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他放在案上的策論,本就要是給紀菀看的。短短幾個月相處,紀菀從不因為他面貌而薄待他,肯跟他親近,陳躍的心 ‘活’了,可是張躍可不敢想她真能啟用他。那篇策論,不過是他慣性對‘上頭’的試驗,順便表達一下投靠的誠意,沒想到就砸下來一個大餅。 張躍從來都是在背后出謀劃策的角色,還真沒挑過大梁,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成。他忍住心中的激動,壓低聲音詢問道:“……要回稟給顧大人嗎?” 女郎堪堪十五歲,能做得了主?如若是回稟了顧大人,多半得到呵斥,被趕出去也是有的。多半會怪他教壞了女郎……又哪里配他去籌謀?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無人可請,顧大人必然不會請他來教導女郎。他相貌丑陋,還曾經殺豬謀生,足夠叫人看不起了。 紀菀:“不必,顧先生為我傳道受業解惑也,可為我謀劃,卻不能為我的事情做主?!?/br> 這一瞬間,張躍在朗笑的女郎身上看到了令他膽寒的東西,這也是令他顫栗的源頭,雖然才初露端倪,也能叫他瞬間便興奮起來了。 因為這是在人來人往的大殿的原因,張躍并沒有行跪拜大禮,卻很慎重的道:“張躍自學成后輾各地,雖有滿腹經綸,然相貌丑陋,無人肯用,有棲身之所,才能發揮不到十之一二。今日得到主公的支使,不管事情大小,都全力以赴,必不負主公所托?!?/br> 紀菀拖住了他的肩,溫言安慰道:“先生有大才,切勿妄自菲薄。且記住了,紀菀從不以貌取人!” 張躍大男兒,竟然在此流了淚,不過他三兩下便搽凈了,語音微顫道: “我有二三才德兼備之友人,或可一用?!?/br> 說完又覺得自己過于激動冒進了,自己尚且未站穩跟腳,顯露本事,哪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紀菀卻喜形于色,連連感謝:“多謝先生相助?!?/br> 張躍瞬間手上多了千百件要務,哪里還能靜下心來聽佛偈,和紀菀告辭退下了。 紀菀哭笑不得,工資待遇都不問一句,只要給事做,白干都成!這樣的人,真是來一打都不多。 紀菀私以為自己這里可真不是好去處。如今雖然民風開放,也沒有女子當政的先例,謀士挑選主公的時候亦會考慮這一點,更何況她又無已經傳播出去的才德,手上沒有權勢。若要投靠洛陽的,不曉得去找紀大人嗎?大約能招攬而來的人不多。 這時候的紀菀還沒有未來那樣犀利的眼光,能看一眼透麾下之士的才能、品德,知人善用,再不為自己的決策而忐忑。所以她遠遠低估了張躍,那是個能舍下一身剮,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人。 “噹噹噹” 又是連續三聲鐘鳴,紀菀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也無暇再想諸多雜亂事,全神貫注的看著正殿大佛。再等一會,了緣將會從大佛旁的側門進來。 在一群老和尚之中,這個英俊的青年分外奪目。不同于平常的初步武僧服,他今日換上了通紅的,繡著金線的□□。顯得法相莊嚴,再無一絲笑顏,肅穆如金剛。老和尚們安坐之后,又眾多沙彌和僧人簇擁著行至大殿正中。 這場論佛從早晨到黃昏,紀菀一直潛心在傾聽。 論佛已經到了最后階段,紀菀看著小和尚舌戰群僧,并不落下風,即使她是無信仰之人,依舊聽得津津有味。直到他最后念了一段法華經,這段經書混雜內里念出,有撫慰傷痛、靜心凝神之功效,夕陽照在他身上,使得他整個人都沐浴在金光之下。 如神佛降世……所有人都垂下了眼。 大殿中央的蒲團上,跪坐的仿佛不在是一個和尚,而是顯現真身的菩薩,無七情六欲,僅剩下憐憫世間眾生的慈悲,不像是塵世中人。 只有紀菀,一定要直視他。 作者有話要說: 謀士大禮包 get *** 我菀女帝之路,征程正式開啟。 ☆、第23章 和尚x女帝7 顧氏開春后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了。她所有的精氣神都像是頃刻間一齊垮掉了一樣, 除了紀菀守著的時候,從不肯睜眼。 直到二月初二這天, 聽見紀泉趕來白馬寺的消息,才像突然間又活了過來。紀菀被叫到她房里的時候, 驚訝的發現母親仿佛又回到二八少女一般的年華了。 她今日一改病怏怏的蒼白面容,皮膚細膩有光澤,白里透著紅潤,這幾年生的細紋都通通不見了。衣著華麗, 穿了一件月白色裙褂,包邊都是一整塊紅狐貍皮裁下來的,絕無一點接縫。頭上雖無金銀,但戴著整副紅寶石的頭面呢!這樣絢麗又莊重的色彩, 需得要傾國傾城的美人來佩戴,還要是到一定年歲的才能壓得住。 顧氏的頭發常年用何首烏滋養, 哺以滋潤黑發的食物,到這個年歲依舊光滑如黑色緞布。 顧氏這樣身份尊貴的世族女子, 從小事金尊玉貴養大的, 深諳保養之道,三十幾歲育有一胎的婦人不顯老態并不難。然而顧氏久病不愈, 畢竟影響了容色,這半年衰老的很快,不復往日容光。 今日紀菀所見之顧氏,比昨夜年輕了十來歲。且顧氏平日衣著素雅,不如今日盛裝打扮來得驚艷, 端的是嫵媚動人。 顧氏這會兒正在梳妝,見到紀菀過來,也不理她驚訝的神色,喜悅的拉著她左右轉了兩圈:“阿菀!你看看母親。妝容可有不細致之處?衣著可有不妥帖之處?美是不美?” “母親最美!” 紀菀有一雙巧手,不過從未顯露過。她不聲不響的為顧氏取下耳上的銀環,換上一對更小的白色墜子,于紅寶石頭面相映成趣。 守在一旁的春雨見她溫柔的動作,捂住了要溢出來的嗚咽,尋常官宦世家的女郎,梳妝匣珠環怕是塞得滿滿的,可她們家女郎活得混似個男人,連耳洞都從未穿過呢! 紀菀:“換不換的,母親都極美?!?/br> 顧氏對鏡細細打量自己,她的眼神是哀傷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歡愉:“真美么?” 紀菀在母親面前蹲下來,將頭枕在她的膝上,慢慢的道:“母親極美?!?/br> 顧氏輕輕撫摸女兒稚嫩的臉龐,眼里飽含疼愛之情,又被她一點一點的收回去,最終只是拍了拍她的頭道:“去吧!時間已經不多了,去帶你的父親來罷?!?/br> 待紀菀要走出房門之時,她聽到了顧氏喚住了她“阿菀!” 紀菀轉過身來,因為門前有屏風的緣故,她只能看到燭火下模糊的影子,她恭敬的一拜:“母親有何吩咐?” 顧氏大概會交代她重現顧氏的榮光,或者好好照顧張矜、包容顧之卿之類……可是沒有想到,大約是這五年顧氏的嚴厲使她有些模糊了這一點,顧氏首先是一個母親。 “阿菀,以后獨你一人了,萬事小心?!?/br> 她聽到顧氏顫聲如此說。 *** 紀泉前來白馬寺,紀菀是需得去大門處迎接的。因為心緒復雜,她走得非常慢,難得的想要再晚一些見到某個人。她與這位紀大人,可謂是第一次相見。她所知道的,是這位太守大人以妻女為餌,圖謀大事,可謂無情無義,令人不齒??墒菑脑鞯挠洃浝?,紀菀只看到了一個疼愛女兒與妻子的偉岸男子。 整整五年,因為顧氏拒絕見他,他就沒有踏入過白馬寺一步。他知道發妻已經被逼到哪一步了嗎?這個一生尊貴女子逼得跪地求他,被逼得以容色為唯一的女兒鋪一條康莊大道。 紀大人知道這些么?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有比海更寬廣的胸襟、有比山更高聳的志向么?卻因為對他的愛意而困于內宅,終究是折斷了腰肢。 倘若這些都是顧氏的自愿的,那時候她會想到自己心愛的郎君會為權勢而不顧她的家人么?那也是他的恩師??! 當年她因家人獲罪而臥病在床,平日里溫柔小意的郎君卻變了模樣,還新納小妾入門。 做這些事,是真的沒有心嗎? 紀菀有太多的問題,但她或許永遠都不能問,否則就辜負了顧氏瀕死支撐著為她打算的這份愛意。 “唉!女郎,快去拜見你父親?!?/br> 經仆奴小心提醒,紀菀恍然間抬起頭來,見到了紀泉。 男人什么時候最迷人呢?不惑之年而事業有成,氣韻成熟,身體尚健壯,家中嬌妻幼子,人生得意之時。 洛陽太守紀泉就正是這個年紀。 紀泉朗步走來,身軀凜凜,相貌堂堂,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逼得紀菀身后的奴仆都懼而退后了一步。 行至紀菀面前,似乎并沒有從前以子為餌,亦無即將把女兒推入火坑的愧疚,坦然面對陌生的女郎:“阿菀長大了?!?/br> 實則他的渾身上下都彌漫著焦慮,不像是要與女兒一敘父女之情的樣子。 紀泉身高八尺,并沒有因照顧女兒的身量彎下腰,所以紀菀要與他對話是很吃力的。 紀菀退后幾步行禮,這個距離讓她微微仰頭就可正視她的父親。 紀菀亦無多說話的興致:“父親,隨我去見母親么?” 紀菀跟隨火急火燎的紀泉來到母親門前,出乎她意料的,五年不登門的紀泉并不如他表現的那樣無情。 “你終于愿意見我了么?” 紀菀疑心自己是看錯了,身邊這個高大威猛、有七竅玲瓏心的男人竟然微微有些顫抖。 門已經被打開,兩人都看見貴妃榻上的顧氏緩緩趟下了淚:“郎君狠心!” 她哭也是哭得極美的,叫人心碎。 看到妻子一身打扮,紀泉愣住了。那紅寶石頭面,他還記得這是成婚前,妻子私下貼補給他的,叫他做聘禮送來,不叫人看輕他。她身上那件白月衫,是他送予她的第一件禮物,上面裹毛皮是他費心獵來的。 今日的顧氏,看起來和初嫁給他時一般無二。 此時心中再沒有憤懣,似乎多年被拒之門外的不快都變成了久別重逢的柔情。 “芊芊!” 他終究忍不住喚出了發妻的閨名。 紀菀退出去,跪于顧氏閨房門前,春雨唬了一跳,趕緊去拉女郎,卻被女郎拉著手腕低低詢問:“母親為何榮光煥發至此,可是服了什么秘藥,可……?” 紀菀早不是吳下阿蒙,她知道宮廷侯門有一些極陰狠的秘藥,可以達到極為可怖的效果。而令久病之人一夜之間恢復青春年華,容色艷美的,必然是極狠辣的藥。 春雨聞言淚如雨下,哽咽道:“小姐的身子,受不住此藥的……小姐執意如此,是春雨無能,勸不住她啊?!?/br> 紀菀沉默著,看著緊閉的門扉。 *** 屋內兩人遙遙對視,都陷入了往日相處的回憶之中,一點一滴、歡聲笑語形成了令人掙脫不開的迷障。 顧氏雖然懷念,但到底不愛他了,所以比紀泉還要先從往日的迷障中走出來,她靜靜的觀賞他癡迷的模樣,勾起了唇角。 可笑這個男人一生都在做戲,到最后,居然已經不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真心。 “郎君是知道芊芊要走這最后一程,故來送別么?” 她的聲音如此輕緩,卻震醒了迷茫的紀泉,他回神過來,急促的靠近,又停下來。 終究是沒有觸碰榻上的妻子。 “芊芊胡說什么,別鬧了,與我回家去罷!” 顧氏笑容越來越淺了,淡得她眉眼似乎都透著涼薄,望著面前的男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他,敲醒他:“已回不去了?!?/br> 也不知道是在說自己枯朽的身子,還是說兩人之間的情義。 紀泉卻沒有如往常那樣因她的話憤怒起來,反而胸中疼痛,慢慢的這種疼痛蔓延了整個身體,以至于讓他張嘴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氏卻終于不再看他了,一眼都不。 “半生漫漫時光,芊芊實在有些累了,就不再陪郎君了,好么?” 紀泉聞言險些要瘋了:“不許,我不許……來人呀,速速去帶你們小姐過來?!?/br> “紀泉,勿帶她來,”顧氏聲嘶力竭,手僵硬的抓住了他的衣袍,聲音還是漸漸低落下去了,以至于紀泉不跪下湊近去聽,便聽不到。 “我平時最放不下就是阿菀,我嫁給你已然后悔!你若待她有一點不好,我顧芊在此發誓,生死…不與你再見?!?/br> “啊……” 這個男人如同將死的孤獸,絕望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