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太子糊涂,太子妃岑氏倒是個聰明人。 不知道秦氏看到她這一雙兒女的下場,會作何感想? 燕州城。 傅深雖是打著祭祖的名號回北疆,但他仍未卸去北燕軍統帥之職,一進城就被早早等候的部下迎回了燕州提督府。除了在外巡行的幾個將領,剩下的大小將軍扎著堆地趕回燕州城,挨個祝他白頭偕老,早生貴子,險些將靖寧侯氣得從輪椅上站起來。 這群大猴子們吵嚷了半日,最終被惱羞成怒的傅將軍踢出門外,叫肖峋帶人攆出半里地去。 午后北燕軍醫杜冷替他檢查腿傷,看完后笑道:“恭喜——” 傅深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一臉冷漠地道:“同喜?!?/br> 杜冷:“……”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杜冷尷尬地咳了一聲,忍著笑說:“我是說,恭喜侯爺,傷口恢復的不錯。替您醫治的想必是位名醫圣手,骨頭長好了大半,肌rou有力,再養上半年,就可以離開輪椅,像常人一樣行走了?!?/br> 傅深:“……” 他佯裝無事:“若要恢復呢,需要多久?” “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杜冷耐心地道,“視您康復情況而定,若按我最初提的法子,恢復六七成就是極限了?!?/br> 傅深沉吟,不置可否,只道:“辛苦杜先生了?!?/br> 待杜冷出去后,沒過多久,又有個年輕男人推門進來。那人比傅深稍微年長,面容俊逸清朗,神色溫和可親——不是嚴宵寒那種面具似的溫柔,而是天生的君子風度。傅深見是他,提到一半的氣松了,指著椅子道:“青恒來了,坐。這段時間辛苦你了?!?/br> 男人名叫俞喬亭,字青恒,是傅深的知交好友,得力干將。傅深離去的這段時間,北燕軍務由他一手統籌,才不致于亂了套。 俞喬亭哪還有心思坐,恨不得伸手去薅傅深的領子:“京中現在是什么情況,賜婚又是怎么回事?” 傅深揀大致情況跟他說了,俞喬亭聽完,臉色也不好看,低聲道:“皇上真是……兔死狗烹,自毀長城,對他有什么好處?” “他是一國之君,看見的東西和我們不一樣,”傅深道,“好在他只覺得我扎眼,要是哪天看北燕軍都扎眼,那才是真的完了?!?/br> 俞喬亭搖了搖頭,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傅深莫名其妙地說,“成親唄,我還能抗旨不娶嗎?” 俞喬亭:“……知道你要成親,別顯擺了。我是說,難道你就打算這么把北燕軍交還朝廷,任由皇上隨心所欲嗎?” 見傅深遲遲不答話,他又暗示了一句:“皇上年事已高……敬淵,你該想想以后了?!?/br> 第25章 節禮┃瞎貓撞上死耗子的事,就別吹的跟天賜良緣似的了 “得虧咱們倆知根知底,要不現在早把你打出去了知道么,”傅深道,“干預廢立,這種話也是你堂堂征北將軍該說的?” 俞喬亭道:“刀都架著脖子上了,還有什么話不能說?我從沒發現你是這么迂闊的人,是認命了,還是早有打算?” 傅深被他說中,笑了:“依你的意思呢?” 俞喬亭:“太子失德,晉王無才,余者皆碌碌,只有——” “齊王?!备瞪顡屃怂脑?,道:“于公,齊王殿下素有賢名,于私,我meimei是他的正妃,所以你覺得他適合繼承大統,以后能當個好皇帝?” 俞喬亭點頭。 傅深:“青恒,你清醒一點,倘若最終齊王殿下登上大位,我可就是外戚了。自古外戚能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別看現在他跟我還算客氣,等他坐上那個位置,恐怕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他說,“你我身為一軍之將,尚且顧慮重重,他是萬人之主,想的比咱倆只多不少。當年皇上與先考還號稱‘君臣相得’呢,如今禍害起他兒子來,不也照樣沒留手?” 俞喬亭被他說的越來越愁,頭發都要白了:“照你這么說,齊王也不行,正統之內還有誰合適?”他忽地想起什么,渾身一激靈,道:“敬淵!你該不會想讓英王殿下……” 傅深坦坦蕩蕩地承認道:“想過?!?/br> 俞喬亭:“將軍,你可真敢想?!?/br> “但是不可能,”傅深說,“光身世就是個大問題?!?/br> 俞喬亭:“那你……” 傅深:“我時常想,皇上也好,太子也好,齊王也好,無論誰坐上龍椅,不管是明君還是昏君,為什么到頭來北燕鐵騎根總是會變成一根讓人咽不下去的魚骨頭?不瞞你說,我甚至動搖過,覺得也許不是皇上的問題,而是北燕鐵騎的存在,本來就是一個錯誤?!?/br> 俞喬亭感同身受,嘆息一聲。 “可是北燕鐵騎這么多年來駐守北疆,兢兢業業,保家衛國,這有什么錯?”傅深道,“北燕鐵騎是國之利刃,刀沒有錯,錯的是執刀的人。刀柄只要有一天握在別人手里,我們就得永遠活在猜疑里?!?/br> 俞喬亭被傅將軍這番比自己還大逆不道的話驚呆了,顫巍巍地說:“敬淵,你……你這是要造反啊……” “慌什么,我這不是還什么都沒干么?”傅深輕飄飄地一笑,“況且我都要娶親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干什么想不開要去當孤家寡人?!?/br> 俞喬亭實在沒忍住,挖苦道:“將軍,快收收吧,瞎貓撞上死耗子的事,就別吹的跟天賜良緣似的了?!?/br> 傅深:“……” 說了一車廢話,結論是不能造反,不能逼宮,解決不了的還是解決不了,該愁的還是得繼續愁。傅深其實有個朦朧模糊的想法,但太過驚世駭俗,說出來只怕俞喬亭要叫杜軍醫來給他治腦子,想了想,還是適時地閉嘴了。 除夕將至,燕州城內氣氛喜慶,將士們整年勞累,唯有年節時可以稍微放松。城中居民一向與北燕鐵騎親厚,成天往傅深府外送東西。嚴府下人趕車進城、找到提督府時,差點被門口一大堆雞鴨鵝淹沒。 傅深正在院里,就著廚娘秘制的炸丸子跟俞喬亭、肖峋等人喝酒聊天,聽說京城有人來送禮,剛喝下去的酒“轟”地沖上了腦子。 他忘了自己還坐著輪椅,扶著桌子,無意識地想站起來,被肖峋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了下去:“將軍,我推你出去?!?/br> 俞喬亭疑惑道:“出去干什么?叫進來啊?!?/br> 來人是經常跟在嚴宵寒身邊的長隨,上來先給傅深請安磕頭,口稱侯爺,說了一大篇吉祥話,末了才道:“咱家莊子送節禮,老爺特命小人來給侯爺送些嘗鮮。侯爺雖不在京里,也能嘗到家鄉風味。這是禮單,請侯爺過目?!?/br> “咱家”兩個字瞬間熨平了傅深的胸口。俞喬亭笑起來,揶揄道:“瞧瞧這話說的,親疏遠近立現。將軍還天天說燕州是生他養他的地方哪,現在看見了吧,哎,敬淵,到底哪兒才是你的故鄉???” 傅深強壓著嘴角,一拐子把他杵出去,寵辱不驚地接過禮單,賞了那長隨,令他下去歇息,自己則在一大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活鵝的圍觀下,開箱檢閱嚴宵寒都送了些什么玩意。 嚴宵寒是個穩重有數的人,兩人之間關系不能進展太快,表面功夫得做足,因此這一份節禮規規矩矩,都是些常見的野味、皮毛,沒有出格之物,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傅深松了口氣,有點莫名的悵然,暗笑自己閑得長毛了。正走神時,忽然聽見俞喬亭“喲”了一聲:“奇了,這個季節還有大雁?” 第一箱野味里有一對凍大雁,肖峋和俞喬亭一人拎一只,一邊看一邊嘖嘖:“咱們這兒多得是深山老林,要什么野味沒有,我說這位心思玲瓏的嚴大人怎么非挑野味往這送,鬧了半天就是為了這兩只大雁!是不是,重山?” 肖峋在旁邊猛點頭:“對,為了大雁?!?/br> 傅深冷若冰霜地說:“瞎嚷嚷什么,別跟沒見過大雁似的成么?出息?!?/br> 俞喬亭就要嚷嚷:“這是一般的大雁嗎?這是六禮用的大雁啊侯爺!” “閉嘴,還用你說,我不知道六禮有大雁嗎?”傅深佯作無事地將大毛披風往上拉了拉,讓毛領遮住耳根,道,“有來有往,重山去找兩張鹿皮,等十五給他回禮時一道捎回去?!?/br> 傅深和嚴宵寒眉來眼去地折騰,最后倒霉的卻是肖峋。小肖將軍很不甘心,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于是把挑事精俞喬亭一起拖走了。 傅深終于落了個清靜,慢慢從喉嚨里吐出一口guntang的氣,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酒意燒著了。 他俯身去看另一只箱子,果然在硝制的皮毛底下發現了另一件禮物:一對手工縫制的皮毛護膝。 一對大雁,一對護膝,價值不過幾兩銀子,其余兩大箱東西,全是這兩件禮物的陪襯。 傅深不知道該嘆他用心良苦,還是該罵他敗家子。仔細一想,嚴宵寒這人一貫都是這個德行,溫柔體貼都像揮霍,給起甜頭來毫不吝嗇,可真心卻只有一點點,還不怎么甜,都藏在又深又黑的角落。 然而這點真心如同石皮下的玉,一旦見了光,就會把周遭一切都變成石頭。 正月十五,嚴宵寒收到了從燕州來的回禮,真正的禮物同樣夾雜在大堆北地特產中:兩張鹿皮,還有一塊……凌霄花玉佩。 傅深別出心裁的禮物嚇得嚴大人差點沒睡著覺,晚上驚疑不定地拿著玉佩翻看。一會兒懷疑他是知道了什么,一會又覺得傅深可能是想借此表達“重修舊好”的意愿。再一轉念,又胡思亂想起來,想起當年傅深摔玉時的決絕神色——他該不會打算再來一回一刀兩斷吧? 嚴宵寒反手摸到床頭的柜子,從里面找出個小檀木盒,打開來,深紅緞子里裹著一塊舊玉佩。當年那塊玉佩碎的非常徹底,哪怕嚴宵寒找了最好的匠人,用金子修補也挽救不了。玉佩看起來坑坑洼洼,豁口不齊,同傅深新送那塊比起來,差了何止一點半點,嚴宵寒卻一直把它當寶貝似的好好收著。 他至今仍能想起自己蹲在地上將一塊一塊撿起碎玉時的追悔,掌心里躺著一把碎片,發現再也拼不起完整形狀時的絕望。要不是修補的人的記憶高超,嚴宵寒恐怕會為此而抱憾終生。 七年前,他剛入飛龍衛不久,尚且年少,每天被清流們指摘譏議,恨不得提刀殺盡天下腐儒。也因此心生叛逆,毫無底線。飛龍衛辦事向來不擇手段,嚴宵寒也有樣學樣。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他主辦的第一件案子,就是金云峰案。 他第一次“不擇手段”,就踢到了傅深這塊鐵板。 七年來,往事如同像一根綁在腳上的鐐銬,也好像一根吊命的蛛絲,給他劃了一條清晰深刻的底線,讓嚴宵寒不至于徹底踏進泥潭,彌足深陷。 這塊險些碎成渣、又被勉強拼起來的玉佩仿佛寄托著他深埋于心底,卻說不出口的卑微愿望。那是他欠傅深的一句道歉。 對不起。 我不想……和你一刀兩斷。 兩塊玉佩并排放進盒子里,無論是碎了的還是完好的,在燈火下都顯得異?,摑櫭利?,猶如來自遙遠北地,來自陳年記憶,來自某個總是嘴硬的人的無聲慰藉。 幸好,他就要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嚴宵寒送的大雁是納采所需的禮物,約等于上門提親求婚。傅深回的鹿皮又稱“儷皮”,是納征要用的禮物,意思是婚約已定,男方向女方下聘,準備成親。 倆人都覺得是自己娶對方,嘖嘖嘖。 明天不更,后天他倆成親~ 第26章 成親┃三拜禮成 二月十二,花朝節。 靖寧侯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門楣立柱上掛著大紅綢,下人穿梭于庭院中間,為即將到來的喜宴做準備。 正堂之上,忽然傳來直沖云霄的一聲怒吼。 “人呢?怎么還沒到?!” 禮部官員崩抓著來這里幫忙的嚴府下人,崩潰地吼道:“……靖寧侯還沒回來?你家大人怎么不早說!路途遙遠……這他媽根本就是跑路了吧!” 嚴府下人頭昏腦脹地說:“大人,這、小的也不知道,都是老爺親自吩咐的,一切照常準備?!?/br> 吉時將至,禮部官員已經徹底對這場親事失去了希望。早聽說靖寧侯傅深性格剛烈,威武不屈,當初聽說他默許禮部協助準備婚事時,禮部上下都松了一口氣,誰知道臨到成婚,這祖宗竟然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真不愧是搞兵法的。 事到如今,只能默默祈禱皇上英明,大發雷霆時千萬不要牽連到他們這些倒霉的池魚。 禮部官員捋了捋頷下三縷清須,平心靜氣,打算去找這場婚事的另一位主角談談如何收場,隨手拎過剛才那個下人,和顏悅色地問:“你家大人現在何處?” 那下人老老實實地道:“老爺一早就帶人出城了,說是去迎接侯爺……大人?大人!來人??!快來人!這兒有位大人暈過去了!” 京城外,官道長亭。 隨行的迎親隊伍頻頻看日頭,心中充滿了跟那位倒霉的禮部大臣同樣的擔憂,戰戰兢兢地問:“大人,馬上就是吉時了,這怎么……還沒見到人影?” 多的話他們不敢繼續往下說了,怕嚴宵寒突然從喜服下抽出把刀來。 嚴宵寒按捺住心中的焦躁,鎮靜地道:“再等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