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元泰五年,傅公駕鶴西去,適逢西南不寧,他臨終前上表,推舉我為征西軍主將,率軍平定西南?!倍螝w鴻嘆息道,“臨終所托,不敢有負,此后我一直守在西南,寸步不出。直到去年夏天,皇上起意要向四方邊境駐軍派監軍使,緊接著你在青沙隘涉險遇伏,我才明白,如今的朝廷,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朝廷了?!?/br> “王爺,”傅深出聲打斷他,“杜冷兩年前就進了北燕軍,況且我猜你在北燕軍中的眼線不止這一個,說是在去年夏天才開始動念頭,晚了點吧?” 世人對傅深的評價大都是英勇善戰,殺伐果決。這種評價聽多了,有時候會讓人覺得靖寧侯能打歸能打,不過是一介武夫,腦子未必有那些官場老手們靈活圓滑,雖然打不過,還可以智取。 段歸鴻與傅深接觸不多,只見過一兩面,對他的了解大部分源自傳言和道聽途說,再加上他年紀大了,總覺得小輩還沒成長起來,因此心里總是存著幾分輕視。 可他忘了,傅深十八歲領軍出征,如果不夠聰明、沒有手腕,怎么彈壓的住那些自恃資歷的老將舊部?別說應對外敵,他能不能在自己人中站穩腳跟都是問題。 傅深三番兩次地戳破他話中的漏洞,一點都不給這位“叔叔”留面子。段歸鴻被他一針見血的提問逼到了死角,無路可退,終于收起了小覷之心,逐漸把他當做對手正視起來:“你早就知道杜冷是我的人?” 傅深謙虛地笑了笑:“也沒多久。不過他沒什么危害,只是偶爾傳個消息,醫術還是過得去的,我就把他留下了?!?/br> 一方要員往另一位軍隊主帥身邊安插眼線,怎么看怎么居心叵測,這事放到別人身上絕不能善了。不過傅深對段歸鴻的為人心里有數,老東西就是死鴨子嘴硬。杜冷來北燕軍中主要是為了幫他,于是傅深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直將他留到了現在。 “王爺在北方的暗線有兩個樞紐,一是杜冷,一是純陽道人,青沙隘遇伏后,想來是杜冷通風報信,純陽道人才能趕在我的人之前找到那支斷箭。不管怎么說,這件事還是要謝謝王爺?!?/br> 段歸鴻道:“你既然知道皇上忌憚你,甚至不惜殺了你,卻還要在萬壽宴上救他?義不行賈慈不掌兵,婦人之仁遲早會害死你?!?/br> 傅深嘆道:“用我的時候叫‘仁義之師’,不用我的時候叫‘婦人之仁’,我是仁是慈,不是你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決定的?!?/br> “你……”段歸鴻氣結,怒氣沖沖地道,“子不肖父!” 這話對傅深完全沒有攻擊力,他漫不經心地應道:“是啊,確實不像?!?/br> 段歸鴻悶坐片刻,忽然說:“你不像你父親,更像你二叔,對不對?” 傅深:“或許?” 段歸鴻道:“你不是來問我秋夜白的事么?也行,我給你講一件舊事?!?/br> 傅深做了個“請講”的手勢。 段歸鴻說的是發生在元泰四年、北燕軍與東韃人交戰時發生的往事。 那年秋天,傅廷信不慎被韃族刺客毒箭所傷,傷重難行,險些要了小命,當時全軍上下束手無策,甚至從京城請來的太醫也無力回天。幸而甘州與西韃人群居的伊州相去不遠,兩方一向友好往來,有個西韃游醫與段歸鴻有點交情,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段歸鴻請他來替傅廷信看了一次診。 東韃西韃原本是同族,因為戰亂才被迫分成兩個部落,段歸鴻請來的西韃游醫果然認得這種毒。 草原上有種青色蝎子,極為珍貴難尋,尾針上有劇毒,名為“碧月”。游醫雖然找不到對應的解藥,但他見過一種天方商隊帶來的草藥,花朵潔白如雪,果實研磨后汁液如牛乳,天方人曾用這種藥救治過他們被沙漠毒蝎蜇傷的同伴。他替段歸鴻牽線搭橋,聯系上了一個天方商人。多方輾轉之下,段歸鴻打聽到了那種草藥的名字,并在天方商人的指點下在南疆找到了植株和種子。 救了傅廷信一命的草藥,就是秋夜白。 秋夜白非常奇特,如果只口服果實汁液,可以麻醉鎮痛,解一切蛇毒蝎毒,成癮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但如果經過炮制后吸食,它就會變成致人上癮的“白露散”。而且長期吸食秋夜白的人,身體會從內部發生病變,極少數人最后可能會染上類似瘟疫的疾病,無法根治,只能等死。 更可怕的是,這種草藥一旦落地生根,周圍就會寸草不生,南疆的秋夜白都生長在深山中的石頭縫里,當地人將它視為毒草,一旦見到,立刻要斬草除根,用火徹底燒掉,才能防止它大規模地蔓延。 段歸鴻道:“元泰五年,東韃阿拉木部全部覆滅?!?/br> 傅深心頭倏地一跳,追問:“王爺是什么意思?” “仲言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心慈手軟,”段歸鴻直接而冷酷地道,“你以為領兵為將,學會他的仁慈就夠了?” 傅廷信痊愈后,將段歸鴻搜集來的草藥種子都要了過去,派人秘密潛入阿拉木部草場大量散播。數月后秋夜白發芽生長,阿拉木部的草場毀于一旦,羊群大量死亡。傅廷信還抓了一批東韃人,讓他們喝下摻著染病者鮮血的水,再放回部落。許多阿拉木部族人因此染上疫病,最后被卷土重來的北燕鐵騎橫掃,終致滅族。 血債血償。 “在韃族人傳說中,瘟疫的象征是‘無常草’,說的就是秋夜白?!倍螝w鴻涼涼地道,“你現在知道為什么韃族對你們傅家人恨之入骨了嗎?” 這段歷史流傳不廣,一是事涉機密,再則是有傷天和,所以連史官也不敢下筆。傅深與東韃人打了多年交道,對“無常草”也有耳聞,本以為只是個傳說,沒想到真的有這種東西存在。 阿拉木部的領地里,一場大火燒了幾天幾夜,“無常草”搖曳的花朵被火光吞噬,它的陰影卻永遠籠罩在草原上。 段歸鴻道:“這種草藥最先被天方人發現,名為‘底也邇’,意為‘催眠’,而在南疆土語里,它名叫‘薩內伏’,意思是——” “沉睡的死亡之神?!?/br>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接下來準備搞事,嚴大人和傅將軍要分開一段時間,大概五六章,只想看互動的讀者可以養肥了再殺,注意章節名和提要,見面時會標明。 ps:我個人感覺搞事也不是很虐(挨個發定心糖丸 第59章 交心┃分開的第三天,想他 一將功成萬骨枯, 黃金臺麒麟閣高懸的功臣畫像背后, 有幢幢火光躍動,無數亡魂哀號慟哭。 傅深嘆道:“造孽啊?!?/br> 段歸鴻險些被氣得倒仰, 怒道:“兩軍對壘,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覺得他們可憐,怎么不想想那些枉死在韃子手下的無辜百姓!你這樣婦人之仁, 將來能成什么大事!” “哦?”傅深不急不緩地拖著嗓音道, “保家衛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不就得了嗎?王爺說的是什么大事?” “你!”段歸鴻語塞, 片刻后恨鐵不成鋼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鳥盡弓藏, 皇上恨不得你死在青沙隘,你還想著替他守衛疆土?哪怕據守一方自立為王也比在他手下受那鳥氣強,你明不明白?!” “據守一方,自立為王?!备瞪钔嫖兜貙⑦@八個字重復了一遍, “就像王爺這樣?!?/br> 他這回沒有用問句, 平鋪直敘地接著說了下去:“西南天高皇帝遠, 各族百姓雜居,對中央的忠誠有限,你在西南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哪怕皇上派人來牽制也會被你輕易架空。我在夔州城內,常見街邊店鋪酒肆中有安南、真臘等異族客商, 這些年西南與外邦往來通商的收入,想必供應西南駐軍也綽綽有余吧?” 段歸鴻臉色稍變。 “更別說你手中還有那什么玩意死神,”傅深道,“一本萬利的生意。如果真在江南鋪開攤子,真金白銀就得沿著長江逆流進您老的口袋里,別說是自立為王,到時候你就是想自立為帝,也沒人能攔得住你?!?/br> 段歸鴻冷冷地道:“一派胡言?!?/br> 傅深看似心里很有數,其實也虛得慌,他知道段歸鴻看在長輩的份上不會跟他動手,但西平郡王行事邪性,傅深也摸不準他究竟想干什么。萬一他打算造’反,還非要拉傅深一起下水,這事可就難辦了。 傅深想了想,又道:“王爺先前給我講草原舊事,說我二叔曾用那什么死神使阿拉木部全族覆滅。怎么后來他駐守燕州時,沒對柘人用過這一招呢?” 段歸鴻被他問的一怔,遲疑片刻后才道:“仲言在北燕時,我人在西南,并不知曉?!?/br> 傅深點頭:“哦,因為你‘人在西南’?!?/br> 段歸鴻從他刻意重讀的字眼里聽出了幾分暗示意味,剎那間竟然有種如芒在背的錯覺,渾身肌rou都僵了。 “王爺跟我在這兒虛耗半晌,一句實話都沒有,”傅深搖了搖頭,不知是在笑誰,“既然您不跟我交底,那我給您透個底吧?!?/br> “先父先叔去的早,我還沒來得及在軍中跟著他們多歷練些時日,就被趕鴨子上架,去了北疆戰場。說我子不肖父確實沒錯,我不是照著他長的。除了從叔父身上學到一點粗淺皮毛,我這個人的脾氣秉性,都是那七年里在北疆滾出來的?!?/br> 他斂去笑容:“所以王爺,別指望我聽個故事就能變成你期望的‘傅家人’。我這雙手砍過數不清的蠻人,從未妄想死后轉生極樂,該下地獄就下地獄,對別人亦是如此,‘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就夠了,誰作孽誰遭報應,扯上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段歸鴻道:“因他一己之私,而致忠良飲恨,就算是遭報應,也不夠償還他造下的孽?!?/br> 傅深沒有立刻接話,默然片刻,才低聲嘆道:“王爺……黎民何辜?!?/br> 段歸鴻也沉默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可那百萬枉死的人有什么過錯呢? 那些死在青沙隘的士兵、死于純陽道人之手的幾個平民,溪山村鄺風縣死于秋夜白的無辜百姓……他們又有什么必死的因由呢? 天公稍不順意,便是旱澇蝗災,兇年饑歲,上位者稍不順意,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小小庶民,養家糊口已是不易,頭頂著一重又一重的天,半生辛勞,只消一個飛來橫禍就能徹底毀掉。 人命貴的時候,一怒便有百萬人流血浮尸,人命賤的時候,他就是那百萬中的一個。 托賴投了個好胎,傅深沒有成為那“萬中之一”,但他也不想當那個“萬里挑一”,在殺人與被殺之間,他想走第三條路。 “敬淵?!倍螝w鴻忽然開口。 這回他沒有憤怒,也沒有責備,心平氣和地叫了傅深的名字,好似終于收起了一身的偽裝,露出其下磐石般堅硬冷漠的內里來。 “‘黎民何辜’。這句話,你叔父也曾經說過?!?/br> 元泰四年,傅廷信受傷,段歸鴻替他找來了解藥,在治好了他的毒傷同時,段歸鴻還從南疆巫醫那里了解到了這種植物的恐怖之處。適逢邊關戰事膠著,漢軍與韃族騎兵相持不下,段歸鴻想以奇兵之計打破僵局,便找到傅廷信商量,打算用這種草藥毀掉阿拉木部的草場,再配上疫病,一旦后院起火,勢必能給韃族以重擊。 傅廷信覺得此法太過殘忍陰毒,死活不同意,段歸鴻去找傅堅,又被教訓了一通。正當他屢遭打擊以為此路不通之時,傅廷忠找上了他,與他秘密敲定了這個計劃。 次年春天,阿拉木部草場被瘋長的秋夜白侵占,疫病多發,整個部族陷入恐慌動蕩,傅廷忠率軍出擊,大勝東韃騎兵于大青山,漢軍甚至深入草原腹地,險些打下東韃人的王城。 那一戰后,當段歸鴻志得意滿地跟傅廷信顯擺表功時,傅廷信只說了一句“黎民何辜”。 同年秋天,傅堅在甘州一病不起。他在病中時給朝廷上了一道折子,推舉段歸鴻為征西軍將軍,前往西南平亂。 這一手至今仍被許多人認為是傅堅排除異己,想把北燕軍權留給自己兒子。只有段歸鴻自己知道,那天傅堅將他叫到病榻前,言及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命他在床前起誓,將秋夜白帶回西南,小心看守,絕不能有一棵流入中原。 他怔然地聽著傅堅說:“天下安定,百年盛世,成于你手,敗于你手。你雖不姓傅,可骨子里卻是我們傅家人?!?/br> “我征戰四方,戎馬半生,只有一個心愿未了,是想看一眼人間太平,如今……便托付給你了?!?/br> 老將軍給他下了最后一道死命令。段歸鴻含淚在病榻前磕了三個頭,待送走傅堅,諸事落定,便隨朝廷大軍來到了西南。 從元泰六年西南平定至今,他這一守,就守了二十年。 二十年里,傅廷忠被韃人刺殺,傅廷信戰死沙場,傅深臨危受命出兵北疆,他身在西南,卻從未有一天忘懷過北方連天的衰草黃沙。 傅深剛去北疆的頭幾年,段歸鴻看著戰事漸息,北方重歸安定,還以為度盡這十幾年的波折坎坷,那句“人間太平”終于要實現了。 可是后來,他發現是自己想錯了。 北燕鐵騎在傅家人手中傳了三代,元泰帝先坐不住了。 傅家人都短壽,元泰帝卻是個活的長的皇帝,他眼睜睜地看著一代又一代的傅家人接過帥印,走上沙場,北燕軍越來越強盛,主帥越來越年輕,可他卻越來越衰老。再回頭看看他的龍子龍孫們,竟沒有一個驚才絕艷,堪為一代中興之主。 再這么下去,十幾年后,二十幾年后,這天下還是他們家的天下嗎? 在元泰帝令傅廷義襲爵、改封傅深為靖寧侯時,段歸鴻就感覺到了皇上對北燕鐵騎這位新統帥的忌憚與提防。 元泰帝當年與傅堅君臣相得,是因為朝廷風雨飄搖,北方戰事還要靠他;對傅廷忠與傅廷信優待有加,是因為兄弟二人互為倚仗,還有肅王在其中摻一腳;而他如今敢對傅深頻頻動作,則純粹是欺負他年紀小好揉搓,而當代穎國公又是個隨時要羽化登仙的廢物點心,出了事也幫不上忙。 為防萬一,段歸鴻把杜冷派到了傅深身邊。隨著皇帝的意圖越來越明顯,段歸鴻終于對所謂的“人間太平”失望了。他終于明白過來,只要那龍椅上還坐著人,傅家人、還有他自己,就永遠也無法掙脫“天命”。 封存在西南二十年之久的“沉睡的死亡之神”被守衛者喚醒,自荊楚沿江東流,幽靈一樣在江南山水里落地生根,鋪開滿地潔白的花朵。 西平郡王傾訴完了,緩緩吐出胸中郁積的濁氣,道:“我監守自盜,深負所托,來日黃泉之下,無顏再見傅公?!?/br> 以異姓封郡王的第一人,為了一句海市蜃樓般的囑托,固守西陲二十載。傅深明知道他做下了很多錯事,卻無法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譴責他。 就像當年傅廷信對段歸鴻說“黎民何辜”,而今換成傅深,他也只有這么一句話可說。 因為他知道自己并不無辜。 世上最令人無可奈何的罪名,一個是“莫須有”,一個是“懷璧其罪”,還有一個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傅深頹然道:“我也無顏見他老人家,要不然咱們一塊去他墳前上吊吧?!?/br> 段歸鴻沒理他的嘲諷:“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給你透個底。你知道我身在西南,鞭長莫及,在京城難以經營起成規模的勢力。純陽道人能在京城站住腳,全虧一個人多次幫扶援手?!?/br> 傅深心中一沉:“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初中課本《唐雎不辱使命》,原出處《戰國策》 *曹cao《蒿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