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他抓到了穆伯修,自然對他家境身世一清二楚。不算飛龍衛,南北禁軍共十六衛,最難進的非金吾衛莫屬。金吾衛位列南衙十衛之首,侍奉御前,十分清貴,入選者幾乎全是勛貴功臣子弟。穆伯修出身并不高,能力雖然出眾,做到豹韜衛將軍就算頂天了,他是怎么進的金吾衛? 穆伯修繼續沉默,傅深繼續瞎猜:“是因為有人提拔你?你為了報恩,所以才愿意為他守口如瓶?” 穆伯修似乎打定主意要當個蚌殼。這個反應反而更能證明傅深的猜測是靠譜的。他冷冷一哂:“情深義重?” “有件事穆將軍大概還不知道,”傅深大言不慚地道,“我這個人一向講究先禮后兵,從不濫殺無辜。前段時間,我的人雖然一直在調查你,但確信從未驚動過你。 “所以,正月初三,你為什么突然拋下妻子家人,匆匆忙忙地跑了?后來甚至不惜以他人尸體代替你自己,從此在這世上銷聲匿跡?” 穆伯修倏忽一怔。 他狐疑地問:“不是你?” 傅深:“你在躲什么?” 穆伯修明顯動搖了,但仍然不敢相信傅深。傅深想了想,道:“你不惜以死脫身,說明那個人想要你的命。而我有話要問你,所以在親眼見到你以前,我的人絕不可能對你動手?!?/br> 他盯著穆伯修,多年沙場生涯磨礪出的壓迫感猶如排山倒海,壓得穆伯修抬不起頭來:“那個人到底是誰?” 穆伯修不是那種被人買了還幫人數錢的傻子,傅深沒有詐他,他稍微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的關竅。 “我勸你還是想開點,”傅深道,“你落在我手里,橫豎都是死,死也要拉個墊背的?!?/br> 事情脈絡已理的七七八八,哪怕穆伯修不說,只要有時間,這些線索也夠傅深查出他背后的人。 他還愿意在這兒跟穆伯修耗著,就說明穆伯修還有價值,倘若說的好,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天。 穆伯修再一次陷入沉默,這回傅深沒有催他。片刻后,他終于放棄了抵抗,艱澀地開了口。 “我十七歲入豹韜衛,二十二歲官至中郎將,卻因為無意間得罪的上官,屢遭打壓,直到而立之年,再無寸進。是那個人偶然發現我箭術過人,破格將我調入金吾衛,視為心腹。 “南北衙歷來不合,尤其是在嚴宵寒上位后,飛龍衛坐大,北衙禁軍壓過南衙一頭。那個人不甘心就此埋沒,于是想方設法招攬能人異士充實金吾衛,替皇上處置了不少‘不聽話’的大臣?!?/br> 屏息靜聽的三人心頭同時一涼。 十六衛里最金貴的禁軍、一向被視為“不思進取、混吃等死”的金吾衛,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蛻變成了一支御用暗殺軍隊。 穆伯修道:“這兩年,皇上越發信重金吾衛,去年西秋關之戰后,他從金吾衛里挑選了幾個人,定下了青沙隘伏擊的計劃?!?/br> “青沙隘在同州原州的北部交界處,你帶人護送東韃使團入京需要途經此處,所以原州的北燕軍在你們到達之前,曾派人到青沙隘一帶清查。原州守軍將領是皇上的人,我們混在這隊人馬里,在青沙隘周圍布設了火'藥?!?/br> 傅深忽然打斷道:“等等,你們的火'藥是從哪里來的?” 火'藥是軍用之物,民間不得私販,軍中火'藥每一次出入都要記錄在冊。原州是北燕鐵騎駐地,哪怕軍中有人里應外合,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挪用火'藥。而且事后傅深令人查過青沙隘附近各州的火'藥流向,都沒發現異常。 “是從‘草路’上來的?!蹦虏薜?,“同州守軍與邊境馬匪之間有一條‘草路’,同州軍私下盜賣火'藥給馬匪,他們的火'藥冊子全是假的。我們假裝成東韃人,從馬匪那里買到了火'藥?!?/br> 原州是傅深的嫡系,同州是傅深的舊部,堂堂北燕統帥沒死在戰場上,竟然陰溝里翻船,栽在自己人手里。傅深險些氣炸了肺,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從牙縫擠出了一句話:“這群吃里扒外的混賬東西!” 俞喬亭趕緊勸道:“將軍息怒?!?/br> 傅深沒理他,平復心情,沉著臉道:“繼續說?!?/br> 穆伯修:“按照計劃,有兩人負責點燃引線,我守在高處,如果你沒被亂石攔住,就由我補一箭,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你活著離開青沙隘?!?/br> “誰知道你命比石頭還硬,都這樣了還沒死,不僅沒死,還活著回來了?!?/br> “我怕被你查到頭上,每日里提心吊膽。終于,正月初二深夜,有人闖進我家里,想要殺了我。恰好那天我夫人帶兒女回娘家,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我打傷了那人,心想事情恐怕是敗露了,于是連夜收拾細軟,逃出了京城?!?/br> “我逃到東旺村時,察覺到有人一直在跟著我,就從義莊里偷了一具尸體,給他穿上我的衣服,故意留了個從不離身的玉扳指,砍下他的頭,然后把無頭尸體扔進了枯井里。那個人頭被我埋在東旺村后的林子里,現在恐怕爛的只剩骨頭了。這樣,如果有人發現那具尸體,追殺我的人就會知道,我已經死了?!?/br> 穆伯修詐死后,想繼續南逃,不料還沒出縣城,就被跟了他好幾天的北燕軍抓了回來。 前因后果相連,確實與他所知的事實一一對應,只是傅深還有一點想不明白:如果是為了滅口,為什么那人不提早動手,非要等到現在?或者說,他原本是不打算滅口的,到底是什么讓他覺得危險,只至于不得不棄車保帥? 又或者,不止傅深與金吾衛兩方,要殺穆伯修的另有其人?知曉真相的除了他們,還有那個將毒藥送給傅深的人。 這一池渾水,究竟卷進了幾方勢力? 穆伯修因失血過多,聲息已越來越微弱。他大概已預見到必死的結局,此時反而平靜下來,對傅深道:“我說的那個人,傅將軍應該很熟悉——” “左金吾衛上將軍,易思明?!?/br> 傅深道:“不用說了,我猜到了?!?/br> 他少年時交情不淺的好友,甘冒風險替他安置金家后人的仗義兄弟,最后成了一心置他于死地的幕后黑手。 昔年對朝廷鷹犬充滿鄙夷、眼睛長在頭頂的貴公子,為了壓過北衙禁軍,甚至把金吾衛變成了比飛龍衛還沒底線的暗殺組織。 傅深不知道該怎么評價易思明,情緒都不如聽見同州軍做假賬時激烈,他甚至想不起這些年跟易思明有過哪些交集。 少年情誼短暫如朝露,太陽升起就要消散,就好像人最終都會變的與從前不同。 只是有的人眉目依舊,有人卻已面目全非。 世事無常,天意難測。 傅深示意肖峋將他推出去,逼供也是件費心力的事,他需要時間慢慢消化這些真相。穆伯修聽見他離去,自始至終沒有出聲求饒,在地牢里精疲力竭地閉上了雙眼。 明亮天光與新鮮空氣一并涌入,令人耳目為之一清,俞喬亭在后頭關上石門,傅深忽然道:“叫杜冷來給他看看傷,別讓他死了?!?/br> “是,”俞喬亭答應下來,“已經過午了,先去用飯吧?!?/br> “我不吃,”傅深擺擺手,“臥房收拾出來沒有?我要睡覺,沒事別來打擾?!?/br> 看得出他心情不好,這時候誰都不敢勸,也不敢違拗。肖峋將傅深推進臥房,俞喬亭站在庭院樹下,長嘆一聲:“真是……這都是什么世道?!?/br> 肖峋沉默地拍拍他肩膀。 常在生死邊緣游走的人,對危險都有種近乎直覺的敏銳預感。俞喬亭和肖峋不約而同地望向濃云卷積的天際,冬去春來,萬物復蘇,雷聲隱隱,未來卻似乎蒙上了一層陰翳,這一年,或許并不如某些人所期望的那樣風平浪靜。 傅深原以為嚴宵寒至少要忙上一陣子,沒想到第三天他就出現在山莊的早飯桌上。傅深難得驚訝一次,詫異地問:“你忙完了?” “沒忙完,”嚴宵寒大馬金刀地在桌子對面坐下,“不管了?!?/br> 傅深:“嗯?” 嚴宵寒一本正經地說:“九天婚假,不是用來忙活這些破事的?!?/br> “這可不像是嚴大人會說的話,”傅深道,“你們飛龍衛最擅長無事生非,怎么放著現成的有縫雞蛋倒不往上撲了?” 嚴宵寒被他嘲諷了也沒翻臉,淡然地道:“這不是來抱你了嗎?” 傅深正吃著飯,聞言當場摔了筷子。嚴宵寒一邊忍笑,一邊千哄萬勸地把筷子塞回他手里:“行了行了,我不說了,好好吃飯?!?/br> 傅深點了點他:“這要是在燕州,你現在已經被拉出去打軍棍了?!?/br> “話頭是誰先挑起來的?”嚴宵寒知道他只是虛張聲勢,越發蹬鼻子上臉,“好不講理?!?/br> 傅深其實真拿他沒什么辦法,只好惡狠狠地夾了個包子堵住了他的嘴。 待用完了飯,嚴宵寒推著他到外面溜達消食,兩人這才將飯桌上的話題重新拾起來:“那件案子進展如何?這兩天你應該已經查到了不少東西,真不繼續查了?” 嚴宵寒:“我說的‘不管’,就是字面意義的‘不管’,皇上已經令順天府會同刑部與大理寺一道查案。金吾衛的事,不歸我們飛龍衛管?!?/br> 傅深嘲笑道:“喲,鬧了半天,原來是人家把你們踢出來了。你還跟我這兒裝大尾巴狼,嗯?” 嚴宵寒無奈又好笑,一低頭,恰好與傅深目光相對。 他居高臨下地站著,那雙優美深邃的眼睛里瀲滟著縱容的笑意,神態輕松自然。據傅深觀察,嚴宵寒在人前的狀態一慣緊繃,不是說他緊張,而是他的言行都太過精準,連游刃有余和漫不經心都像是設計好的,像一只滴水不漏的鐵罐子,最真實自然的反應全部藏在厚厚的鐵皮之下。 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他忽然拋棄了偽裝與防備,整個人原地化身成一個大寫的寧靜溫和。傅深被他盯久了,居然覺得有點臉熱。 他承認自己早已動心,不過是因為兩人之間多年淵源,傅深自認不是個膚淺的男人,誰知現在竟也會被美色晃了眼。 嚴宵寒注視著他慢慢紅起來的耳根,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我還以為你把人騙到手就看膩了,想不到侯爺……還是挺喜歡我的?” 廢話,眼都看直了,還想怎么喜歡你? 傅深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義正辭嚴地說:“手收回去,瞎摸什么?說正事?!?/br> 嚴宵寒從善如流地“嗯”,然而一時得意忘形,沒壓住上翹的尾音,立刻被傅深雞蛋里挑骨頭:“別‘嗯’的那么諷刺,重新‘嗯’?!?/br> 嚴宵寒:“……” 玩笑歸玩笑,兩人回到跑了八千里的正題,傅深道:“就算皇上不讓你插手,你肯定也私下里查過了。有什么發現?” 嚴宵寒不置可否,反而問:“你為什么對這個案子這么關心?” 傅深:“好奇?!?/br> 嚴宵寒:“你不是會多管閑事的人,穆伯修跟你有什么關系嗎?” 傅深瞇起眼:“既然你要這么問,那我也想問,你今天來找我,跟穆伯修案沒有一點關系嗎?” 嚴宵寒靜靜地注視著他,二人在沉默中對峙。 “好吧,”嚴宵寒率先退讓了,“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有點疑問。我讓人去查穆伯修的身世背景時,聽說一個月前也有人來查過他,這是其一;東旺村發現的那具無頭男尸已經腐爛了,只能從衣著和隨身物件上推測他是穆伯修。但砍頭的目的是為了讓人認不出這具尸體是誰,那為什么兇手還留下了能證明他身份的白玉扳指?不合常理,這是其二?!?/br> “穆伯修最初供職于豹韜衛,后來轉調金吾衛。我記得去年有一天,你曾跟我提到過豹韜衛?!?/br> 傅深涼涼地道:“嚴大人,你是炮制了太多冤獄,已經忘了怎么正常查案了嗎?” “不合常理的還有你,”嚴宵寒繼續道,“俞青恒是你的心腹,在北燕軍失去主心骨這個關口,你卻帶著他回了京城,而且執意要住到山莊。容我問一句,我們成親那晚,你帶回來的那些北燕軍,全都留宿在侯府嗎?” 傅深沒有回答,看不出是打算伏法認罪,還是準備殺人滅口,面無表情地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最后一點,皇上對這個案子的態度也很奇怪?!眹老nD了一下,才道,“飛龍衛是天子耳目,查案效率遠比三法司要高,朝廷命官遇害,哪怕與南衙有關,沒道理舍近求遠,撇下飛龍衛,反而讓刑部和大理寺去查真相?!?/br> “上一次出現類似情況,還是在東韃使團案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如果有一件事情,陛下已經了知道其中真相,他就不會再去動用飛龍衛?!?/br> 氣氛驟然降至冰點。 “哎,總算還沒有傻透氣?!?/br> 僵硬凝滯的氣氛忽然流水般化開了。傅深向后一仰,脊背放松地靠在輪椅上,心寬地笑了:“我已經提醒過你一次了,皇上沒有你想象的那么信任你。再不小心,飛龍衛遲早要散攤子?!?/br> 嚴宵寒皺眉:“什么意思?” “你猜的八’九不離十,”傅深道,“東旺村那具尸體是穆伯修自己搞的障眼法,為了躲開另一撥人的追殺。至于我跟他的關系,這屬于北燕軍內部機密,不便告訴你,跟你也不太相干?!?/br> “這個案子往下查也是白費功夫,唯一一個不太重要、但對你有用的消息,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小心金吾衛,皇上手里可不只有飛龍衛這一把刀?!?/br> 飛龍衛和金吾衛,雖然哪個都不是好東西,但無論是出于私心還是公義,傅深還是愿意捧嚴宵寒一把。至少他對嚴宵寒知根知底,易思明的人品實在讓人不敢放心。 嚴宵寒怔立當場,腦海中飛掠過許多念頭,又被他一一歸攏理順。事關飛龍衛存亡,傅深話中透露的消息對他來說確實是個大問題。 沉思片刻后,他才肅容對傅深道:“多謝?!?/br> 嚴宵寒是真的沒想到傅深會在有關飛龍衛的事上給他提醒。當年的金云峰案,哪怕他最后網開一面,仍不能掩蓋他為了往上爬而反手給了傅深一刀的事實。這些年北燕鐵騎對飛龍衛嚴防死守,他一直以為傅深特別討厭飛龍衛。 然而,就在剛剛,當著他的面,傅深破例了。 他不會不知道自己這個提醒的分量,幾乎等同于親手替飛龍衛扼殺了最大的死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