為何在此見了類似情形卻無動于衷了呢?當然,她也不會指望他去出手多管閑事惹禍上身。 等到爬出到墻外,挨著驛館后墻原路返回,邵良宸才道:“我與錢寧原來已打探到過,安惟學有個癖好,就是買來丫頭,都這么五花大綁地帶進來,等他收用過了,再行釋放,他愛得就是這一口。那些女孩都是他正經買來的,是他的丫頭,并非強搶。等事畢之后,他也都好好養著她們,并不苛待。雖說……那些女孩是有所委屈,可這事不同于孫景文那事,我們管不過來?!?/br> 何菁明白了,她原來也不是沒見過窮人家的女孩受欺壓,有被富人看中就強買強娶的,有被富家子騙取了清白還得不到名分的,甚至也有被坑死了性命都無處申冤的,像安惟學這樣只是收用自己買來的丫頭,在現今這時代實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惡行。這時可憐的女子遍地都是,他們救不過來。 “可是,咱們才來就正巧碰見這樣一幕,是不是說……” “沒錯,安惟學此人好色成性,手底專門有著一群下人常日為他物色丫頭,這種事他做得極其頻繁,今晚被咱們撞見,也不算有多巧合?!?/br> 果然人家早把安夫人拋諸腦后了,何菁幽幽嘆道,“你說,二哥不造反了,劉瑾這些人什么時候才能倒臺呢?” “不知道?!鄙哿煎坊仡^望她,“你是不是在盤算,真要借何錦他們的手先把安惟學殺了就好了?” 何菁搖搖頭:“我怎可能那么幼稚?這樣的人大明朝不是遍地都是么?他死了,換個人來,也不見得比他好。再說,真要那樣,二哥就被他們拖下水,說不清了?!?/br> 依照大明律,殺害朝廷命官的罪過就近乎于謀反,朱臺漣現今背負的謀反嫌疑已經夠多的了,再多一條殺巡撫的罪,萬一再因此連劉瑾也得罪了,真不知景況會差到什么地步。 待回到自家小院墻外,邵良宸感覺她握自己的手甚緊,便晃了晃手問道:“怎么,又為安夫人難過了?” “沒有,”何菁朝他一笑,“我是覺得自己很有福運,前面有二哥關照,后來又有你關照,若非如此,說不定我也會像那些命苦的女孩子一樣,落到哪個好色成性的壞男人手里了?!?/br> 朱臺漣總覺得是自己害得meimei流落府外,其實沒有他參與,王妃與側妃她們也遲早會想辦法趕走白玉簪,若非他多年接濟,何菁的命運確實很難預料,而若非嫁了邵良宸,也難說她會被哪家好色之徒看上,強娶回家去。 邵良宸不想把話題往沉重的方向引,便握起她的手笑道:“說的是,夫人既然對我也有感恩之心,待會兒回去屋里,就好好施展本事來報答我一些兒吧?!?/br> 因錢寧先前與來安化的本地官員無差別結交,對何錦丁廣等人也都送過禮,還曾一道吃過一回酒,也算稍有幾分交情,昨日雖是他在為何菁趕車,后來又被安排住在何菁兩口子的隔壁,在何錦等人看來,也不過是受王長子差遣,并沒誰將他視作邵良宸一派。 今晚錢寧備了一壇好酒,去到何錦所住屋子,與幾個武將飲酒攀談了一番,回來時看準周遭無人,他便直接轉來邵良宸與何菁所住的小院。 因邵良宸刻意要讓外人以為他倆都在屋里,出門前留好了燈火,還只將房門虛掩,這樣一來,外人即使有意窺伺,看到這情景也不會膽敢推門進屋。 可惜這會兒來的不是那么見外的外人。 錢寧為了不去驚動外人,也沒走院門,直接攀上墻頭,看著正屋燈火通明,門似乎也未關嚴,想必那兩人既沒就寢,也不至于是在做什么怕外人撞見的事兒,便放心地翻進院子。 他先在院里輕喚了兩聲,沒聽見回音,又去到屋門外叩了叩門,也沒聽見回音,錢寧便知道,那兩人竟是出門去了。 他很自然地決定,進屋去坐等。以他現今與那兩口子的相熟程度,這么做并沒什么特別。只未想到,他在堂屋坐了不多時終于等到那夫妻倆回轉之時,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今晚夫人有何打算?”首先傳來的是邵良宸的聲音。 “你說了今晚要等我這女采花賊來采你的嘛?!焙屋嫉穆曇暨h比平日所聽的甜膩撩人。 屋里的錢寧本已站起身,想要出聲招呼了,一聽這話就是一怔。 邵良宸問:“那你想怎么采,可有謀劃?” 何菁的聲音愈發又軟又黏:“人家要騎你!” “好啊好啊,為夫都要等不及了!” “……”聽著聲音自屋后轉到了前面,錢寧冷汗都要滴下來了,這要怎么辦,才能不太尷尬??! 左右看看,這正房一共三間,都是較為簡單的結構,并沒有什么后門,因冬天剛過,后窗也都還封著毛頭紙,不像能輕易打開的樣子。想躲過正門逃走是沒戲。 耳聽得腳步聲已到了門外,錢寧思緒急轉,猛然回身沖上兩步,回到方才坐的圈椅里重新坐下…… 房門很快被推開,邵良宸很自然地推著門讓何菁先進,何菁踏入門檻,一眼看見堂屋正面的圈椅上有個男人,驚得“啊”一聲低呼,險一險跳將起來。 錢寧坐在椅上,伏身于旁邊的高幾上裝睡,聽著這聲驚呼才猛地起身,一副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模樣,看看門口愕然驚呆的兩人,聲音含混道:“哦,你們可回來了,我坐在這里等得犯困,竟都睡著了?!?/br> 邵良宸與何菁渾身僵硬地對望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他是真睡還是假睡,有沒有聽見剛才那些…… 錢寧打著哈欠撩了何菁一眼,才明白“女采花賊”是個什么梗,嗯,這模樣確實像個女賊,這兩口子也真會玩! 邵良宸很快恢復自然,進門來道:“哦,勞你久等了,我們是去窺伺了一番安惟學,可惜并沒什么收獲,只見到他那邊防范甚為松懈,倘若外人真有心加害,恐怕會很輕易得手?!?/br> 錢寧又掩著口打了個哈欠:“何錦他們的計劃,不見得是直接去將安惟學殺了?!?/br> 邵良宸眼睛一亮:“怎么,你探來了他們的口風?” 錢寧卻只神秘一笑:“不出兩天,你們便會知曉?!?/br> 說完他便要走,邵良宸忙拉住他:“你來這里等我們總不會只為說這樣一句話吧?錢兄,你有何主意,可不要對我們藏私?!?/br> 錢寧瞄了何菁一下:“放心,還是那句話,你盡管守好媳婦,其余的都交給我便是?!闭f完就出門而去。 邵良宸見他這般故弄玄虛,不由得有點毛骨悚然,關上門后向何菁小聲問:“依你看,他會不會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論近日與錢寧有過多少合作,他也不敢十足地相信這個人,畢竟《明史》當中明確寫著這人“性猬狡”。 沒想到何菁倒很確定地搖了頭:“他是因為聽見了咱們方才在外頭說的鬼話,一刻也不好意思待下去,才急著走了?!?/br> 邵良宸很意外:“你怎知道?” 何菁搭著眼皮,滿面無奈:“他若是真趴在桌上睡著了,即使只睡了一刻鐘,臉上也必定會有被壓出來的紅印子,可是……沒有?!?/br> 夫妻倆面面相覷了一陣,都只能各自捂臉。天,真是丟死個人了! “女俠,今晚你還騎不騎我了?” “……你這臉皮,修煉得還真厚?!?/br> “反正丟臉也已經丟光了,再不騎,豈非白丟?” “騎!這就給我老實躺著去!” 于是今晚這邊夫妻兩個暗自決定:以后再也不在床帳之內以外的地方說葷段子了。 那邊錢寧則決定:以后再也不隨便翻人家的墻了! 至于今晚上來找他們原本想說的話,錢寧也有點后悔方才急著脫身就沒說,可斟酌了一下,明天再說應該也不晚,就暫且撂下了。 驛館內的另一處房間之內,何錦與丁廣兩個人正守著小桌,吃著方才與錢寧一道下酒剩下的鹽鹵花生說著話。 “這個錢寧倒是個爽快人,什么都肯說,可惜今日他說的這些,于咱們也沒多大用處?!倍V不無遺憾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