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何菁苦笑:“我有什么可叫你算計的?” 邵良宸又問:“那你可擔憂我是壞人?” “你當然不是?!焙屋颊f完,心神終于落回了實處。是啊,他不是壞人,也不可能算計她,他向她求婚,她有什么可遲疑的呢? 遲早還是要嫁人的,平日再如何抵觸,她心底都明白這一點,即使是為了何云著想,她也得走這條老路。她無父無母,沒有嫁妝,稍好一點的人家就不會愿意娶她這樣一無所有的孤女做媳婦,最適宜的出路就是給人做妾。 現在他這么好的一個人來求婚,還是想娶她為妻,她難道還應該拒絕?這才應了王寬那句話,這樣的人不要,還想找什么樣的去?沒錯,他再好,她也沒愛上他,可在這個時代,等待真愛就是犯傻,何況前世自以為尋得真愛的時候,她還不是只落了那樣一個結局? 她實在是該答應他的。 “菁菁,你答應我,相信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嫁給我,你一定不會后悔?!彼氖治盏酶o了些,神色與其說是鄭重,不如說是殷切,就好像如果被她拒絕,他就要活不下去了似的。 何菁幾乎懷疑他神志不清,她動了動嘴唇,磕磕巴巴地道:“我……沒什么可后悔的,可是,若是我這般答應了你,我怕……倒是明日,你就要后悔了?!?/br> 這話一說便是答應了一多半,邵良宸釋然一笑,稍稍恢復了自然神態:“都怪我說話顛三倒四,其實早在上次遇見你,與你一同闖了北鎮撫司那時,我便看中你了。你還當我這些日子關照你都是憐憫你吧?其實我早就存了追求你的心思,只不知如何表露。方才說要為你說親,也是試探你的心意,看你對我毫不起意,你不曉得我方才多失望呢。說來說去也不見你露點口風,我實在等不及了,才這般直說的?!?/br> 這么一說,何菁便覺得好接受多了,呆呆地點了點頭:“可是,我與你家世差這么多,你若是娶了我,不會被同僚們取笑么?” 邵良宸笑道:“我方才也說了,其實我也是苦出身,能比你好上多少?我的朋友總共沒幾個,那些可能取笑我的都算不得朋友,他們如何看,我都不放在心上。你放心,有我在,不論你出身如何,將來必不會叫人給你委屈受?!?/br> “哦,哦……”何菁腦袋都木了,感覺應該還有很多事要說,卻又一時想不起該說什么。 “那你就是答應了?”他愈發眼神殷殷。 何菁似是而非地“嗯”了一聲,發覺自己態度不夠明朗,就配上個重重的點頭。 他喜形于色,宛如撥云見日,笑容暖得堪比艷陽:“那好,婚事全都交給我去cao辦,我會盡快給你確切消息,你且在家安心等待就好?!闭f完忽地想起一事,自腰間解下錦緞錢袋放到她手里,“我來得匆忙,沒帶什么像樣的東西做定禮。這些大可回頭再說,不過你弟弟的病不宜拖延,這些銀子你先拿著花用,這一回與我成了一家,你再拿我的銀子總不必再有顧慮了吧?” 這會兒是他說什么,何菁都只顧木然點頭,已做不出更多反應。見他起身要走,她才后知后覺地站起來送他。 邵良宸一刻都不想與她分開,很是依依不舍,但也清楚自己此時的心境很需要緩沖整理,也同樣需要留給她消化信息的時間,就還是告辭離開了。 何菁送走了他,獨自站在院中發呆,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就算是把自己嫁出去了?要說高興,似乎也是高興的,畢竟得知自己被一個不錯的男人喜歡,確實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可高興之余,她也實在很懵——古人都這么雷厲風行么?一言不合就求婚的…… 聽見大門外腳步聲響,還當是何云他們回來了,何菁探身看去,卻見邵良宸又來在了門首。 “你怎又回來了?”何菁頭一個反應,就是他也發覺方才的決定太過草率,有意反悔了。 卻聽邵良宸笑道:“我忽然想起來,反正這里也算不得你的正經家門,將來成親就無需來這里接親了,不如明日我便著人將你們姐弟接到我家里去住?!?/br> “???為……為何呀?”何菁又磕巴起來,“我是說,為何要這么急???” “我怕回頭再來個什么舉人求娶你,就叫你改主意,不愿嫁我了?!鄙哿煎穼嵲拰嵳f,心里回蕩著小品里那句話:我還是怕你跟別人跑了…… 何菁苦笑:“哪至于的呢?” 他歪過一點頭來望她:“那你是說,你眼下已然定了非我不嫁了?” 直至這一刻,何菁才剛有了點男女之間的旖旎心境,臉上有些發燒,眼神躲閃著小聲道:“我既應了你,自是不會改了?!?/br> 她面皮白皙,兩頰染上一層菡萏色,更顯得容色鮮妍,嬌美過人,這副容貌比之前世似乎還勝了一籌,不過這些都是次要,關鍵是,她就是她。只要瓤子是她,皮子怎樣他都要極力弄回家去。她要穿成個老太太,他就當干媽接走,她要穿成個男人,他就……嗯,反正瓤子是女人,或許適應一陣也沒什么不行。 不過,當然還是現在這樣最完美。 邵良宸心潮涌動,試探著欠身湊近過去,在她頰邊輕吻了一下,柔聲道:“明日我帶人來接你,等我?!毖援呑呷?。 何菁撫了撫被他親吻的地方,努力想在心底找到一點戀愛的味道,卻一無所得——他是很好,可她還是對他沒感覺,既無好感,也沒反感。被他親了,都沒一點點怦然心動。 手上的錢袋沉甸甸的,解開一看,里面的銀兩至少有六七十兩,是她這輩子都從沒持有過的一筆巨款。 何菁不禁失笑:不管怎么說,我這還是該算被天上餡餅砸了頭、撿了大便宜吧?還要啥自行車兒?生計都不能保證的時候,真愛算個毛,那玩意在古代,可比銀子金貴多了…… 邵良宸離了她家,腳步匆匆走過一道街區,穿入一條胡同,待得周圍空無一人了,他才停下來,手扶著墻壁重重喘息,心弦稍一松弛,情緒就鋪天蓋地而來。他背靠著墻壁滑坐于地,霎時淌了一臉淚水,渾身顫抖著,泣不成聲。 自那日噩夢起始,夢里與她重逢怕是已有數千次,他根本沒敢讓自己抱過一丁點希望還能再遇見她,天曉得實現這個美夢對他有著何樣意義。 方才他心里攪動著沖動,也想過去與她坦誠說清,告訴她,照片上那個人雖然是他,但他只是去幫來京游玩的親戚定賓館,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 他很想對她解釋清楚,求她原諒,告訴她自己這些年有多悔恨,多盼著能挽回,可是他不敢! 他一句蠢話害得她丟了命,結束了現代衣食無憂自由自在的生活,跑到古代來過苦日子,日日為銀子發愁,還要受王寬那種垃圾的欺負,他有什么理由認為解釋個清楚就能讓她既往不咎? 他很了解她的性子,她一向對什么吃回頭草、破鏡重圓的事兒嗤之以鼻,認為兩人有過大的裂痕就回不到從前,還不如一拍兩散各自清凈。眼下若是立刻解釋清楚,讓她得悉劈腿只是誤會,得悉他已曾以死贖罪,她會諒解他,不再恨他,但若說嫁給他,與他朝夕相對地過日子,那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到時她最可能做的,就是帶著弟弟悄然搬走,遠遠躲開他。 所以說是不能說的,至少現在不能說,要說也要等到以后,待他們關系平穩,讓她見到了他的誠意、重新建起感情基礎之后再說。他現在該做的,是盡其所能對她好?,F在她需要他的照料,他要娶她,也是為她好,不全是出于私心。 天光薄暮,清透純凈的藍色里摻入一抹淡紅,邵良宸仰頭望著,靜靜抹去眼淚,露出笑意。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死不成了——老天爺,我真多謝你了,將來必定不會辜負你的一番苦心! 第17章 追蹤而至 何菁趁著天還沒黑,去到街口的熟食店買了一斤鹵豬頭rou與一只鹵雞回來,留了一半給夏奶奶,自己另炒了盤素菜,給何云做了晚飯。 “姐你是怎的了?”何云驚奇得睜圓了雙眼,這些年過年他們都沒吃得這么好過。 何菁掰了個雞腿給他,慢慢道來:“今天那位送銀子給你治病的恩人又來了。他說,他自那天就看中了我,向我求親,我已答應他了?!?/br> “???”何云掉了筷子,險一險將飯碗都扔了,“你……你竟這就……就答應了?” 何菁嘆了口氣:“我知道,恁大的事兒,我本該問問你的意思再決定?!彪m說沒有血緣,只要他們還是名義上的姐弟,依照這時代的規矩,何云確實能至少為她做一半的主。 “我不是說這個,”何云小大人似的擰起眉頭,低頭悶了一陣,“姐你實說,若非急著為我買藥看病,你會答應么?” 何菁微微笑著:“云兒,等你見著他就知道了,他不但心眼好,其他處處也都挺好的,難得這么好的一個人看上我,我再不答應,還能等什么樣兒的人去?你平日還不是勸我說,遇見還過得去的人就嫁了么?” “可是,”何云依舊悶悶不樂,“姐,不瞞你說,從前我一直想著,不論你將來嫁了個何樣的人,但凡他待你不好,我必定替你揍他出氣。如今……對方是東莞侯,他若是欺負你,我……還如何替你出氣???” 何菁失笑,原來他是在想這事兒。難得這孩子聽說jiejie攀上了權貴,竟沒有一點欣喜之情,還只想著替她撐腰。 上次得了邵良宸送的銀子,她對何云只說那人是東莞侯,是御前紅人,因為買了她繡的腰帶,看出她急用錢才慷慨解囊,沒有實說對方是錦衣衛密探,如今雖說就快是一家人了,她也清楚這一重身份還是不提為好。 她又給何云夾了兩片rou:“你不必急著cao這份心。你看看周遭這些阿姨jiejie們,哪個嫁了人,能一點都不受氣的?如今我算好的,遇見一個主動看上我的,而且還沒有公公婆婆,以后只要我恪守本分,好好待他,想要和和順順地過日子也不難,怎就一定會惹他來欺負我呢?” “我就是怕你為了給我買藥湊銀子,把自己賣了?!焙卧泼銖娊懒艘豢趓ou,“原來我真當他是扶弱濟貧的好心人來著,如今看來,哼,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br> 何菁更是無奈苦笑,唉,也難怪云兒這般想,若說那人從一開始就是因為打了她的主意才接濟她,動機確實沒有原先顯得那么高尚了。 不過,她判斷他是好人,又不是從拿了他的錢才開始的,早在那天于梁府之外提醒他時,便可看出他的人品。他總不可能是早在梁府初見她時,就對她一見鐘情了吧? 何菁還沒那么自作多情。 “云兒你記著,人家就是好人,從前幫著咱們就是出于好心,你得心懷感恩。再說縱使他是為我的緣故才出手相助,也畢竟是救你一命,你也得拿人家當恩人看待才對。咱家人可不興受了人家的恩惠還翻臉不認的?!?/br> 何云挨了她幾句訓教,有些訕訕,點了點頭:“姐我聽你的,他既對咱們好,咱們就對他禮敬恭謹,將來他若對你不好了,咱們再想別的法兒。到時候……那些給人做妾的jiejie們都能與夫家和離,他是東莞侯,總也不能就以勢壓人,硬攔著你不叫和離的吧?” 何菁啼笑皆非,她這婚都還沒結呢,弟弟已經在為她離婚做打算了。 “他體恤咱們在這里住得不好,說明天就要來接咱們去他的宅子里住。到時候你見了他,可一定要以禮相待。這回等你的病養好了,便可以請他幫你找個學堂去讀書,你今年剛十三歲,又早就識字,讀書還不晚……” 何菁憧憬著將來,心里喜悅、惆悵、忐忑似乎皆有之,說不上哪一項占多,只能盡力寬慰自己:不論是對我還是對云兒,眼前這樁變故,怎么說也不能算是壞事吧。 當夜,因為素日食rou甚少,腸胃不耐油水,打完牙祭的姐弟二人都鬧了肚子…… 轉過天來,程記生藥鋪里忽然一氣兒進來五個客人,將窄小的外堂占去了大半。 來人是一個穿綢裹緞的青年公子帶著四名手下,一看就是一個紈绔子弟領了四個歪毛淘氣做的打手,怎么都不像正經來抓藥的。小伙計有些發憷,沒敢過來招呼,程敖正在柜臺內打著算盤,抬頭見到來人,淡然問道:“客官想看病還是抓藥?” 孫景文昂著脖子左看右看,神情倨傲:“不看病也不抓藥,我是想找個人。聽說有個姓何的姑娘常來你這里買藥,我想知道,她家住哪里?!?/br> 程敖將抬起的眼皮又垂了回去,繼續算自己的帳:“不知道?!?/br> “不知道?”孫景文緩緩反問,威脅意味不言自明。 “行醫之人對病患的事務須守口如瓶,不可外泄,知道也不能說的。您想打聽什么,去別處吧?!?/br> 葛城離柜臺最近,這時“啪”地在臺面上一拍,喝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你這樣的小破店鋪,都不夠爺爺們砸上一時半刻的,不過是向你打聽個人,你拿個哪門子喬!” 程敖微露冷笑,手上合起了賬本:“幾位若想砸我這小店,我勸你們動手輕些,隔壁那家鋪子是五城兵馬司都指揮大人家開的,若是因我驚擾了人家,未免對不住街坊?!?/br> 那幾人俱是臉色一變,孫景文陰沉著臉瞪了程敖片刻,終未敢在說什么,朝四個手下使了個眼色,領頭踅身出門,五個人眨眼走了個干凈。 小伙計滿眼欽佩:“師父真有您的,這么就把他們嚇跑了?!?/br> 程敖擺擺手示意他低聲,哂笑道:“幾個外鄉人罷了,一看就是色厲內荏的貨色,京城處處藏龍臥虎,他們知道誰可得罪誰不可得罪?是了,你快出后門去菁菁家里告訴她一聲,留神這幾個人上門滋擾?!?/br> “師父您怎忘了?菁菁姐昨日便來說了,她已然搬走了呀?!?/br> 程敖也才想起,是啊,她昨日匆匆來還了原先欠的銀兩,還送了一方挺貴重的玉石硯臺做謝禮,說自己要搬走嫁人去了,問她嫁個什么人家,她卻又不肯細說,也不知如今究竟去了何處。 善心人總會有意體恤同類,當年何菁帶著弟弟搬來這邊,程敖聽說這姑娘死了爹娘,卻在盡心照顧后娘與后爹生的弟弟,便感其孝義,一直有意關照。如今聽說她突然結了親,去向又不肯明說,自是有所惦記。 但愿她不是因為一時缺錢,就把自己賣了…… 且說孫景文自那日路遇何菁被她否認之后,又依照從相師那邊得來的線索繼續打探,今日才查到這生藥鋪來,沒想到卻碰了釘子。 出得門來,正不知如何進展,忽見一個渾身邋遢的叫花子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小聲道:“你們想打聽那個常來買藥的小姑娘?” 孫景文眼睛一亮:“你知道她?” “知道啊,那大夫管那姑娘叫‘菁菁’,小閨女生的白白嫩嫩,水靈得很,每回來我都會多看她幾眼?!?/br> 孫景文不顧他渾身發臭,上前一步道:“你快說,她家住哪里?” 叫花子將臟手一攤:“勞您賞碗飯吃?!?/br> 四個手下又橫眉立目有意動手,孫景文卻擺擺手,取出一小塊碎銀丟給叫花子:“快說?!?/br> 短短一刻鐘之后,孫景文一行五人便來到了夏奶奶小院之外。 周遭一片寂靜,僅有院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手搖著紡車,發出低低的嗡嗡聲。 這一回孫景文特意沒叫四個手下跟進門,只自己進來,客氣笑道:“老太太,問您個事兒,是不是有位姓何的姑娘帶著她弟弟住在您這兒?” 夏奶□□都未抬,依舊嗡嗡地搖著紡車,手里嫻熟地捻著棉線。孫景文只當她是耳背,就走進兩步,提高聲調又問了一遍。 夏奶奶這才停下手,翻著一雙灰白的眼睛,以手遮在耳后朝他問:“你說什么?” 孫景文極力耐著性子,又把話說了第三遍。 夏奶奶伸手朝旁邊鎖閉的側門一指:“搬走了?!?/br> 孫景文吃了一驚:“搬哪兒去了?” 夏奶奶又遮著耳朵問:“你說什么?” 孫景文對這又瞎又聾的老太太實在無奈,只得提高聲調再問一遍。 夏奶奶搖頭道:“不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