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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黃金臺在線閱讀 - 第17節

第17節

    這是當年那樁牽涉了藩王、守將、文臣,震動朝野的大案,給世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韓元同問斬,安王撤藩,金云峰自盡,金家上下,男女老幼十幾口人,無一幸免。

    很少有人知道,有兩個人本來可以逃得一死,卻最終沒能逃脫飛龍衛的天羅地網。

    更沒人知道,那兩個必死無疑的人,竟然隱姓埋名地生活在一座邊陲小鎮里,七年之后,還能再度與當年的救命恩人相遇。

    這個意外發現帶給傅深的驚嚇,足以與一個月前的賜婚圣旨媲美。

    這么多年來,他變了很多,被世事磋磨過,被命運捉弄過,早已不是當年行事全憑一腔熱血的大少爺。趕鴨子上架的戎馬生涯使他快速拋棄了最無用的幼稚和任性,還有不必要的敏感。

    心境沉淀,鋒芒內斂,他懂得了何為“身不由己”,也學會了尊重“人各有志”。他甚至與嚴宵寒重建了友誼,將往事一筆勾銷,從此不再提起。

    當年傅深怒氣沖沖地摔了玉佩,擲地有聲地與他恩斷義絕??珊髞須庀嗽倩叵?,他明白自己其實應該知足,因為嚴宵寒當日給他留足了面子。會安排飛龍衛在他走后再動手,至少有一半是為了瞞著他,不叫他傷心。

    不論公義大節,他待傅深可算是仁至義盡了。

    可惜傅深那時在氣頭上,嚴宵寒無論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處心積慮”。兩人自此后形同陌路,直至元泰十八年冬,外使來朝,宮中舉辦了一場馬球會,元泰帝令禁軍下場,與勛貴子弟共組一支馬球隊,迎戰外邦馬球高手。

    打到一半時,馬球被擊飛到場外,負責撿球的小太監動作稍慢,球還未脫手,一個外邦球員竟心急地揮桿便打。常打馬球的人手勁非常人可比,那一棍子下去,不死也要半殘。傅深離的最近,沖過去一桿撈起小太監,將他甩到自己馬上。

    馬球一向粗暴,沖撞受傷都是常事。那外邦人存心挑釁,居然還不停手,下一桿直朝著傅深的臉揮了過來。

    只是還沒等那根球棍遞到傅深眼前,余光中有個什么東西打著旋兒飛過來,砰地砸在那外邦球員的太陽xue上,力道之大,竟活生生地將一個八尺漢子從馬上砸進了地里。

    傅深愕然回望,只見嚴宵寒端坐馬上,若無其事甩了甩手腕,淡淡地告罪道:“抱歉,手滑了?!?/br>
    那一下勢必用了極大的力氣,還要假裝失手,對手腕的負擔不可謂不重。傅深留心觀察,下半場時,嚴宵寒果然換成了左手持桿,握馬韁的右手似乎不太敢用力。

    他心情復雜,難以避免地想起舊事,又自我安慰既然已經一刀兩斷,那就有恩報恩,兩不相欠。

    馬球賽結束后,他在場外攔下嚴宵寒,給了他一瓶上好傷藥,算作答謝。嚴宵寒卻沒讓他就這么走了,一邊費勁地包扎自己腫起來的右手,一邊問:“蠻夷處處針對我們,逮著空子就要下黑手,你去救那小太監,豈非將自己置于險地?”

    他居然還有臉提“救”字?

    傅深對他沒有好臉,硬邦邦地反問:“不然呢?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他打死?”

    “那只是個太監,”嚴宵寒單手實在不便,索性放棄不管了,右手擱在膝頭,平靜地問,“值得你出手相救嗎?”

    傅深聽懂了他言外之意,于是更來氣了,隨手扯過一旁的繃帶,灑藥包扎一氣呵成,三下五除二將他右手包成個粽子,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轉身走了。

    “太監又如何?最不該救的是那些恩將仇報不擇手段狼心狗肺之徒,死了活該?!?/br>
    兩人再次形同陌路。

    第二年,北疆巨變,傅深先后經歷喪親之痛,孝服未除,就被朝廷諸公推上了戰場。

    元泰二十年初冬,傅深離京前,嚴宵寒主動給他下了一封帖子,請他某處園林小坐。那一天京城大雪紛飛,行人稀少。傅深踏著遍地枯草積雪,走過湖邊小橋,來到湖心亭中。

    三面琉璃窗,一面門簾擋風,屋里暖香融融。瓶里插著一枝白梅,桌上幾樣小菜,泥爐上咕嘟咕嘟地煮著茶。嚴宵寒站在窗前看雪,聽他進門,回過身來微微一笑。

    傅深一身白孝,一臉冷漠,個子長高了,卻比原先清減了許多,似乎從少年稚氣中脫胎出來,現出日后英俊分明的輪廓。

    “叫我來干什么?”

    他仍然沒有好臉,眼里卻不再滿是不信任。當然,也可能是壓在他身上的國恨家仇太多,傅深已經沒力氣計較過去那點連雞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

    嚴宵寒道:“明日大軍開拔,你我二人好歹相識一場,為你餞行,愿意賞臉嗎?”

    傅深不客氣地一撩衣擺,在桌邊坐下:“來都來了。你也別罰站了,坐吧?!?/br>
    嚴宵寒替他斟上茶,舉杯道:“前路多艱,望將軍珍重。但愿來年……還能與將軍在此飲酒賞雪?!?/br>
    前路何止是多艱,豺狼虎豹,簡直是必死無疑。

    但他沒有勸,勸不動,也沒資格。傅家三代忠義軍魂,戰死沙場何嘗不是一種歸宿。

    傅深單手執杯,與他輕輕一碰,輕嗤道:“少自作多情,明年誰還想跟你一起看雪?你不如許個愿,若我不幸戰死,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原諒你?!?/br>
    湖上風聲嗚咽,雪花紛紛揚揚,蒼穹如同一個填不滿的巨大空洞。

    名為送行,實同訣別。

    “我祝將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彼植辉?,笑容如常,輕聲而平穩地道:“希望你恨我一輩子?!?/br>
    千難萬險,傅深終究還是逆流而上,殺出了一條生路。湖心亭里的那句祝愿成了真,等他回朝時,嚴宵寒已升任飛龍衛欽察使,比以前更不是東西。兩人在朝中共事,見面就掐,終于掐成了一對盡人皆知的死敵。

    前塵舊事,輕輕擱下。

    可傅深捫心自問,他真的坦坦蕩蕩地放下了嗎?

    前因后果他都可以不在乎,傷口結疤,平復如初,可當年那被一刀捅透的滋味,是那么容易就能忘掉的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傅深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留個后手,就是當年留下來的習慣。他已經不怕被人背叛了,可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什么人了。

    然而一重一重舊事之下,還藏著最后的真相。

    采月沒有死。

    “……我與念兒被飛龍衛抓走,關在一處監牢里,卻沒受拷打,也無人提審詢問。大約兩天之后,有人往我們的飯食飲水中放了迷藥,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醒來后,人已在寶巖山樹林中的一架馬車上。車上有衣食盤纏,我們就靠著這些銀子在附近村子里落腳,學會了做酒的手藝。前年村子里遭災,我聽說您在北疆,那里商旅往來頻繁,也安定太平,便帶著念兒來了北方。沒想到佛菩薩保佑,竟真的遇見了恩人……”

    這一出金蟬脫殼是誰的手筆,已經不用再猜了。嚴宵寒把人抓回去后,或許還沒來得及上報,金云峰就已在獄中自盡身亡。人都死了,蓋棺定論,采月和那小兒便無關緊要,是死是活沒什么所謂了。依飛龍衛斬草除根的行事方式,八成是一杯毒酒了事。他便借此機會以迷藥替換毒藥,將二人假作尸體運出城外,放他們逃出生天。

    至于他為什么突然大發善心,雖然聽起來像是自作多情,但傅深找不出別的理由能解釋了。

    是因為他。

    傅深實在找不出語言來評價嚴宵寒這缺心眼兒的混賬,心臟像被人捶了一下,快如擂鼓,又酸又疼,恨不得一夜飛度關山,回京暴打他一頓,讓他以后再也不敢裝大尾巴狼。

    如果傅深遇不到采月,嚴宵寒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他這件事的真相。他會永遠擺出一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面孔,從不解釋,從不爭辯,從不要人理解。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有些人天生就該在泥里掙扎浮沉。

    然而事到如今,他還敢坦蕩地說,在他心中,沒有比“利”更高的東西了嗎?

    一壺烈酒,燒的他心口微微發燙。

    “這得是多狠的心哪,嚴兄,”傅深抓著輪椅扶手,低聲自語,“真忍心讓我恨你一輩子么?”

    第24章 清算┃加了濾鏡的嚴大人

    京城,入夜掌燈時分。

    案上堆了滿滿當當一整桌公文,嚴宵寒埋首其間,忙的不可開交。托盤里的粥點早就涼了,管家老仆在門外躊躇許久,終于硬著頭皮,躡手躡腳地摸了進來。

    “老爺,您都看了一天了,快歇歇眼,用點東西吧?!?/br>
    嚴宵寒不為所動,刷刷寫完最后幾行,把筆一扔,揉了揉手腕。他懶懶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長的上身彎出個弧度。長出一口氣:“行了,總算弄完了?!?/br>
    話音未落,他突然側過頭去打了個噴嚏。管家慌道:“哎喲,這是怎么了?可千萬別著涼……我讓人給您煮碗姜湯去?”

    嚴宵寒皺了皺鼻子,擺手道:“大驚小怪,沒事?!?/br>
    管家笑道:“都說‘一想二罵三念叨’,那就是有人在想您呢?!?/br>
    剛說完,嚴宵寒又打了個噴嚏。

    老仆:“……我還是給您煮姜湯去吧?!?/br>
    嚴宵寒撲哧一笑:“算了,回來吧。這不是才正常么?!?/br>
    管家起先還納悶怎么就“正?!绷?,片刻后才明白話中意思,覷著他的神色,湊趣道:“侯爺這時怕已到了燕州,正念著大人呢?!?/br>
    又說:“爺恕老奴多嘴,您這沒黑沒白地忙碌,點燈熬油,實在太傷身。若侯爺在,絕不肯讓您這么拼命?!?/br>
    “嗯?”嚴宵寒挑眉嗤道:“這話說的……夫人還沒過門,你倒先拿他來壓我了?”

    管家看他不像生氣,也沒冷笑,反而顯得頗為愉悅,便大膽道:“您和侯爺日后是要舉案齊眉,相互扶持著過一輩子的,有個人知冷知熱,體貼著您——這怎么能叫壓迫呢?”

    嚴宵寒被他這一席話奉承的展顏而笑,笑完了又道:“快到年關,我看莊戶們陸陸續續來送年禮。靖寧侯今年在北邊過年,那邊更冷,你挑些厚實的皮毛綢緞給他送過去。另外我讓你找的工匠如何了?”

    人才走了幾天,從京里帶的干糧恐怕還沒吃完,這就惦記著送新東西過去了。管家心道別看他們家老爺平時威嚴的很,真愛起人來,那也是柔腸百轉,溫存體貼,且放不下丟不開呢。

    管家一邊在心里美化嚴宵寒,一邊答話:“是。工匠都找好了,因不需大動土木,只需兩三個匠人就能做成。只有您說的那個池子,需要先畫圖,采買石材,您看了圖紙無誤,他們才好動工,得慢一些?!?/br>
    “慢不要緊,趕在二月十二之前做好就行,”嚴宵寒說,“這段日子你們辛苦些,需要置辦什么只管支銀子。穎國公府那邊若無人出面,你便跟禮部的人商量著辦?!?/br>
    自傅深走后,嚴宵寒的手中要處理的事驟然多了起來。其實傅深沒住進來之前,他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只是后來家里多了個需得供起來伺候的病人,嚴宵寒怕顧不上他,也不愿拿俗務打攪傅深養病,才把許多事一再推后,一直堆到了現在。

    傅深住在嚴府時,除了宮中傳召,嚴宵寒基本不在外留宿,不與人往來應酬,散值后立刻回家,陪著他吃飯吃藥,架著他在院子里活動腿腳,伺候他洗漱沐??;兩人雖分房而居,入睡前他也必得去傅深臥房看一眼,等人睡下了再離開……這些事有的其實可以給下人做,有的可以不做,但傅深在靖寧侯府過的是什么日子,嚴宵寒曾親眼見過,既然落在了他手里,就不會讓傅深再吃不該吃的苦。

    他一次又一次地目送這個人的背影遠去,明白地知道不能挽留。如今傅深走不動了,那么他能不能試著挽留一把,讓他不要再走了呢?

    他最近正在處理的,除了公務,還有一些私事,一件是早就讓魏虛舟去查的斷袖流言,一件是傅深遇刺的實情。后一件皇上曾命三法司嚴查,兩個月過去,昨天三法司才上疏結案。那道折子嚴宵寒也看了,全是屁話。刑部大理寺無非是以“守衛不力”為由,收拿了當地駐軍的大小將領,查出了幾個韃族jian細,審出供詞,然后把所有罪過都推給了東韃人,這案子就算查完了。

    至于行刺使團是由何人指使,造成山崩的火藥是從何處得來,行刺對象是東韃小王子還是傅深,這些問題,仍在重重迷霧之后。

    三法司的主官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不肯在此案上大做文章,大概已從賜婚上看出皇上對傅深的忌憚。只有都察院一位名叫顧山綠的右僉都御史堅持認為此案存疑,請求進一步詳查,但他那封奏折根本沒遞到圣上眼前,早被秉筆太監壓在了案底。

    嚴宵寒不能明著動用飛龍衛去查,暗地里更費工夫,然而收效甚微。因為事關北燕軍機密,而傅深一向對飛龍衛嚴防死守,他的人很難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這兩個月來唯一收獲,是挖出了一條同州軍與邊境馬匪私下往來的“草路”。

    “草路”與“官路”相對應,顧名思義,是指官兵與民間商賈之間的暗地交易。商賈往來各地,軍隊可從這些人手中買糧買藥、外邦火器和刀劍。甚至有人曾給東韃和漢軍牽線,以糧食、茶葉、鹽巴等物換戰馬。

    早年間官路時開時停,賦稅極高,草路便應運而生,屢禁不止。不夸張地說,大周每處邊境守軍手里都至少有一條“草路”。

    倘若火藥真是從“草路”流出來的,青沙隘地處同州最北端,有條件設伏、嫌疑最大的就是同州守軍。

    按照傅深的說法,皇上的眼線是北燕軍中高級將領,同州軍早年已從北燕鐵騎中分家,與其緊緊相連的正是北燕軍西防線、原州一帶。

    那人究竟是誰,或許傅深心中已經有數了。不過嚴宵寒不需要知道的太確切,北燕軍中事他也插不了手。

    但如果傅深不能把那人處理掉,不管是為了傅深還是為了他自己,于公于私,嚴宵寒都得上去再補一刀。

    至于另一件事,倒是很出乎他意料。斷袖傳聞最早居然從傅深的繼母秦氏哪里傳出來的。她女兒在東宮做良娣,給太子吹了枕頭風,所以太子才能想出賜婚這么個損招,來為元泰帝“分憂”。

    多余的都不用再查,想也知道,秦氏費盡心思暗害傅深,無非是想讓她親兒子襲爵,怕傅深在其中阻撓,于是才搶先一步,想讓傅深“斷子絕孫”。

    一個自私狠毒的婦人,玩了一手后宅陰私詭計,卻險些成為北燕兵權更迭的開端,攪動朝堂風云。

    何其諷刺,何其愚蠢。

    不過嚴宵寒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最生氣的不是她造謠傅深是斷袖、以致今日之禍,而是想起了當年傅深在山洞里說的那句“我也沒有娘”。

    沒娘就算了,還要被不慈狠毒的繼母揉搓,他這些年都是怎么過來的?

    嚴宵寒在飛龍衛仗院里冷靜了片刻,找來一個手下,吩咐道:“靖寧侯有個兄弟,名叫傅涯,聽說常在外斗雞走狗,小小年紀,已是個風流人物。陛下素不喜穎國公府太過張揚,靖寧侯既已許我,也別虧待了他這位兄弟?!?/br>
    手下是個人精,一點就透:“屬下明白。敢問大人是要他立時就不中用,還是用藥慢慢掏空他的身子?”

    “不急,”嚴宵寒冷笑一聲,“緩著些。最好等到請封時再發作出來,本官倒要看看,傅家以后還有誰能擔得起‘穎國公’這三個字?!?/br>
    秦氏不是喜歡害人斷子絕孫么,那就先讓她的寶貝兒子嘗嘗滋味。

    至于傅良娣,嚴宵寒原本打算跟傅涯一塊收拾了。誰知太子東宮那邊傳來消息,傅汀在宮中行巫蠱魘勝之術,試圖謀害太子妃,被心腹侍女揭發,事情敗露。太子妃念在她出身傅家的份上,饒了她一命,奪其位份,罰去做灑掃雜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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