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第60章 驚變┃分開的第四天,想他 段歸鴻沒有賣關子的毛病, 直截了當地道:“是傅廷義?!?/br> 猶如一柄重錘從天而降, 轟然落下,把靖寧侯從地表砸進了地底。傅深徹底傻眼了, 失態地抬高嗓門:“誰?” 他懷疑段歸鴻是在誑他, 要不就是他出現幻覺了。 “穎國公。你三叔?!倍螝w鴻終于震住傅深一回, 不知為何居然還有點得意,“沒想到吧?” 傅廷義, 京城知名的廢物三爺, 鳳凰窩里飛出的草雞,沉迷于修仙的中年紈绔, 比閨秀小姐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活到現在沒餓死, 全靠投了個好胎。 就連傅深都對他都不報任何期望,誰能想到震驚京城的大案里竟然還有他的手筆? “他……這么多年,他求仙問道只是個幌子,其實私下里一直跟你聯系?” 傅深震驚歸震驚, 腦子還是夠用的, 段歸鴻點撥一句, 就足夠讓他把前因后果聯想個大概。清虛觀在京中頗有靈驗之名,傅廷義又是個愛好道術的,他在清虛觀出入,自然不會惹人懷疑。而純陽道人需要的白露散、煙具,都可以先送到傅廷義手中,再由他轉交給純陽道人, 他一個道士,頻頻與西南聯系容易露出馬腳,可對穎國公府來說這根本不算個事……難怪當初嚴宵寒他們怎么查也查不出純陽道人手中藥物的來源。 “你三叔韜光養晦多年,”段歸鴻道:“純陽在京中的行動多是借了他的勢,我與叔讓聯系上,也是在你去北疆之后的事了?!?/br> 傅深卻少見地動了肝火,臉色陰沉:“韜光養晦就該好好修他的仙!非要摻和這些破事,這是多厚的豬油蒙了心,還是嫌穎國公府塌的不夠快?” “敬淵?!倍螝w鴻平靜地道,“你和京城人的想法一樣,都覺得他能有今日,全靠投了個好胎,是嗎?” “是什么是!”傅深怒道,“他干什么不行?修仙也沒人攔著他!我好不容易才把穎國公府從麻煩里摘出去,他倒搶著往火坑跳,有癮嗎!” “你瞎嚷嚷什么,”段歸鴻皺眉道,“你不了解你三叔。他娘懷著他時動了胎氣,早產,所以叔讓從小身體就不太好,他大哥二哥都讓著弟弟,怕他磕著碰著再弄出個好歹來,不敢讓他習武。我見過他幾回,他小時候瘦瘦小小的,不愛說話,成日躲在屋子里不出門?!?/br> “后來伯存和仲言都去了北疆,他一個人在京城長大,文武都不怎么成,不過上面還有兩個有本事的兄長;結果兩位兄長又先后故去,好在又有親侄子替他挑了這根大梁?!?/br> “敬淵,你挑大梁習慣了,不覺得是負擔,可對于你三叔來說,這本來應該是他的責任。他再不濟也是你的長輩,沒保護好你,他一直覺得很愧疚?!?/br> 傅深隱隱從他的語氣中聽出幾分落寞之意,瞬間明白段歸鴻沒說出口的、跟傅廷義如出一轍的愧疚。 他一時僵住了。 傅深誰也不靠地走到現在,早就習慣了迎難而上,因為知道沒人給他遮風擋雨,躲起來沒有任何用處。而自從傅廷信去世后,他那可以向長輩們撒嬌討饒的年歲就永遠過去了,長到如今的年紀,就算是裝,他也裝不出被人寵大的底氣,可以輕易彎腰低頭,把自己當成一個需要照顧的晚輩。 “行了,都收一收,用不著,”傅深不大自在地嘀咕道,“稀罕,我又不缺人疼,一大把年紀了,還搞鐵漢柔情……不嫌膩得慌么?” 段歸鴻:“……” 皮糙rou厚煞風景的混賬東西,這種人有什么好疼的! “你回頭轉告他,讓他趁早收了,”傅深一手扶額,勉強換了個不那么沖的語氣,“我自有打算,不用您二位親身涉險。行行好,就當可憐可憐小侄,別讓我在cao心北燕軍之外還要分心牽掛著您二位,成嗎?” 他們北燕軍出身的人自有一種奇特的坦誠和認同感,因此當傅深以北燕軍主帥的身份跟段歸鴻說話時直來直去,毫不客氣,哪怕西平郡王的身份比他還高;然而現在不談公事,傅深自稱“小侄”,段歸鴻比他還不自在,干巴巴地道:“成?!?/br> 二人尷尬地沉默片刻,段歸鴻干咳一聲,為了掩飾不自然,轉移話題道:“你吃飯了嗎?要是不走,今晚咱們喝兩盅?” 傅深無可無不可地點了下頭,忽而想起什么:“王爺,秋夜白……” “瘟疫一旦泛濫開,就非人力可以控制,”段歸鴻苦笑道,“秋夜白也是一樣。就算我從今往后不再讓秋夜白外流,已經傳出去的那些也會不斷繁衍,現在才想起掐滅源頭,已經晚了?!?/br> 傅深道:“荊楚案發后,朝廷會提高對秋夜白的重視,我估計不久后就要頒布法令,禁止民間私種秋夜白。已經散布出去的控制不住,但制作白露散的技藝應該還掌握在王爺手中,對不對?” 段歸鴻點了點頭,傅深道:“若您就此收手,能不能有人間太平我不敢保證,但您如果不收手,人間肯定太平不了。孰輕孰重,還望王爺三思?!?/br> 白露散雖然還沒成為西南最重要的錢財來源,但效果可期,要段歸鴻這么快就下決定自斷一臂不現實。傅深也不催他,點到為止。兩人喝了一夜的酒,傅深被上頭的西平郡王拉著叨叨了半宿北燕軍舊事,頭暈眼花地一頭栽倒客房的床上,感覺自己還是高估了段歸鴻的穩重程度。 天色微明之時,外面忽然響起一聲炸雷,傅深本來睡的很沉,可不知為何,這雷聲仿佛從他耳畔直響到心中,他驀然睜眼,心臟毫無因由地狂跳起來。 四月二十九,京城入夜。 皇城內寂靜如死,各宮皆緊閉門戶,幾個宮女太監瑟瑟發抖地蹲縮在宮殿墻角,唯有養心殿前一片燈火通明,晉王孫允淳身披鎧甲,身后跟著由南衙十衛和晉王府精兵組成的隊伍,與殿前的北衙禁軍遙遙對峙。 魏虛舟手按長刀,怒目圓睜:“宮禁重地,非有詔不得擅入,晉王殿下這是要犯上作亂嗎?” 孫允淳冷笑道:“看門狗也敢在本宮面前狂吠,滾開!” 火光映照下,魏將軍眉目冷硬如鐵,背后卻被冷汗洇濕了一大片。晉王戌時正率兵徑直從承天門進入,先到東宮殺了太子,然后直逼養心殿。南衙十衛皆已倒向晉王一邊,宮中竟沒得到消息。魏虛舟是在他們進了玄福門時才得知消息,急忙帶著北衙禁軍護駕,總算趕在在養心殿前將晉王一行攔住。 晉王成竹在胸,南衙倒戈相向,僅憑北衙禁軍這些兵扛不了多久,魏虛舟雖不怯戰,但冷眼看去,自己都感覺晉王這回起事,十有八’九要成功。 “誰在外面?” 殿門徐徐打開,蒼老威嚴的聲音在火光與夜色中響起,元泰帝的身影出現在養心殿門口:“晉王,你要干什么?” 孫允淳上前一步:“太子孫允良密謀叛逆,意圖不軌。兒臣察知其陰謀,恐怕生變,即刻領兵入宮護駕。如今反賊業已伏誅,特來告知父皇?!?/br> 在場的明眼人都知道太子不過是個枉死的倒霉鬼,晉王場面做足,居然眼不眨心不跳地說完了這一番義正辭嚴的空話。 元泰帝道:“反賊既誅,你便回府罷?!?/br> 晉王背在身后的手打了個手勢,立刻有一名紫衣官員上前,伏地跪拜,道:“太子失德,已被晉王誅殺。國本不穩,人心思定,愿陛下俯察輿情,傳位于晉王,以順天人之望?!?/br> “崔璟?!痹┑劾淅涞仄沉怂谎?,道:“禁軍何在?” “父皇,兒臣勸您還是別指望了,”孫允淳的笑容在明滅不定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扭曲,讓人想到吐著信子的毒蛇:“南衙諸衛皆已從本王,莫說您那心腹嚴宵寒不在此處,便是他在,北衙禁軍也沒有一戰之力?!?/br> 他故意停頓片刻,揚聲道:“唐州軍已在來京勤王的路上,愿父皇早做定奪!” 孫允淳話音方落,宮門外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一個小太監,帽子都跑歪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陛下!陛下!京營來使報知,有數萬人馬正朝京城方向來,汪統領已帶銳風、烈雷兩營前往阻攔?!?/br> 元泰帝被這驚雷般的消息擊的后退一步,頹然地跌倒在攙扶著他的太監身上。 四月三十,北燕良口關外。 來自柘族烏羅護部的馬車在隘口排成長隊,北方的春天來的晚,黎明還很寒冷,守關的官兵裹著厚襖,擦掉眼睫上凝結的水珠,打了個呵欠,嘀咕道:“今年可夠早的?!?/br> 護送馬車的柘人滿臉帶笑地湊上來,手從袖筒中掏出來,往那官兵手中塞了一把碩大的珍珠。 那士兵一愣,沒接,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們將軍不讓收這些,拿回去?!?/br> 柘族前些年sao擾不成,被北燕鐵騎收拾了好幾頓,如今年年向大周納貢。烏羅護部盛產東珠,按例每年五六月要往京城進貢一次東珠。今年還沒到五月他們就來了,負責查驗歲貢的北燕士兵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沒有多想,走到馬車前,用刀尖挑起箱子上的苫布,道:“把箱子打開?!?/br> 幾個柘人賠著笑臉爬上馬車,解開繩子,掀開了箱蓋。 一聲唿哨,驚飛林中棲鳥。 箱蓋翻開,里頭裝的竟不是東珠,而是寒光雪亮的刀劍! 押送歲貢的柘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從箱子中抽出刀,蜂擁而上。一片令人膽寒的砍殺聲中,那個推拒了珍珠的北燕士兵被當胸豁開一道血口,仰面摔倒在飛揚的塵土里。 他冰冷僵硬的手指艱難地移動著,從腰間摸出一支煙花,哆哆嗦嗦地拉開引線—— “噗呲”一聲,發現他意圖的柘人回手一刀,利刃穿透血rou,刺穿了他的心臟。 同時,那枚代表著敵襲的信號升上高空,在他逐漸擴散的瞳孔里炸開一片血色煙花。那北燕軍身體抽動,雙眼望天,從胸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死不瞑目的涼氣。 元泰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早朝之上,元泰帝孫珣命太監當廷宣讀圣旨,傳位于晉王孫允淳。 同一日,柘族烏羅護部借運送東珠之際,偷襲北燕良口關駐軍,不久后,大量柘族軍隊南下叩關,北燕鐵騎緊急調兵馳援,七年前北疆之危再度重演。 第61章 去留┃分開的第五天,想他 大周開國百余年來, 孫允淳是史上最倒霉的皇帝, 沒有之一。 他當上皇帝的第一天,沒拜太廟, 沒辦大典, 文武百官尚未反應過來, 連龍椅都沒坐熱乎,就接到了北疆發來的緊急軍情。 緊接著, 老鄰居們一窩蜂地全炸了。 柘族烏羅護部偷襲良口關, 乞列部與大周東北的屬國瀚海國聯軍,發兵攻打平、薊二州, 去年才吃了教訓的韃族卷土重來, 連犯同、榆等地, 直逼北燕西防線原州。北燕鐵騎被兩頭牽制,戰況危急。 五月初三,薊州告急。 五月初五,薊州城破, 平州告急, 西北同州、榆州向北燕軍求援。 五月十二, 平州城破,主將肅王戰死,附近州縣無力拒賊,守官望風而降,敵軍距京城只有千里之遙,而原本應該在必經之路上拒敵的唐州軍, 為了幫孫允淳逼’宮,還在京城之外與京營對峙。 五月十三,寧州軍反水,西北防線告破。 韃族與柘族齊頭并進,分別從東西兩路向京師逼近,北燕鐵騎被夾在中間,幾成孤島,朝中一片混亂,別說調集糧草清點戰備,他們連皇帝到底應該是誰都還沒吵出分曉。 五月十五,傅深晝夜奔馳,終于趕回了燕州城外的大營。 守營的北燕軍看見他時差點哭了,傅深趕路趕的心力交瘁,連抬手扶他一把的力氣都沒有,隨便找了個營帳坐下,言簡意賅地道:“給我倒杯水來,還有哪個將軍在營中,叫他來見我?!?/br> 將士領命而去,傅深趁著這些許空閑闔目養神,一邊伸長了雙腿。他小腿以下已沒了知覺,渾身骨頭都仿佛累散了架,灰頭土臉,面容憔悴,衣袖上隨便一撣,能撣下二兩土來。 他在西南聽說晉王逼宮奪’位,還沒來得及驚詫,緊接著就收到了良口關遇襲的消息。這下傅深徹底坐不住了,段歸鴻還勸他再等等消息,說不定只是例行sao擾。然而傅深一聽說烏羅護部借運送東珠的時機發動偷襲,立刻想到了今年大婚時,俞喬亭給他拿來的那盒血跡斑駁的東珠。 那是柘族人赤’裸’裸送上門來的挑釁,蠻夷賊心不死,早有預謀。 段歸鴻看他心焦,忍不住道:“你名義上雖然是北燕統帥,但早就把軍務都交接出去了,天塌下來自有高個的頂著,你忘了自己的腿傷成什么樣了?回去有什么用,難不成你還打算親自上陣殺敵?” “別說我只是腿斷了,”傅深壓著火,面無表情地道,“我就是只剩一口氣,爬也要爬回去?!?/br> “那是我的同袍。王爺,先父先叔在你心里是什么分量,北燕軍的弟兄們對于我而言也是一樣?!?/br> 段歸鴻一怔,隨后道:“你要回去,隨你。但是對大周朝廷,我不會再多管一分一毫。敬淵,日后哪怕北燕危急,西南也不會發兵相救,你想好了?!?/br> “本來也沒指望你,”傅深抬眼一瞥,涼涼地道,“王爺管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就行了?!?/br> 披星戴月,晝夜奔馳,傅深提著一顆心,從西南趕回了北燕。 自中原北上時,平州已破,肅王戰死的消息傳出,他一口氣沒撐住,險些從馬上摔下來,心神大慟,喉間腥甜,驀地嗆出一口心頭血。 當年傅廷信深陷重圍,力竭戰死,肅王終身未娶,請封于平州,那是離北燕駐軍和邊境最近的地方。這些年來,他未嘗有一日忘記過傅廷信。 如今,天人相隔數年之后,他們終于可以在泉下相見了。 那口血落在他掌心里,傅深像是被刺痛了似的,狠狠地閉了一下眼。 肅王之死戳中了他內心最愧疚惶恐的痛處,這一路疲于奔命,傅深一直不敢去想嚴宵寒知道消息后會作何反應。從決定北上而不是去荊楚的那一刻開始,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把嚴宵寒拋在了身后。 當年的錯過尚且可以用情竇未開做借口,可是如今心意已通,他還能再假裝自己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嗎? 萬一……他像傅廷信一樣死于北疆戰場,嚴宵寒怎么辦呢? “將軍!” 俞喬亭叮鈴咣當地掀簾子進來,一陣風似地卷到傅深跟前,聲淚俱下地嚎道:“我的親將軍哎,您怎么還回來了呢?” 傅深疲憊地坐直身子:“別廢話了,給我說說詳細情況?!?/br> 俞喬亭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淚,在他旁邊坐下:“孩子沒娘,說來話長……” 傅深聽完宮變的經過和眼下戰況,抬手捏了捏眉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俞喬亭見他臉色不對,遲疑道:“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