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何菁沒有一絲笑:“你看見了,這會兒家里就我一個,留你說話也不方便,你若沒事,就請回吧?!彼缒陮@人就沒甚好感,半點交情都沒,如今對他的來意心知肚明,就更沒心思為他留什么面子。 王寬見她冷淡若斯,面色也淡了下來:“看來蓮姑她說得不錯,你當真是半點都沒想考慮的?!?/br> 何菁轉開目光,只回了他一個字:“是?!?/br> 王寬干笑了一聲:“我倒不明白,你都已潦倒到了如此地步,還哪來恁大的架子。我一個新科舉人有心納你為妾,你還不識抬舉,你還惦記嫁什么樣兒的人去?” 何菁氣往上撞,本覺與他多說一個字都嫌惡心,可又咽不下這口氣,瞟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也不明白呢,世上中過舉人的那么多,怎也沒見人家個個兒都有你這么大的臉呢?就說你這一身兒,帽子與衣裳不是一套,還袍子偏小,靴子偏大,顯見沒一件是你自己的,你自己連身能見人的行頭都還沒有,連鞋都要借人家的來穿,還豬鼻子插蔥、裝哪門子象?!” “噗”地一聲,大門之外傳來一人失笑的聲音。何菁回頭一見是邵良宸,十分意外。這人真是不禁念叨,方才正想到他,他就真來了。 王寬被何菁揭破行跡,正惱羞成怒七竅生煙,未待反唇相譏,聽見這一聲笑,抬頭見到一個身形頎長、面容俊美的男子掩口笑著邁步進門,他沒好氣地拿折扇一指:“你是干什么的?” “看熱鬧的啊,”邵良宸一派怡然自得,說著還刻意上下打量王寬兩眼,“沒見過鼻子插蔥的豬,特意來見識一番,不成???” “噗”這回輪到何菁掩口失笑。 王寬臉色紫漲,看了他二人的情狀便知他們是相識的,遂恨然道:“我知道了,你是勾搭了這個小白臉,才不肯應我,我……”隨便一看也看得出與邵良宸相比,自己怎么都難挑得出什么地方強過人家,他只得強撐門面朝邵良宸叫囂:“我是新科舉人,刑部尚書劉璟劉大人是我恩師,你又是哪里來的?” 邵良宸昂然嗤笑:“我當是誰呢,一個劉璟而已,你信不信想叫你恩師丟官出京,也只是我一句話的事兒?” “你……”王寬幾乎氣得跳腳,可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臉色變了兩變,竟閉上了嘴,狠狠剜了何菁一眼,就拂袖而去。 何菁心感奇怪,朝邵良宸小聲問:“你該不會真想去對付劉璟吧?” 邵良宸乜著她:“怎么,你還心疼這小子???” “那自然不會,只不過……”何菁更壓低了些聲音,“不論你再如何是御前紅人,你做這行的,怎好興風作浪引人注意?” 原來是為他著想,邵良宸無端心頭溫熱起來,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道:“其實我方才是說大話嚇他呢,劉璟是一部堂上官,又是劉瑾的心腹,哪里是我一句話就能扳得倒的?你不明白這小子為何忽然變了臉色逃之夭夭是吧?想一想民間是如何議論當今圣上的,你就知道了?!?/br> 民間傳說正德皇帝時常微服出宮,四處尋花問柳,何菁恍然,敢情王寬聽了他那句話,是把他當做微服泡妞的皇上了。 “可是……這樣不會為你惹麻煩么?”何菁眨動著一雙清亮杏眼,他這可是有著冒充圣上的嫌疑??! 邵良宸微露鄙夷:“哪兒來恁多的麻煩可惹?這小子來你這里辦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還敢回去找人宣揚,到劉璟那里告我的狀?你聽他胡咧咧呢,他才是一個舉人,什么恩師都是掛名,真去拜訪劉璟,連人家的大門都別想踏進一步。你都說了他是裝相,一頭鼻子插蔥的豬,也值得你恁提防?” 這倒也是,何菁掩口一笑,閃身往里讓:“進來坐吧?!?/br> 邵良宸往側門里望了一眼:“你說家中僅你一人在,我進去恐有不便?!?/br> 何菁輕嘆:“我那是搪塞他的說辭,其實窮人家哪有恁多講究?只不過,這窮屋陋舍的,也不好招待你?!?/br> “那倒無妨?!鄙哿煎仿犓绱苏f,便邁步進了側門,來到她那小院,看得出面前的屋子不大,覺得隨她進屋確實不大好,他就在院里的一張長凳上坐了。 何菁看看他這一身點塵不染的精致打扮,想想自家屋里的粗瓷茶碗,蹙眉道:“我這兒也沒什么好茶……” “不必忙了,我也不渴?!鄙哿煎份p松理了理衣擺,“我本是想來看看你弟弟的病可有起色,既然他這會兒都有精神出門了,想必是好些了吧?” 何菁搬來夏奶奶常坐的板凳在他對面坐了,微笑道:“多虧了你借我的銀子,他這些天日日服藥,確是好多了?!?/br> 她有心提起去他家做工的事,可這一與他面對面,想到那樣就是變相找人家討錢花,又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邵良宸看出她欲言又止,便問道:“是不是錢還不夠?” “夠……夠了?!焙屋及盗R自己嘴笨腦子更笨,臉上辣辣的。 邵良宸懇切道:“你既說明是借,多借點少借點又差個多少?反正你又借不窮我,真有需要就明說,將來何時還我都是一樣?!?/br> 何菁苦笑:“我是怕我根本還不上你,光是這二十兩,我都還不知何時能還,再多借上一些,將來想還清你的銀子,恐怕我就得把自己賣了?!?/br> 邵良宸啞然失笑:“可別介,若是因為借你銀子還逼你把自己賣了,豈不是我作孽了?” 這兩句話一說完,兩人同時想到,若是他把她“買”了,不是正好兩廂便宜? 第15章 若無相欠 兩人尷尬默對片刻,邵良宸問:“你可想過來我府上做工?” 他主動提起,是個順水推舟的好機會,何菁卻愈發不好意思起來,兩手互搓著手指猶豫道:“我一味這般靠著你好心接濟混日子,總也……不是長久之計?!?/br> 那怎樣才是長久之計?嫁給他?話題好像總在不由自主地往那個方向引,兩人再次陷入尷尬默對。 何菁驀地心頭一動,生出一個想頭:我若是真把自己賣給他,不是挺好的么?大家婢的地位也好過小家女,我算不得吃虧,跟了他這樣善性的主子也不怕有多受苦;我年歲雖比那些被賣的小丫頭們大了,可本事也比她們大啊,雜活女紅,我都強過常人。真去他府上做工就是明晃晃地求他施舍,可若說賣給他做丫頭,就能有許多名正言順的機會回報他的好意了。 只是,這話該怎么說呢?真說出來,人家會不會以為我是想去爬床的? 她在這邊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邵良宸的目光卻無意間落在她露在裙邊的腳上。 若論男人喜歡女人腳小,真不知該追溯到哪個朝代去。時人諷刺馬皇后不說別的,非說人家腳大,還不就可見一斑?不過直至此時,還沒人把裹小腳奉為風尚,更沒人逼著自家女孩子非得裹腳不可。是以民間像她這樣放著一雙天足的女孩還是大多數。 但她這一雙腳真是挺大的,要換到現代,想必買鞋得買女鞋里的最大號。邵良宸覺得自己這想法很有些好笑,他語氣隨意地問:“何樣才算長久之計,你為自己打算過么?” 何菁心不在焉,信口道:“其實我爹剛去世那會兒,我曾想過去應選宮女來著。我識字,進宮熬幾年可以做女官,一直做到老,工錢還可以拿給弟弟生活讀書……” 邵良宸追問:“那后來為何沒去成?” 何菁張開左手手掌,露出斜在掌心的一道舊傷疤:“我娘自我四歲那時得了瘋病,有一回看見她拿著剪子,我想去搶下來,結果劃傷了手,到現在小指都彎不起來,去選宮女,頭一道就被刷下來了。人家說,這是殘疾?!?/br> “這怎能算殘疾?”邵良宸隱然為她心酸,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又不是什么好出路,該著你沒去做白頭宮娥。你是不知道宮女子的日子有多難過,但有兩個女主子斗法,常有下人不明不白就丟了命?!?/br> 何菁猛然想起:“我倒忘了,你jiejie就是宮里的女主子啊?!?/br> “其實不是?!鄙哿煎反怪鄣?,沒去理會她目中閃出的驚訝,“外人都以為皇上是偏愛我jiejie,或是偏愛我,才給我封了這個爵位。其實都不是,是因為我早年為他辦了幾樁大案,受了他的賞識器重,他才尋這么個名目厚待我。宮里去世的那位邵娘娘與我毫無親緣,錦衣衛的密探是世襲的,我父親表面的生計是涿州一個走街串巷賣吃食的小販,只是碰巧也姓邵罷了?!?/br> 他抬頭笑了笑,“正巧那位邵娘娘親人都沒了,我的親人也都沒了,皇上就突發奇想,讓我做了他小舅子?!?/br> 何菁很是訝異:“你……把這些事告訴我,沒關系么?” “有關系啊,所以還得囑咐你一句,千萬不可說出去,不然叫皇上得知你害得御前頭號密探xiele底,他定然饒不了你?!毖赞o雖是威脅,配上他的溫暖笑意和柔和聲調,就盡是親切溫文了。 反正最關鍵的一步已被她洞悉了,要泄露早就泄露,不怕多說這點隱情給她聽,更重要的,是難得遇到一個人,引發了他說說心里話的興致。 兩人相視而笑,心里都在暗暗感嘆,來了古代十九年,這是頭一遭有機會與異性平和交談,也都恍惚有了些與前世相似的心情。 “其實是我帶累了弟弟,”何菁很享受這一刻的氣氛,也有心多與他聊上幾句,“當初我爹去世,街口的房婆子貪圖一個富戶給的謝媒錢,想牽線叫我嫁過去做妾,就設計擠兌我家,成日找些混混到我家生事。我當時才十四歲,斗不過他們,不得已典了屋子,也損失了大半的家產。若是……總之就是因為我一直不愿委屈自己,才叫弟弟淪落至此?!?/br> “確實不該委屈自己,”邵良宸緊接上她的話,語氣斬釘截鐵,“難不成你還會后悔,覺得當初應該依從那些惡人?” 何菁喟然:“可是不委屈自己,將來就一定會等來更好的結果么……” 話題竟然又擠到這里來了,總好像逼著人家娶她似的,這樣再說出去他家做丫頭的話,不是更要被他誤解了?何菁有些懊惱,笨拙地補救:“是你問我對將來可有打算,我才嘮叨了這些,其實……我對將來沒什么想頭?!逼鋵嵰呀浻邢腩^了,只是想不出怎么說。 邵良宸想的卻是:她的出路似乎只能是嫁人這一條,難道……我應該娶她? 怎么想都還是覺得,要娶一個才見過這么幾面的女子是件荒唐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實在無心結婚,那或許……可以幫她物色一門婚事? 他問:“你是哪年生的?” “弘治四年?!焙屋夹念^一跳,此時心心念念將他看做了“買主”,最怕被他挑剔的就是年齡。 邵良宸看出她神情有變,微笑解釋:“你別誤會,我是想著問問你,好看看有沒有我認識的人中適宜與你接親的??床怀鰜?,你竟是與我同年生的?!?/br> 因著心理年齡的關系,他慣于將十多歲的女孩子都視作小meimei,總會忘記,自己這具身子其實也才十九歲。 何菁忍不住道:“我是年歲大了些,可我會做的事很多的,遠比那些小姑娘中用?!?/br> 話出口了才發覺,人家剛說要為我介紹婚事我就說了這一堆,這算幾個意思?生怕自己嫁不出去么?一時懊惱羞慚得滿面通紅。 邵良宸確實做了那樣的理解,只覺得好笑,倒也不覺奇怪,一個快二十的大姑娘,又為生活所迫,急著尋一門親事也在情理之中。他接著道:“我認識的人雖多,深交的卻極少,是以這事也急不來。反而是你弟弟的病才是要緊,所以你若缺錢花,千萬不要與我客氣?!?/br> 何菁滿心感激,含笑道:“侯爺是‘輕財足以聚人’,我感激得緊?!?/br> 邵良宸臉色微變:“你這句話是哪里聽來的?” 何菁一怔:“我也不記得,我認得的讀書人只有寥寥幾個,說不定,就是方才那位王舉人說的吧?!p財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寬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孟袷沁@么說的?!?/br> 她很清楚記得這話是前世聽來的,似乎也是明朝人留下的,只不知是在此之前還是之后的人。不過當今世上文人那么多,本地土著聽見一句文縐縐的話,縱使未曾聽過,又有誰會計較出處呢? 邵良宸靜靜望著她,面上波瀾不興,心底卻是翻江倒海。 “輕財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寬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背鲎躁惱^儒的《小窗幽記》,陳繼儒是嘉靖后期才出生的人,寫下這四句話的年份,至少是距此五十年以后。 她能說得出這話,只能證明,要么她是穿來的,要么她認識另一個穿越者。難道,難道,難道…… “你是不是……十月初四辰時生的?”他極力控制著讓自己聲音聽來如常。 何菁眨了眨眼,雙眸清亮:“是啊,怎么,難道你也會看相,能從我臉上看出生辰八字?”她笑了笑,眉眼都彎成了好看的弧度,心里卻在想:莫非他還特意查過我?那方才還何須問我年紀?試探我有沒有說實話? 邵良宸抿著唇沒有說話——胸腹之間氣血翻騰的厲害,他害怕此時一開口,自己都能噴出一口血來。 十四天零四個半小時,就在她車禍死去十四天零四個半小時之后,他從醫院頂樓跳下。他來到這里是胎穿,如果她也是胎穿,按理說就該是提前他十四天零四個半小時出生。 當初就是他發現了一張古風的圖片上面寫著《小窗幽記》上的那四句話,覺得好看就發給了她,她很喜歡,還當做了手機桌面;她那時也是眼力敏銳過人,只不過比此時稍遜;再加上這個精準的出生日期之差…… 世上絕不可能有如此的巧合,她就是她,就是他前世犯了其蠢無比的過錯害死的那個人,是他隔了一世也總忘不了、放不下的那個女孩,他竟然是真的又遇見她了! 他在這邊心潮翻涌,何菁則垂著眼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靜了良久,兩人同時出聲,啟齒都是一個艱澀的“嗯”。 兩人相視一怔,邵良宸道:“你先說?!?/br> 何菁手里扭著粗布襖子的下擺,澀然道:“我是想與你商量,你看,我繡工還不錯,雜活也都會做,人也還算勤快本分,是吧?所以,不知你愿不愿意……那個,買我回家,做個丫鬟?” 比起嫁個不了解的男人,她還是更青睞在他這個好人府上做一輩子丫鬟。見他似顯意外,何菁忙道:“我不會要價很高的,尋常一個小丫頭五兩銀子,月錢一二兩,我只要預支點銀子,夠買藥為我弟弟治病就好了。其實我沒想嫁人,以后在你家好好做工來還錢,做上一輩子都成?!?/br> 邵良宸呆若木雞,足足愣了半盞茶的工夫,方緩上一口氣來:“這樣,你先聽完我的話,倘若你不答應,咱們再來商量這事兒,成嗎?” 何菁點頭不迭:“好好,那你說?!?/br> 邵良宸被她這奇思妙想一打岔,都找不回感覺來了,頓了頓才緩緩問道:“你……可愿嫁給我?” 第16章 允婚待嫁 這一回換做何菁呆若木雞,只疑心自己聽錯了。 邵良宸直視她的雙眸,面色極度鄭重:“我這人不善表達,但此時此刻,這話說出來決計是言由心發,毫不摻假的。我愿娶你為妻,終我余生,傾我全力,善待于你,你弟弟我也會當做自己親人去照看……自然,這不是憐憫你,更不是趁人之危要挾你,是誠心誠意想要娶你,你可情愿答應?” 何菁繼續眨著眼呆愣著,這事來得實在太過突然,雖說之前也想過嫁他,但那不過是隨便一想,根本算不得正經考慮,更沒真去抱過希望,何況,當時還以為只能為他做個妾罷了。 他這到底是怎么了? 邵良宸也清楚這般求婚太過突然,可是他等不及,也不敢等了,一發覺面前坐的人就是她,他就誠惶誠恐得要命,好像一眨眼她就會再消失了似的。 她是他好不容易尋回的寶貝,務須立即揣進懷里貼身藏好,最保險的辦法便是娶她回家。一想明白了這點,別說求婚他不敢拖延,連容她考慮的話都不敢出口,什么繼續接濟她、邀她來家做工之類放長線的手段,他更是沒了耐心去考慮。 誰知多等一天會生出哪些變故,若是這一回又對她得而復失,他肯定會再去自殺一次! 見她仍然嘴唇開合說不出話,邵良宸攜起她的手來,欠身道:“我問你,你可害怕我有壞心,害怕我會算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