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金甌1
冉猊香細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案幾,顯然很煩躁。 溫思的事她雖然上心,但她還是不至于為著她從顧錦書那辭幾天假。她只是突然想明白了這件事的首末,急于要問顏知洲而已。 對于顏知洲,她是又愛又恨。愛其撫養自己多年不離不棄,恨其行事凌厲不留余地。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為蕭望塵還是為整個大綏的國運擔心,她也說不準。她只知道不管是賀蘭殷還是曦妍,亦或顏知洲,她身邊的這些人,都在費盡心力用他人的血,為她鋪一條康莊大道。 可是浴血之后,會化作鳳凰還是朱厭? 另一邊,在漠北,大帳中的烏雅面對著自己嬌妍的長女,不知該如何開口問她。 良久,烏雅還是問道:“休靡,綏國的鷹你真的留得住嗎?” “父王,你說過休靡可以做世上最驕傲的姑娘。那我這次便驕傲地賭一把,贏了,我便與他在大漠里生兒育女共享天倫;輸了,我會傾盡所有東征,將您最恨的綏國收入囊中?!?/br> 休靡說話的時候眉間有一股神采,烏雅覺得像極了初登上單于之位的他。歲月催人老,烏雅想不到如今只能在女兒臉上看到這種傲氣了。 “休靡喜歡便好?!睘跹抛罱K還是淡淡地說了這一句。 休靡走后,烏雅才皺起了眉頭,事情怎么可能這么簡單?綏國的虎狼之將困居漠北而不斗爭,他是不相信的。 但是現在,他不想思考這些,他只想在漠北種一池蓮花,用他手中那一把苦澀的蓮子,在同樣苦澀的土地上,能夠生根發芽。 只是不知道為何,他又開始困了。最近他愈來愈嗜睡,一夢便是菡萏無盡。 “圖特,將這些蓮子種在北海邊,明年,我要看它們開出花來?!?/br> 圖特接過種子,心里有些無奈。若要蓮子長成蓮花,一年光陰怎么夠?更何況漠北荒涼,這水鄉之花怎會扎根于此。 但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捧著蓮子出了大帳。反正也是要明年看蓮花,大不了明年去綏國的江南移植幾株,權當告慰這位喜怒無常的單于。 “我想念府里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了?!笔捦麎m懶懶地躺著對顧錦川說道。 “你就扯吧,蒸羊羔還行,至于蒸熊掌,蒸鹿尾,咱府里什么時候有這些山珍海味了了?你這話說的仿佛我們府里有多鋪張似的?!?/br> 顧錦川對蕭望塵的胡言亂語嗤之以鼻。 “誒,我真想長安了?!笔捦麎m落寞地說道,“漠北不僅荒涼,而且這種吃食都讓我嘴角長燎泡了?!?/br> 顧錦川笑道:“如今怎么沒志氣了,眼巴巴地想回長安?” “聽說休屠王彌宴在極力攛掇烏雅要和陛下簽新的條約?!?/br> 盡管蕭望塵已經設想過很多次烏雅要以他們作為要挾從綏國來謀求福利,但當他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還是愁眉不展。 “彌宴確實是個笑面虎,別看著他平日里對我們二人還算恭敬,背地里算盤真不少??磥?,若我們煽動些什么流言蜚語,他恐怕是第一個沉不住氣的?!鳖欏\川說道。 蕭望塵回答:“但是,就怕在我們行動之前,烏雅已經迫不及待地逼迫陛下簽訂城下之盟了?!?/br>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可再猶豫?”顧錦川問。 蕭望塵沉重地點了點頭。 “阿塵,我懂?!?/br> 我一直懂。 那時候他還不像現在這般是頂天立地的大將軍,那時候他才約摸十歲,第一次進綏宮,怕得很。因為他們都說綏宮里有一位禍國妖姬。 直到他見到那位眾人口中的月氏王女,才知道那種能夠禍國的女子,也能蠱惑人心。 十六的絳貴人,妖冶,但卻也靈動。而她的一支胡旋舞,是真的能夠攪亂人的心波。對,就是壁畫上的飛天來了塵世。 他靜靜地看,絳貴人跳舞,懷帝替她畫著像??赡羌垙埳系念伾?,哪有她本人的靈動嫵媚? 畫卷,被燒毀在綏宮的大火中;飛天,也去了天邊外。 絳貴人香消玉殞,大綏人人稱好。 但只有顧錦川知道,佳人難再得。 有人說綏國大將軍天性涼薄,二十一了還不曾娶妻,只把邊疆作歸宿。 曾經滄海難為水,他十一歲便明白了這句詩。十年了,他不曾忘卻過是誰的一把火將所有驚艷的初見,所有綺麗的夙念焚燒在了綏宮里。 不必猶豫。 不可再猶豫。 猶豫于傷不傷害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猶豫于生生折去那朵心中驚鴻一瞥的花。 她們太像,可是他鄉非故鄉,那熊熊烈火的回憶似在叫囂著他與休靡,永遠無法化敵為友。 蕭望塵就這樣望著顧錦川眼神一點一點變得決絕,讓他想起他第一次上戰場時,那個讓他誓死追隨的顧錦川。 他來顧府的時候,十歲,是曾經太傅蕭如基之子,再過幾年也會如平原君,在青史上被稱作“翩翩濁世之佳公子”。 可是他還是變得那么狼狽,太傅蕭如基為救先帝葬身于火海,傾越夫人蕭姜氏徇夫。一夜火光漫天,蕭望塵從此無父無母。 對,他與綏國每一個人一樣,都恨極了那場火,因為血海深仇。但等他跨上戰馬的那一刻,他開始試圖淡忘那些曾經血淋淋存在的生離死別。 他見到烏雅的時候并沒有憤懣,因為他知道真的不是他。 烏雅說八年前綏宮的一場火,禍起蕭墻。 或許他已經知道了那一場大火背后的真相,那個他反復猜測的真相。 但是他是綏國的驃騎將軍,若金甌無缺,真相是什么還值得計較嗎? 父親教他寫“金甌”,告訴他珠玉可棄,金甌不可缺,彼時父親身上還有淡淡的振靈香,是儒雅士子。 母親是天水姜氏的名門閨秀,卻相比于父親更嚴厲些,有著當家主母的雷厲風行。但他自幼卻沒有乳母,是母親親自撫育成人的,所以他比別人更清楚,當家主母其實只是一個慈母。 蕭望塵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他們一個個都不該離自己而去。父親,母親,還有……辛湄,那個綏國最驕傲的長宣公主。 他們都應該共享這金甌無缺的江山。 注:《南史·朱異傳》:“我國家猶若金甌,無一傷缺?!焙笥谩敖甬T”比喻祖國完整的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