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嗯,”傅深道,“還有多疑。跟他爹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說起來,我那外甥女不像她娘,倒跟齊王像了八成,下巴和眼睛一模一樣……咦?” 他忽然住了口,伸手捏住了嚴宵寒的下巴左右打量:“我才發現,你的下巴跟他們也挺像?!?/br> 嚴宵寒隨口胡扯:“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br> 傅深笑了:“現在又是‘一家人’了?剛才是誰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不愿意出去見人?” 嚴宵寒討巧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侯爺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了,嗯?” “可憐巴巴的?!备祵④婅F石心腸,不為所動,“少來這套,今兒必須讓你長長記性?!?/br> 他隨手從床邊小幾上抽出一本書,拋進嚴宵寒懷里。 薄薄一本冊子,靛青色封皮,白簽上寫著書名《雪梅庵文存》。 嚴宵寒莫名其妙,隨手翻開一頁,粗略一看,登時被文章中“天下為公,獨夫民賊”八個字震懾住了。 “我沒看錯吧?”他又把封皮翻過來看著者,“飛龍衛欽察使家里藏著本禁書?侯爺,你從哪里找出來的?” 傅深道:“去年冬天我回北燕的時候,你們辦了一起匡山書院案,是也不是?” 嚴宵寒記起來了:“我說這個‘希賢先生’怎么看著眼熟,原來是他?!?/br> “這位曾希賢先生是顧山綠顧御史的授業恩師。東韃使團案,我欠著顧御史一個人情,他的老師雖然犯禁,但罪不至死,在獄中關了這些時日,也吃夠苦頭了?!备瞪畹?,“所以想請你從中轉圜一下,能不能高抬貴手,放了這位老先生?” 嚴宵寒眼里的溫度慢慢地冷了下來。 “敬淵,”他垂眸注視書頁上的墨字,“你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要提醒我?” 傅深道:“你說什么?” “金云峰案?!眹老а?,目光竟像淬了冰雪,“怎么,過了七年,你還要用一個同樣的案子來試探我?就不怕我故態復萌,在背后再給你一刀?” 平時誰敢這么跟他說話,傅深早一個大耳刮子抽過去了。然而他今天出奇的平靜鎮定,也不生氣,只是心平氣和地說:“想多了。沒打算試探你,只是有事相求,不行嗎?” 嚴宵寒沒好氣地道:“為了別的男人求我,不行?!?/br> 傅深險些讓他氣笑了,強忍著道:“有來有往,給你報酬呢?” 嚴宵寒:“什么報酬?” “我給過你兩塊凌霄花玉佩,”傅深道,“你幫我這個忙,以那兩塊玉佩為憑證,一塊算一次人情,凡有所命,無不遵從,如何?” 猶如一道驚雷從天靈蓋縱劈而下,嚴宵寒整個人都僵住了。 意識仿佛漂浮在身外,他茫然地聽著自己木然問:“另一次人情……是什么?” 傅深原話奉還:“金云峰案。怎么,過了七年,不記得了么?” 他都知道了。 渙散的眼神逐漸聚焦,傅深的影像在他眼中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然后被分毫畢現地刻入心底,如同一根定海神針轟然落下,無比強勢地橫掃過一切陳年舊傷。 那些暗無天日的后悔與消沉,終于被明光照徹,隨即如風卷殘云,頃刻消散。 一天之內幾次說不出話來,對于嚴宵寒來說是個前所未有的體驗。這個瞬間,他恍然明白了從早晨開始傅深一切言行背后的原因。 傅深把自己給了他,也把整顆心都雙手奉上。 沒有誰先誰后,沒有誰配不上誰,因緣際會,命中注定,他們就是天作之合。 嚴宵寒的呼吸驀然急促起來,一開口,嗓子已啞得像含了沙,甚至還帶著細細的顫抖:“一言為定?” “嗯?!备瞪钗⑿Φ溃骸胺灿兴?,無不遵從?!?/br> 作者有話要說: *化用《世說新語》“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大家不要相信嚴大人閉眼吹傅將軍的話,他自帶初戀 迷弟 男友濾鏡,比傅將軍身高還厚。 第46章 躲雨┃廟里大仙雇你當看門狗嗎? 京郊, 折柳亭。 山花爛漫, 楊柳依依,可惜離亭相送者只有寥寥, 其中老者須發皆白, 形容憔悴, 正是前些日子剛從天牢里放出來的曾廣。 他在學生顧山綠的攙扶下,面向坐在輪椅上的男人, 顫顫巍巍地長身一揖。 傅深側身不受, 抬手虛扶了他一把:“曾先生不必如此?!?/br> 曾廣道:“若非大人仗義出手,草民這把老骨頭, 只怕就要朽爛在天牢里了, 救命之恩, 合當拜謝?!?/br> “可千萬別,”傅深笑道,“您吉人自有天相,又得了顧大人這樣一個好學生, 本侯只不過動動嘴皮子, 真正出力的是家里那位, 傅某實不敢居功?!?/br> 匡山書院案傅深早有耳聞,對曾廣其人也略知一二。他幼時即以神童揚名鄉里,中試后外放為地方官,卻因上司彈壓而不得升遷。曾廣性烈如火,竟掛冠離去,歸隱回鄉, 從此不再踏足朝堂。他潛心治學多年,文章名滿天下,但其言辭激烈,針砭時弊,常被歸為離經叛道之說。去年冬天,因《雪梅庵文存》中一篇“天下為公”論被有心者拿去告發,驚動朝廷,曾廣遂因“妄議朝廷”“妖言惑眾”獲罪入獄。 他們匡山一派向來是架秧子起哄的多,干實事的少。曾廣下獄后,數百學生作鳥獸散,親朋故舊避之如蛇蝎,只有一個顧山綠替他奔走求告,奈何人微言輕,收效甚微。 不過許是曾廣命不該絕,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的文章合了傅深的胃口,傅深對他有幾分印象。再就是匡山書院案發時,恰逢舊年除夕,便一直拖到了今年。轉過年來,又趕上萬壽節,傅深和顧山綠一搭話,才知道曾廣原來是他的老師。傅深那時已知曉了當年金云峰案的真相,正想找個由頭跟嚴宵寒把這事說開,偏巧就遇上了匡山書院案。 說傅深和嚴宵寒是他命中貴人亦不為過,若不是這二位非要玩個情’趣,曾老先生還不知道要在牢里蹲到什么時候。 嚴宵寒應允了傅深之后,本打算給曾廣也來個假死脫身,誰知四月初四,京師突降大雪,城內一片銀裝素裹,連深宮中的元泰帝都被驚動了。 自萬壽節暈倒后,元泰帝一直身體抱恙,朝會改為三日一次,國事由英華殿協理。太醫院多方調養,卻始終不見起色。直到這場大雪降下,所有人才恍然大悟:莫非是皇上行逆天之舉,才引得上天示警,令其反躬自??? 不止朝臣這么想,連元泰帝自己都信了,拖著病體親往太廟跪拜,嚴宵寒趁熱打鐵,找了個面圣的機會把匡山書院案提出來,果然說的元泰帝動了心,隔日便下旨開恩、大赦天下。 如今他已隨齊王一道南下,傅深特意來送曾廣,不光是為了餞別,還要特意在這群文人面前給他表一表功。 顧御史被“家里那位”這四個字砸的眼冒金星,牙疼似地撇了撇嘴。 “無論如何,多虧了侯爺與大人設法相救,老師才得以死里逃生,”他也朝傅深行了一禮,“二位厚德高義,下官沒齒難忘,必結草銜環相報?!?/br> 傅深玩笑道:“拙荊臨行前聽說我要來給曾先生餞別,特意托我轉達:結草銜環倒是不必,只盼來日二位嘴下留情,少罵幾句‘朝廷走狗’,他就心滿意足了?!?/br> 天下文人,對飛龍衛向來是口誅筆伐,深惡痛絕,曾廣這種老先生尤其如此。他原本以為是傅深路見不平,與飛龍衛多方周旋、斗智斗勇,才將自己救出生天,卻萬萬沒想到靖寧侯三句話不離那朝廷鷹犬,甚至還把首功全歸于他——怎么從牢里出來天都變了,一心向善不殺生,這還叫飛龍衛嗎? 顧御史看得比他透徹,見老師仍在震驚迷茫,朝傅深無奈一笑,道:“那就請侯爺代我師徒二人,多謝嚴大人援手?!?/br> 傅深見他十分上道,滿意地點點頭:“好說?!?/br> 時間不早,顧山綠將曾廣扶上馬車,揮別恩師,目送他遠去后,與傅深道別,騎馬回城,傅深則上了車,往另一個方向、長樂山中的別莊行去。 春光正好,風中帶著溫暖濕潤的青草香,寒食方過,正是踏青游春的好時節。 可惜…… 花在眼前,該憐取的人卻不在眼前。 嚴宵寒去了荊楚,傅深一個人待在京城府中也沒什么意思,索性又到別莊里休養。俞喬亭和肖峋早已帶人回北燕,眼下山莊里只有寥寥幾個粗使下人,他樂得清閑,正浮生偷閑地度日,當晚,山莊門前卻突然停了一架遮的密密實實的馬車。 車簾掀開,露出一個大箱子,火光映照下,箱角似乎有玄鐵冷光一閃而過。 數日后,荊州之外。 此地距荊州約有兩日路程,齊王一行人清晨離開鶴山驛,原定當晚到達下一個驛站,不料天降大雨,河水猛漲,淹沒了原來的道路,他們只得改道另行,結果雨越下越大,幾乎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 水霧茫茫,天地間全是雨聲,他們險些迷失方向,最后僥幸在郊野中找到一間尚能遮風擋雨的破廟。嚴宵寒護送著落湯雞似的齊王沖進主殿內,見神像破敗,灰塵蛛網遍生,但屋宇好歹還能撐住,松了一口氣。 侍從們冒雨從后院找了半截破門當干柴,生起了一堆火。 有了火堆和熱水,在大雨里奔逃的倉皇便逐漸淡去了。嚴宵寒有條不紊地著人收拾包袱干糧以備過夜,安排守夜事宜,那逆光立在門前的身影讓人莫名安心。齊王雖然是嬌生慣養的皇家子孫,也挺能吃苦,換下身上的濕衣服后,還有心情一邊捧著熱水,一邊走近去觀察蒙塵的神像。 嚴宵寒見狀,走過來道:“殿下?” “嚴大人,”齊王道,“你知道這廟里拜的是什么神嗎?” 嚴宵寒微微瞇起眼細看,只能分辨出泥胎木發髻高聳,修眉長眼,好像是個女仙,虛心道:“請殿下賜教?!?/br> “門口的牌匾破損大半,不過還能勉強分辨,”齊王指給他看,“是‘梵仙’?!?/br> 嚴宵寒也是在佛門中長大的,竟沒聽說過還有個“梵仙”,不由疑惑道:“這又是何方神仙?” 齊王一笑:“‘梵仙’就是狐仙的別稱,這廟其實供的是狐仙?!?/br> 嚴宵寒心說不供佛祖菩薩,反倒供這山精野怪,也不嫌瘆得慌,嘴上卻道:“想來此地曾有狐仙顯靈,才引得百姓建廟參拜?!?/br> 齊王道:“古人筆記中說‘無狐魅,不成村’,民間百姓供奉狐仙是常態,此地既然有狐仙廟,想必離村子不會太遠?!?/br> 嚴宵寒點了點頭,又對他道:“殿下是真龍之子,妖邪精怪自當避讓,您只管休息,不必憂慮?!?/br> 因日前出了天降大雪的奇事,齊王現在對這些靈異神怪之說還很相信,不過看嚴宵寒的態度,他雖然拿這一套勸人張口就來,自己其實卻不怎么信。 不過正是這份膽氣,讓他覺得這破廟也不算那么難以忍耐。比起一個跟他勉強還算是連襟的jian佞來,還是鬼神精怪更可怕一些。 因外面大雨滂沱,臨近傍晚時分,天色已暗得難以視物。他們帶了足夠的干糧飲水,不怕過夜,嚴宵寒最擔心的是離廟不遠處有一片不小的湖泊,狐仙廟的地勢雖然高,但就怕暴雨漲水,半夜淹上來。 正出神間,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水聲,似乎是什么東西蹚水狂奔,那聲音越來越近,嚴宵寒凝神細聽,果然片刻之后,雨中沖出一個戴著斗笠的身影,正朝他們所在的破廟沖過來。 頃刻間,那人已到眼前,斗笠遮住面容,穿著一身無紋無飾的黑色長衣,背后背著個長條布包,里面似乎包著刀劍,胯’下一匹皮包骨頭的瘦馬,濕淋淋地朝他高聲道:“兄臺,雨天路滑難行,借貴地暫避,多謝多謝!” “鏗”地一聲,佩刀出鞘,寒光閃閃地攔在馬前,那人嚇的連忙勒馬,差點栽下去。嚴宵寒略顯冷淡的聲音夾在雨聲中,有點聽不分明:“不好意思,不借?!?/br> 那人愣住了,片刻后不敢置信地嚷嚷道:“你說什么?” “我說,讓你去別處,”嚴宵寒八風不動地道,“這里沒有你落腳的地方?!?/br> 齊王就在里面,誰知道這人是什么來路,哪怕無辜地淋死在外面,也不能讓他進來。 那人試圖跟他講理:“大兄弟,同是天涯淪落人,這荒郊野地里,你讓我去哪兒再找個地方躲雨?通融一下唄,我什么都不做,雨停了就走?;蛘呶医o你銀子也行……” 他作勢要去摸錢袋,嚴宵寒仍不近人情地道:“不行?!?/br> “怎么還說不通了?”那人錢也不掏了,惱道,“這廟是你們家修的?還是廟里大仙雇你當看門狗?你月錢多少,我給你雙倍行不行!” 嚴宵寒:“……” 誤打誤撞,罵到點子上了。 他眸光微冷,手指攥緊刀柄,手腕下壓,雨水在刀尖凝成一道流光似的銀線—— 第47章 驚雷┃說來就來 雨水沿著斗笠邊緣流下, 像是給那人戴了一層面紗。他瞥見嚴宵寒極細微的動作, 眉頭一跳,反手就去摸背后的長條布包。 正在此時, 殿中突然傳來一聲天籟般的呼喚, 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 “嚴——”關鍵時刻, 齊王出聲道,“咳, 沒事, 讓他進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