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話到此處卻頓住,寧居德悠閑的用茶蓋撥弄茶葉,蓋檐輕撞在茶杯上蕩起清脆的響聲,似乎在等著寧澤主動發問。 寧澤思忖這事同韓云舟韓儀清相關,又需她協助,到底是怎么個想法? 寧澤生母魏蘭是永寧伯府的姑娘,同弓高侯府的世子夫人魏萱是一對孿生姐妹?;蛟S是女肖母之故,兩姊妹長得一般無二,寧澤同表姐韓儀清長得也十分相似。 上輩子的寧澤活的慌亂,自顧不暇,對表姐韓儀清更是只在幼時見過,仔細想了想,勉強憶起她是在正德十年香消玉殞。 如今是正德九年,也就是說不到一年韓儀清便會病逝,魏萱寫信救她難不成是…… 她心思轉了幾番,心里起了個大膽的猜測,不由得有些驚愕的看向含笑靜等的寧居德。 寧居德放下茶杯,笑道:“你這丫頭倒是有幾分靈巧,不錯,你表姐有門好親事,你姨丈可指著這樁婚事給自己翻身吶?!?/br> 寧澤這才明白方才那位胖嬤嬤口中的六七分像是何意,真的竟是要她去代替韓儀清 ? 韓儀清的這樁婚事她是知曉的,雖說韓家頂著個弓高侯的爵位,實際上卻是個空架子,當時魏國公府上門提親的時候不知驚煞了多少人。 良久,寧澤才道:“姨母與我母親是孿生姊妹,親近的人還是能區分出來,我與表姐不過長得略微相似,輕而易舉就能被人戳穿,此事太過兇險,想那沈家世代簪纓,豈是好糊弄的……” 她欲要拒絕,卻又立刻意識到她現在進退維谷,并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 寧居德見她如此躊躇,方才在她身上找到的那點影子瞬間消失殆盡,搖搖頭道:“你這么個脾性將來少不得要受罪,你姑母易夏不守規矩,便無畏向前;二房你那位祖母守著規矩,守了一輩子望門寡,便賜建了貞節牌坊。人呢,別總是捅了馬蜂窩又后悔自己戳的那一桿子?!?/br> 寧澤并非瞻前顧后的姑娘,總是因為一時氣血上涌做出許多荒唐事,事后又缺了些一往無前的勇氣,上輩子便是這般,遇到什么事一時意動便下了決定,事后碰了壁又退縮到殼中,裹足不前。 聽了寧居德的形容,她覺得甚是恰當,身后一窩馬蜂追著哪容得她多想,先向前沖,日后提醒著自己不斷找東西遮蔽隱藏便是了。 她這廂答應下來,寧居德才道:“事不宜遲,今夜我會著人將你送到大興弓高侯府家的別院,往后種種就要你自個經心應對了,至于寧澤這個人明日一早會因為違反家規被釘入棺中——活埋!” 最后那兩個字咬字甚重,寧澤枉活了兩世,還是嚇得一哆嗦。本朝對女子極為嚴苛,像她這種情況族長可全權處理,不會有人覺得這番處理殘忍,更不會有人覺得這是草菅人命,反而家中有人為官的,若是處理的輕了倒可能引起別人彈劾。 寧澤這廂被兩個丫頭領著關去祠堂,一路上還是對活埋兩字心有余悸。 兩個丫頭低著頭在前面帶路,一路走了盞茶功夫,這二人都未抬頭看她一眼,類比那位掐她的胖嬤嬤簡直不像一個府里出來的人。 正值六月底,天氣日漸炎熱,走的急,到了一處樹蔭地,她略頓了頓,問道:“今日去接我的那個胖嬤嬤可是二房那邊的?” 她這話原指向不明確,誰能知道去接她的具體是哪位嬤嬤,只是她鬧出了動靜,竟然對人動了刀子,即便家規嚴苛,也阻不住長腳的流言。 兩個丫頭顯然聽到了此前她的作為,似乎有些怕她,見她問,其中一個忙恭謹答道:“回九姑娘,那嬤嬤正是二老太太那邊的?!?/br> 另一個丫頭顯見的機靈許多,又補充了句:“那嬤嬤陪了老太太三十多年,平時我們略嬉鬧也是要被她罵的,姑娘切莫把她的話放在心上?!?/br> 寧澤也不過問個明白,見她們如臨大敵般也不好再說什么,一路再無話被帶到了祠堂。 祠堂在寧宅第一進最南邊,兩個丫鬟把人帶到便退了下去,周遭頓時安安靜靜,只有龕上擺放的一個個牌位,正中位置正是寧居安的牌位。 作為開國元勛此時卻成了一捧冷灰,至于生前榮功唯供后人瞻仰而已,想她上輩子都不知道有沒有人把她燒成一把香灰讓她入土為安,先祖比她強的可不是一星半點,想到這里她老老實實跪在蒲團上給祖宗磕了幾個頭。 她一路從青州過來生怕兩位嬤嬤偷偷把她帶往別處,睡的并不安穩,此時雖說前路仍舊渺茫,到底有了個具體方向,心便安了下來,人迷迷糊糊倒在蒲團上,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時,已是日落時分,寧澤摸了摸肚子,一日未進食,又渴又餓,她可真要收回寧宅伙食好的判斷,一天下來竟然沒有人記得給她送點吃食。 腦子迷糊了一陣,便也明白過來,恐怕不是下人不記得,想是寧居德雖然是個敢于違背和挑戰規矩的,到底不喜歡她同人私奔的行徑,故意在“虐待”她。 是夜,她口干舌燥,就要忍不住闖出去找水喝時,剛抬起腳欲踹開院門,一人正巧開了鎖進來,一眼看到她半抬起的腿,驚的站住了。 來人是早晨接她的萬管事,不等他說話,寧澤急道:“是這天太旱,井里挖不出水來了么?還是故意折騰我,等我渴的受不住,因滴水之恩對你感恩戴德的時候才給我水喝?” 萬管事大約沒想到這個姑娘還是個這般能瞎扯的,不過要喝水罷了,直說便是,驚訝了一番去隔壁院取了一壺水給她。 寧澤已經覺得嗓子里含了一把火,也不顧得形象,背過身咕嚕咕嚕將一壺水喝盡了,才覺得略好些。 萬管事默然,領著她從祠堂邊的角門出去,把她請進馬車中才道:“老太爺吩咐小人告訴姑娘一句話,要姑娘記得這世上從此再無寧澤,且莫再行差踏錯?!?/br> 說完便放下了轎簾,瞬間留給寧澤的只有一片黑暗,她深吸一口氣,掀開側邊的窗簾子,月色溶溶灑進來,已把日間的燥熱掩熄,只剩下冷月清輝。 睡了一覺,心情略微舒爽了些,想事情便積極了許多,顛簸中她突然覺得前路未必便是黑暗,總有亮光在另一個方向照進來。 弓高侯府,或許是她此生新的起點。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最最狗血梗出沒 第14章 進攻 微風輕送的清晨,莊嬤嬤領先半步帶路,后面跟著的是個穿水田衣約莫三十歲的婦人,正是弓高侯府的世子夫人——魏萱。 一排古樹下矗立著一座翹角飛檐的小樓,莊嬤嬤邊上樓邊道:“這幾日已經將莊子里的下人都清點了一遍,遣走了一批,又交代了幾個大丫頭說姑娘要靜養,讓她們看嚴實了,現在能進來遠香亭的剛剛十人。大小姐看可還有什么地方不妥當,我再去處置?!?/br> 魏萱點頭,贊她:“你已是做的很好了,世子有這般想法我也只能依從,所謂富貴險中求,這事本就疏漏,盡力填補就是了?!?/br> 又問:“沼沼這個丫頭我已有五六年不曾見過,你昨日見她覺得如何?” 兩人這時已行至遠香亭三樓,魏萱坐在窗前玫瑰式椅上,指了另一邊于莊嬤嬤坐,莊嬤嬤自小服侍魏萱,在她面前并不十分拘禮,落座后才道:“見是見了,只是并未能說上話。樣子看上去同我們姑娘還是像的,只是已不如小時候那般難以辨認?!?/br> 去年世子韓雪松從江寧調任回京時,中途曾至青州府,言及寧澤與韓儀清還是長得相像,卻比韓儀清圓潤活潑,言談中不無遺憾。 那時魏萱只以為他是心疼女兒嬌弱,見別的女孩兒比自家女兒康健心里覺得難過,如今回想起來魏萱不由得冷笑。 近日經信國公家那位嫡長孫和陳候的兒子一鬧,韓雪松知道了寧澤正在來順天府的路上,欲言又止好幾次終于和魏萱提了要讓寧澤代替韓儀清的事。 當時魏萱就氣的直冒火,她的女兒好好的,憑什么要讓別人來頂替她!她自是不同意,韓雪松卻還是堅持不懈的勸她,最后被她潑了一臉茶水才著了惱走了。 只是次日婆母和妯娌又冷嘲熱諷他們大房是繡花枕頭,說他們空占了爵位卻是朝之蠹蟲。話自然沒說的這般明白,只是這幾年話里話外全是這個意思,她為了韓雪松伏低做小,這幾年也忍得一身氣,一直想著韓雪松再進一步,奈何韓雪松能力有限,年近不惑卻還是個從五品的戶部員外郎。 作為母親怎會念著女兒不好,她一直盼著女兒好起來,也相信她能好起來,只是又兩天韓儀清身邊的大丫頭采蘋拿給她一條染血的手帕……想到這里魏萱心下刺痛,對寧澤都生出些惡感來。 莊嬤嬤又道:“表小姐倒是個心大的姑娘,有些像年輕時的蘭小姐,昨日夜半過來時竟然在轎中睡著了,一個小姑娘經歷這種變故還能這般泰然倒也難得?!?/br> 魏萱不由得哼氣,有些不是滋味,說道:“她小時候也是個沒心沒肺的,蘭兒去的時候也沒見她多傷心,如今還學人夜奔,哪里是個好姑娘能做出來的事,又哪里難得?” 莊嬤嬤聽了她這懟聲懟氣的話,卻也明白她心里那份不痛快,只道:“小姐且等等,我去喚表小姐出來?!?/br> 寧澤昨夜靠在馬車中睡的正熟,夢里似乎回到了平涼,她正在孟家后罩房種花,美的讓人生厭的秦夫人在她的花叢中走過來,手里還拿著把剪刀一路走一路咔嚓,把她的花兒全給鉸碎了。 這次她真是怒到了,不愿意再逆來順受,一巴掌揮過去正好捶在了欲要叫醒她的莊嬤嬤心口上。 睜開眼才知道早不在上一世中,迷糊中辨認出眼前的胖嬤嬤是上午在寧宅見過的那位,忙跟著她進樓安置,睡下時已隱約聽到雞鳴。 也不知是不是她上輩子過的太動蕩,對于變動習以為常,剛從祖宅逃生又將要跳進火海,她卻還能睡的安穩,匆匆梳洗后出來見到魏萱端坐在窗前,也不知等了多久,她不由得生出些赧然。 這一害羞臉上帶了些紅,又因飽睡一覺眼睛濕潤潤,她此時只有十三歲臉頰稚氣又圓潤,是一副十分惹人喜愛的長相。 魏萱見她這幅樣貌也生出來點親近,覺得她到底是魏蘭的骨血,與她有著血脈聯系,轉眼卻看到女兒的大丫頭采蘋跟在寧澤后面,這份親近瞬間消失殆盡。 寧澤規矩的行禮,因著同魏萱相見次數寥寥,她內里也不是真正十三歲的小姑娘,雖知今后要依靠姨母生存,心里卻不惶恐,所以只叫了聲“姨母”,并未多言。 她這般不親不疏的表現倒是合了魏萱別扭的心思,魏萱讓她坐了,又讓人給她準備了些點心,才細細同她說道:“你與清兒現在并不是十分相像,瞞過外人倒是不難,只二房那些人都不是善茬,要騙過她們可不容易。我已同清兒說過,明兒起你就與清兒同吃同睡,我也不指望你能把清兒的言行舉止學個十成十,總要有幾分像才能蒙住別人。好在你個頭兒倒與清兒差不多,只是略微胖了些,這段時日務必要少吃些?!?/br> 寧澤手里正拿著塊蓮花餡餅小口吃著,聞言頓了頓又塞進了嘴里,魏萱見她這樣倒也覺得可愛,笑道:“昨日想你嚇得不輕,這次便吃吧,只是明日起可就要認真跟著清兒學習,你需知道我們做的這事雖然看著荒唐,卻不是兒戲,可不是隨便就能糊弄過去的,你以后那套壞習慣可要徹底戒掉?!?/br> 這是在委婉提醒她不要再做出出格的事。 寧澤卻想到了別處,她最擔心的可不是韓家這些人,而是他們算計的那個人——沈霑。 寧澤被衛風帶走那半年,有幸見過沈霑幾次,那個人豈止不好糊弄,簡直是把人的心思揣摹透了,有次她用葫蘆插了株梨花興匆匆抱去給衛風,還不等她說話,衛風瞅了眼那朵獨枝,罵她:“別人插花要么莊嚴富麗要么意態天然,你這倒好,只落得個樸實!” 她一聽這話頓時興趣索然,生著氣轉身便走,卻聽到身后一人說:“葫蘆一分為二是為瓢,昔日弱水三千有人只取一瓢,今日花有百樣有人只取梨花一枝。你在梨園這么些年怎么還是這般不通風情?!?/br> 她聽見這話腳步便頓住了,回頭看見一人眼角微垂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看著她,這是她第一次見沈霑,那時她并不知道這是只差一步便要問鼎的沈霑。 一則因為這人看著太年輕,二則這人看上去更像是折露沾袖的清貴公子。在她想象中沈霑應該是同李暄一般孔武而不是如此這般文弱。 及至后面聽衛風道了他的身份,她才恍然,想他久病自然不如李暄驍勇,不幾日她又見了沈霑一回,許是對她葫蘆插花的事印象深刻,頓步在她身邊說了幾句話。 他說:“前幾日見你插花喻己,以為你知道進取了,不想你還是守成不變。別人可還一直在進攻呢,沒有什么是無堅不摧的,等有些事已成摧枯拉朽,你再進可就晚了?!?/br> 當時她尚懵懂,并未被點透,只覺得他原來不似她想象中那么冷淡,直到魏時棱替衛風擋了一箭她想起沈霑這番話,才覺為時已晚。 一守一進,她輸給了魏時棱。 莊嬤嬤看她手拿糕點,眼睛垂著,直勾勾看著地磚,以為她嚇到了,寬慰道:“其實胖點未必不成,病好了,可不久要一天天變化么?!?/br> 魏萱也有幾分于心不忍,道:“沼沼,我是你姨母,自然望著你好,你無需過多憂心?!?/br> 寧澤乍然聽到沼沼這個名字,覺得熟悉又陌生的厲害,她乳名喚做沼沼,自魏蘭去世后家中便沒有人這般稱呼她。她抬眼看向魏萱,晨光照在她身上帶出些不真實,寧澤似乎看到生母從她時時捧著的那幅畫中走出來,正笑看著她,有些溫暖。 然則她閉眼深吸氣,別院多樹,風中送來草木香,很快平撫人的心緒,她道:“我自當盡心竭力模仿表姐,姨母放心?!?/br> 兩廂又閑聊幾句,魏萱最關心莫過于她同徐呈之間的牽扯,寧澤一一答了。不多時有個弱柳扶風的美人在一個小丫頭的攙扶下裊裊婷婷的走進樓中。 眼眸漆黑一團,睫毛纖長濃密,迎光灑在臉上成了一截陰影,櫻唇微啟,語聲嬌弱可親,先是給魏萱行了禮,又看向她說:“這是寧澤meimei吧?” 有些人長得的真是天生占盡便宜,寧澤作為一個姑娘家見了韓儀清都不自覺多出些憐惜,站起來同她敘了禮。 先時她聽莊嬤嬤說兩人有六七分像,此時見了方覺雖則長相肖似,氣質神態卻是完全不同。 魏萱本就要兩人互相熟悉,見韓儀清來了便帶著莊嬤嬤下樓去了,獨留寧澤、韓儀清和兩個丫鬟。 兩個丫鬟都是韓儀清身邊的一等丫鬟,從昨晚就跟著寧澤的那個叫采蘋,容長臉兒,十三四的年紀,長相上就帶著一股靈巧;另一個丫頭叫菱花,和采蘋一般年歲,圓圓的臉兒長得十分喜慶。 寧、韓兩人都知道寧澤來此的目的,都略有幾分不自在,對坐著干干對笑了幾回,一時無話。 她愿想著韓儀清是正德十年春去了的,這在她心里本就成了定局,此時見了活色生香的真人卻突然意識到不妥來。 寧澤覺得自己像一只大灰狼似的,蹲守著小白兔,等搶了她的蘿卜再吃掉它。 想她好歹是因為與男子私相授受才被火燒,而韓儀清什么也沒做錯,只因為生的嬌弱就被父母放棄。人還好好活著呢,父母就已經在為她死后做準備,又不是活到七老八十置辦喜喪,思及此她心里泛上一股怒氣。 更不同的是她好歹多活了一世,雖然心智上不見得比韓儀清高,卻好歹經的事多,自信再搓磨也能活得下去。 而韓儀清是久病之人,本就心思郁結,這無異于雪上加霜。 她原以為發生的事是既定的,無可更改,其實錯了。 從她活過來到現在除了寧正平那一把火之外沒有任何相同!這中間柳葉死了,而她來了順天府。 事情已經發生了轉變,上世與這世可能如鏡花對水月本就是兩個世界,只她出了岔子進了兩個世界罷了。 而對面的姑娘也未必只有一年的壽命。 思及此,寧澤覺得心中松快許多,這才開口道:“儀清表姐,你那夫君可是真正的人中龍鳳,你也舍得讓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第15章 愚下 一瞬間,韓儀清睫毛微微顫動好幾次,手緊握著手帕,她聽的出來寧澤這句話不是要挑釁她,卻還是掩不住激動,一陣干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