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谷小飛聽得臉頰快要燒起來了,肖雪塵是武功蓋世,聽力只會比他更好。他會怎么看待三個室友,怎么看待自己! 果不其然,肩上的力道突然加重。 肖雪塵微微瞇著眼睛,眉間顯出淡淡的紋路,不仔細看幾乎發覺不了。肖雪塵性情內斂,極少將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但熟悉他的人知道,這是他不悅的標志。 他當然有理由不悅了。他和谷小飛萍水相逢,僅有數面之緣,非但不熟,他還甚是懷疑谷小飛的身份和目的。這樣的兩個人卻被陌生人妄加揣度,還是那個意義上的揣度……天知道谷小飛平時都跟他室友說了什么有的沒的! “肖大俠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就是那樣,很……很口沒遮攔的!他們是開我的玩笑,你別在意?!惫刃★w慌張的聲音傳入肖雪塵耳中,“其實他們人挺好的,就是特別三俗!……嘶!” 最后那聲略帶痛楚的輕哼讓肖雪塵不自覺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一直狠狠攥著谷小飛的肩膀。他是習武之人,力量強于常人數倍,甚至能一把捏斷人的骨頭。谷小飛被他狠狠一攥,肯定不好受。即使這少年在他看來十分可疑,他也不能無意識地下這么重的手。 “……抱歉?!彼p聲說。 “沒事沒事!我身體倍兒棒,一點兒也不痛!”為了佐證自己的言論,谷小飛高舉雙手跳了兩下,表明自己并未受傷。 肖雪塵凝視著少年那如同黑色琉璃般晶亮的眸子,只見其中滿是雀躍和歡喜,好像和自己走在一塊兒是天大的福分似的。 谷小飛身上充滿了謎團和矛盾,肖雪塵懷疑他的同時,不禁也懷疑自己的判斷:擁有這么純真無瑕的一雙眼睛的人,真的會是心機深沉的jian惡之徒嗎? 他眉頭輕舒,沉默地走了幾步,發現谷小飛跑到了自己前面,于是說:“別跑那么快?!鳖D了頓,又說,“你要是還覺得疼,我帶你去看醫生?!?/br> 他以為谷小飛會繼續活蹦亂跳著說“我沒事你放心吧”,可少年突然停下腳步,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半晌才飄出一聲含混不清的低語:“肖大俠你人真好?!?/br> 肖雪塵有些莫名其妙,我如果不慎弄傷了你,帶你去看醫生不是理所當然嗎?好在何處?難不成是故意說反話譏諷我下手不知輕重? 谷小飛不跑了,背著手老老實實跟在肖雪塵身旁,像個在老師面前低眉順眼的乖巧學生。 “快走吧別讓顧警官等急了?!彼焖俚卣f,腦袋垂得低低的。 借著未明的天色,隱藏自己面頰上的紅暈。 *** “那兩個人都說是有人把他們放出來的。我原以為那個人至少會遮擋一下自己的相貌,哪知道……” 谷小飛做完筆錄,顧旭陽叫他和肖雪塵到自己辦公室,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副撲克牌,在桌面上扇形攤開,抽出其中一張,用食指和中指夾著,亮給谷小飛與肖雪塵看。 谷小飛還是頭一回見到大名鼎鼎的撲克牌通緝令,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打牌,當然也沒機會一睹通緝令的真容。顧警官手里的這張牌和普通撲克大同小異,背面是復雜的幾何紋路,正面左上和右下印著花色數字——紅桃a——但中央印著一張肖像。 那是個年輕男子,二十歲后半模樣,皮膚白皙,眼角上挑,嘴唇微弧,顯出幾分玩世不恭的味道。 在谷小飛的審美中,這個男子算得上是帥哥了,但是眼神狂妄邪佞,一看就不是忠厚良順之輩。他偷偷將男子和肖雪塵對比了一下,發覺還是肖雪塵更勝一籌。他的肖大俠怎么看怎么英俊,而且一身凜然正氣,那些個鼠竊狗偷之徒怎么能和肖大俠相提并論! “紅桃a……竟然是他……”肖雪塵接過撲克牌,仔細看了看,“江湖上早有傳聞‘黑桃8’是‘紅桃a’的徒弟,看來空xue來風未必無因?!?/br> 谷小飛好奇地盯著肖雪塵:“他是誰?武功很厲害嗎?” 肖雪塵一聲不吭地將牌還給顧旭陽,將這個問題拋給師弟。顧旭陽收起撲克牌,說:“此人綽號‘雅賊神偷’,輕功卓絕,罕逢敵手,專門盜竊古董珍玩和藝術品,受害的往往是博物館或私人收藏家。他有個特點——每年只作案一次。如今現身,就說明咱們市恐怕有什么藝術品要遭殃了。只是……他營救‘黑桃8’還說得通,畢竟‘黑桃8’可能是他徒弟,但是為什么要一并救下那三個魔教教眾呢……?” 肖雪塵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因果。 顧旭陽將撲克牌放回抽屜里?!啊t桃a’搞不好和魔教有什么淵源……你們兩位最近務必當心。魔教雖然已經覆滅,但還有不少殘余分子沒能落網,那個叫秋彤云的女人逃走之后,說不定會和魔教余孽聯系,回來找你們尋仇?!?/br> 谷小飛心里一咯噔。魔教余孽找他尋仇!他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小人物,來大城市打工賺錢的,怎么會牽扯進這種江湖紛爭里呢!他應該每天忙碌地送著外賣,而不是時刻擔心自己遭到歹徒的圍攻??! 他欲哭無淚,剛想問顧警官能不能派人保護他,顧警官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安贿^你是不用擔心,你的武功這么好,哪怕來十個歹徒你也不怕?!?/br> 谷小飛心說,我不會武功啊,顧警官你哪兒來的信心?我之所以能打贏黃毛、光頭那些人,是占了他們身體不好的便宜,萬一來尋仇的是個健康的魔教教徒,他怎么可能是人家的對手! 顧旭陽轉向肖雪塵:“師兄你更要當心了。秋彤云最恨的人非你莫屬?!?/br> 肖雪塵冷冷地哼了一聲:“她若是等不及下去和她弟弟作伴,就盡管來找我?!?/br> 谷小飛依稀記得那個叫秋彤云的女人在小街上襲擊他們時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我弟弟嗎!當初他死在你手上,現在我就替他報仇雪恨!”肖大俠殺了她的弟弟? 他不禁一個寒顫,瞧著肖雪塵的眼神帶上了幾絲敬畏。在他心目中,肖雪塵是神圣而不染凡塵的冰雪一樣的人物,這種人的手上居然沾著鮮血……不不,秋彤云是魔教的人,她弟弟肯定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肖大俠這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師兄你別說這么可怕的話,看你把人嚇的?!鳖櫺耜柡σ獾穆曇魧⒐刃★w從思緒中喚醒。他覺察到少年臉色蒼白,顯然是被他們殺來殺去的話題嚇壞了。 谷小飛哆嗦:“肖大俠殺了那個女人的弟弟?” “嗯?你竟不知道?”顧旭陽說,“秋彤云在魔教中只是個小嘍啰,可她弟弟卻是五堂主之一。五年前警方聯合武林正道圍剿魔教,師兄也是其中一員,嗯……就是那時和秋彤云結的仇?!?/br> “過去之事,不必再提?!毙ぱm沉聲說。 谷小飛還想多打聽一下肖雪塵的過去,然而見到肖雪塵臉色不對,就不敢多嘴了。肖雪塵大概是不愿回想起那些血腥的往事吧。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毙ぱm雙手插在口袋里,飄然離去。 谷小飛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就連顧旭陽伸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也沒覺察。 “看傻了?”顧旭陽笑道,“想什么呢?” “我……”谷小飛收回目光,“我還想多聽聽肖大俠過去的事?!?/br> “師兄說不想提,我也不好多說什么。你別亂打聽,不然師兄又要生氣了?!?/br> 一說“師兄生氣”,谷小飛立刻正色表示自己絕不會隨便打探別人的隱私。 顧旭陽暗自覺得好笑,拿師兄來對付這小子果然百試不爽。谷小飛就像中了邪似的,只需念一句名為“肖雪塵”的咒語,他就立時言聽計從。 顧旭陽是見過世面的人,總覺得眼下情況有點兒微妙。這小子該不會是……啊不可能不可能,師兄那張冷冰冰的臉不知嚇跑了多少芳心暗許的少男少女,谷小飛怎么可能對一座冰山產生興趣呢!一定是他想太多了! 第10章 貓咖 谷小飛白天還要上班,告別顧旭陽后便啟程回家。等公交車時,他一直在反復咀嚼顧旭陽的那番話。五年前他還在上初中,綠水鄉是個閉塞的小地方,接觸外界信息的渠道非常單一,福利院的孩子頂多靠新聞聯播了解天下大事。他雖然知道有圍剿魔教這回事,但只當它是遙遠世界發生的一樁與自己無關的新聞,并沒有太過在意。 沒想到時隔這么久,他居然以這種方式和這件事聯系在了一起。 肖大俠不愿提及往事,顧警官也不便多說,但既然是新聞聯播都報道過的新聞,那肯定能搜到相關消息。 谷小飛立刻拿出手機請教度娘。 出乎意料的是,還真有不少相關的報道。一篇篇讀下去,竟是個如小說般驚險離奇的故事,他看得入迷,險些錯過公交車。一宿未眠的他本來已經昏昏欲睡,讀了網上的報道,卻突然之間精神起來。 江湖自古以來幫派林立,時至現代依舊如此。這些幫派有的開山立宗,傳承武學;有的結成社團,經商濟世;還有一些則自甘墮落,淪為黑幫團伙,暗中從事見不得人的非法勾當。那魔教就屬于最后一種。 魔教原名喚作煉火教,本來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派,不僅不為普羅大眾所知,即便在武林中人之間也是籍籍無名。 然而大約十年前,警方破獲了幾起拐賣人口案,犯人均是煉火教的成員。這些教眾不知練了什么邪門功法,重傷十余名刑警。經過臥底調查,警方發現煉火教依靠走私和販毒積累了大量資金,同時從事人口販賣活動。被拐騙或是販來的多是十幾歲的年輕人,煉火教眾就用這些少男少女作為練功的爐鼎,修煉邪門功法。 煉火教罪行敗露,江湖上人人深惡痛絕,再也不愿喚其大名,而是鄙棄地稱之為“魔教”。五年前,警方終于探查到了魔教老巢所在。以武林盟主蘇云越為首的眾多武林人士聯合警方,攻入魔教,逮捕了包括教主在內的魔教教眾一百余人,另有十多個教眾因武裝反抗而被當場擊斃。 肖雪塵也參與了那場大戰,而秋彤云的弟弟就死在他手里。谷小飛讀著網上的報道,腦海中浮現出肖雪塵手持輕劍喻風,在尸山血海中殺戮的畫面—— ——劍刃沾滿血液,白衣盡染深紅,就連那俊美無儔的臉龐上也飛濺了幾滴血色,唯有那星辰一般的眼眸,絲毫不曾被塵煙血霧所遮蔽。 谷小飛緊緊攥著手機,貼在胸口,呼吸困難,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萬一那些魔教余孽來找肖大俠尋仇怎么辦?肖大俠一定要當心啊……不不,他武功那么好,肯定不會有事的…… 他被早高峰的上班族擠得東倒西歪,卻一聲抱怨也沒有,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周圍的環境,因為一顆心早已飛到了肖雪塵身邊。 *** 一連下了幾日的雨,氣溫驟降,寒冷得仿佛回到冬日。雨停之后,陽光普照,天氣一下子暖和起來。正是花開時節,遍地姹紫嫣紅,柔和的清風中一派馥郁芬芳。 肖雪塵走出地下停車場,市中心的繁華與喧囂霎時間展現在眼前。他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拐進兩座寫字樓之間的窄巷,熟門熟路地往巷中行去。 巷子兩側多是些小商店,一條拴在路燈上的小土狗沖著肖雪塵吠叫起來,他瞥了那土狗一眼,土狗立刻發出嗚嗚的嘶鳴,夾著尾巴躲到桿子后面去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巷子深處坐落著一家門庭裝潢頗為雅致的咖啡店,招牌叫作“furry coffee”,做成貓爪形狀,店鋪的落地窗上貼著幾張海報,都是可愛的貓咪。 肖雪塵目不斜視,推門而入。門口的風鈴叮叮當當響起來,聲音悅耳。柜臺后面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姑娘,正盯著手機,頭也沒抬,喊了句“歡迎光臨”。一只毛絨絨的大白貓卻從桌上跳下來,湊到肖雪塵腳邊,不停拱他的小腿,喵喵叫著,示好一般。 肖雪塵盯著那貓,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白貓直起身子,爪子勾住肖雪塵的褲子,竟是要順勢往上爬。肖雪塵彎腰將貓抱起來,掂量了幾下,說:“怎么又重了,再這么肥下去,核戰爆發了能當儲備糧?!?/br> 柜臺后的小姑娘聽見他聲音,立刻放下手機,笑吟吟道:“哎呀,原來是塵塵來了!” 肖雪塵微微蹙眉,他不習慣被人這么親昵地稱呼,但是也不好跟小姑娘置氣,就聽之任之了。 店里有幾個客人,都是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孩子,看樣子是大學生,每人懷里都抱著一只貓,或合影拍照,或用玩具逗弄。聽到說話聲,一個女孩子捅了捅同伴,指向肖雪塵。那背對門口的同伴轉過身,好奇地看了兩眼,扭過頭去,一桌女孩子麻雀似的嘰嘰喳喳笑起來。肖雪塵隱約聽到“那個人好帥哦”“去要微信號會不會被打”之類的調笑。 他將大白貓放到一旁的沙發上,問柜臺后的眼鏡姑娘:“師叔在嗎?” “老板???在的,在后院呢?!毖坨R姑娘說。 肖雪塵穿過咖啡店,走進廚房,出了門,店鋪后面是座小小的庭院。這院子是精心設計過的,花木高低錯落,品種繁多,基本每一季都有時令的鮮花?,F在盛放的是桃花,因前幾日下雨,花朵被打殘不少,地上落紅一片,卻顯出一種別樣的美感來。 想不到在這燈紅酒綠的街市之中,還有這等鬧中取靜的地方。 院子中央擺著張木桌,兩邊各放了一張木椅。一男一女對坐,各自抱著一只貓。男子懷里是只肥胖的橘貓,女子摟著一只玳瑁色的長毛貓。桌上放著一張圖紙,男子擲出骰子,然后移動壓在圖紙上的棋子。 肖雪塵咳嗽一聲,引起二人的注意。 “師叔?!彼蚰凶颖?,行了個江湖禮節。 男子望向他,綻開一個微笑,一雙桃花眼微微一瞇,整個人顯得慵懶卻又容光煥發。 “哎呀,原來是塵塵來了?!彼f法和店里的眼鏡姑娘如出一轍,簡直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肖雪塵的眉毛又抽了抽,臉上波瀾不驚,心里卻是有些懊惱的:他不愿被人叫這么幼稚的昵稱,但對方是他師叔,他只能默默忍著。 男子名叫方心鶴,是凌虛派掌門的師弟,也就是肖雪塵的師叔,別號“云心鶴眼”。凌虛派長于劍術,方心鶴卻從不攜劍,出入只帶一把直傘,雨天撐著傘漫步街頭巷陌,儼然是個生在現代的濁世翩翩佳公子。 但肖雪塵知道,這位師叔性格灑脫是灑脫,卻灑脫過頭了,對門派事務、江湖紛爭一概不感興趣,丟下師門和師兄,跑到這鬧市區開了一家貓咖;論年紀比肖雪塵大不了幾歲,三十出頭,卻仗著自己輩分高,總愛調侃肖雪塵,讓這個師侄困窘苦惱不已。 與方心鶴一同玩桌游的是個濃妝女子,肖雪塵從未見過她,卻認得她懷里的貓。方心鶴有不少貓友,常抱著自家的貓來拜訪,那只玳瑁色長毛貓肖雪塵熟得很,知道它名叫coco,是“人面桃花”施曼桃的愛寵。 不必多說,這女子一定就是施曼桃了。 施曼桃精于易容之術,改換相貌對她來說易如反掌。尋常女孩子想要換換心情,至多改變妝容風格,施曼桃想換心情,則會直接換一張臉。肖雪塵每次見她,都是不一樣的臉。 易容師和開鎖匠一樣,由于職業的特殊性,都要在當地公安機關登記備案。施曼桃的真容,恐怕只有身份證上能看見了。不過施曼桃的主業并不是易容,而是網紅美妝博主,憑借自己爐火純青的化妝技術吸引了一大波粉絲。貓咖的那個眼鏡姑娘是她的鐵粉,每次都要纏著她傳授化妝技巧。 肖雪塵也向施曼桃抱拳:“施前輩?!?/br> 施曼桃笑靨如花:“肖賢侄?!彼瞄L察言觀色,方才肖雪塵的細微表情沒有逃過她的法眼。她明白肖雪塵大概不愿被人叫那等昵稱,便中規中矩稱他“賢侄”。她實際年齡卻比外表大得多,只因易了容,故而看似年輕,其實是肖雪塵上一輩的人物。 肖雪塵行過禮,轉向方心鶴:“師叔今天叫雪塵來,是有什么吩咐嗎?” 方心鶴撫摸懷中的橘貓,笑著說:“沒事就不能叫你來了?師叔想你,叫你過來看看,不行嗎?” 肖雪塵冷冷地說:“師叔莫要和雪塵開這種玩笑?!?/br> 施曼桃掩唇,對方心鶴說:“你這個師侄年紀不大,怎么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br> 方心鶴夸張地嘆了口氣:“小時候明明那么可愛,還會跟在我屁股后面要糖吃,怎么越大越冷若冰霜。這性子既不像師兄也不像我,也不知是像誰?!?/br> 施曼桃笑得花枝亂顫:“又不是你和你師兄生的,當然不像你倆了?!?/br> 肖雪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