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董晗看著惠帝,笑而不答,把一只用綠竹葉折成的螞蚱遞給他。 “阿晗……咳、咳!”惠帝同董晗說過話,憂心一掃而空,樂而忘形,張嘴就灌了口冷風,發出一連串咳嗽。 董晗勸道:“陛下回去吧?” 惠帝望了眼已經結冰的湖面,牽著董晗的手,往大殿里走,“有時候,朕會異想天開:天下哪兒那么容易被別人奪去?自古敢篡逆的人,沒有幾個能得善終。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當年曹家只剩孤兒寡母,梁……” “陛下!”董晗一聲,他知道惠帝想說什么——昔年曹氏幼帝孤弱,梁周趁機逼宮,如今周朝惠帝羸弱,身邊虎狼環伺,仿佛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然而,皇帝是不能說這些的。 董晗岔開惠帝的話頭,道:“陛下請莫要泄氣,天道在梁不在曹?!?/br> “我失言了。算,不提也罷?!被莸圩猿鞍阈α诵?,“我早就說過,自己不是當皇帝的料?!?/br> 董晗:“今日在朝堂上,陛下做得很好。經過謝瑛的事,您老練了許多?!?/br> 惠帝搖頭,道:“今日審問趙王,我其實并未考慮這許多,只是覺得他做錯了事?!?/br> 董晗:“陛下覺得,趙王有何過錯?” 惠帝想了想,道:“我記性不好,從小就是學過就忘,唯獨記得念書的第一天,袁師傅教我寫了一個‘正’字?!?/br> 董晗提醒惠帝,不可自稱“我”,而后說到:“臣記得。袁師傅說:正,守一以止;方直不屈,謂之正。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映稚碚?,剛正不阿?!?/br> 惠帝嘆道:“寧可正之不足,決不斜之有余。你還記得呢!朕覺得趙王行事不正,則當受罰,以儆效尤,如此方不至于失盡人心。反正,朕已經這樣丟人現眼,不如任性一回,把案子辦了,不枉做一回手握天道的皇帝。大家不都說么?但行好事,莫問前程?!?/br> 董晗:“陛下登基前夜也說過這話。臣都記得?!?/br> 惠帝忽然沒頭沒腦地問:“若朕不是天子,你還會記得?” 董晗不假思索道:“臣遇見陛下的時候,陛下還在哭鼻子呢?!?/br> 梁衷大笑,道:“阿晗喜歡朕,所以,縱使朕做了錯事,你也不會指出來?!?/br> 董晗搖頭輕笑,道:“您是天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臣總是會陪著您的?!?/br> 惠帝:“走吧,還有兩個疑問,等著朕回去確認。但想必皇后已經幫朕找到了答案?!?/br> 世人都說惠帝愚癡,事實當真如此?董晗從不這樣認為?;莸?,只是不適合做殺伐決斷的天子罷了。 ※ 夜色籠罩洛陽城,大理寺中一片死寂。 廷尉吊死公堂,他手下的官員們看不清形勢,惶惶然不可終日,什么案子都不敢再接,個個在家稱病謝客,強行暫停了一切事務。 府衙森嚴,至夜更顯寂寂,黑暗中唯一的聲響,便是巡邏官兵所發出的整齊腳步聲。循著這腳步聲,穿過公堂、繞開后院,通過一條竹林掩映下的青石小路,便能見到守衛最為森嚴的大牢。 大理寺牢房特殊,共有兩院,東院關押待審的犯人,因時人喜好吃寒食散,洛陽街頭常有浪蕩子因吃多藥粉而沖動犯事,罪責不大不小,皆被塞在東院反躬自省。走過東院,再穿過獄卒的衛所,便能進入關押重犯的西院。 西院中犯人不多,燈火昏昏,只有丙字牢前燃著篝火,火上架著兩口大鍋,羊湯冒著滾滾白煙,鮮美的氣味令人垂涎三尺。 此刻,岑非魚坐在丙字大牢前的走道上,牢獄逼仄,走道十分狹窄,他身材健壯、手長腳長,如此勉強坐著,直覺渾身不自在,時不時伸脖子、晃腦袋,更越過圍欄,把長腿伸到丙字牢中,活像個被強行塞進籠子的大老虎。 他手里捧盛滿羊湯的海碗,嘴里啃著羊腿,卻一腦門的官司氣,念叨著:“冬吃蘿卜夏吃姜,蘿卜生津潤肺,素有‘小人參’的美譽。你不要挑食,只曉得悶頭扒飯可怎么行?總是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若讓那姓孟的看到,還以為我不給你飯吃呢?!?/br> “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白馬夾起一根人參,杵到岑非魚鼻子底下,“你家蘿卜長得跟人參一模一樣?” “啊——”岑非魚張大嘴,順勢在白馬夾來的人參上咬了一口,咀嚼兩下,露出一副愜意神情,“這蘿卜好像是有些人參味兒?許是苻鸞眼睛不好,讓他買蘿卜,錯買成了人參。人參有什么不好的?不僅滋補,而且很對你的病癥?!?/br> 瞧這打蛇隨棍上的無賴相,倒像是白馬在上趕著喂他似的。 白馬欲哭無淚,不愿讓岑非魚再占便宜,把手收回,啃蘿卜似的將剩下的人參吃了,氣鼓鼓道:“我有什么病癥?你才有病呢?!?/br> “那天你夜里做夢,說匈奴人來了,讓你jiejie快跑?!贬囚~摸了摸白馬的額頭,幫他把汗擦掉,“夢寐驚魘,恐怖不寧,是心氣不定、五臟不足而致。你的病尤甚,還伴有別的癥狀?!?/br> 白馬一聽便知,岑非魚又在說胡話了。 從前,岑非魚非說白馬長得太單薄,變著法子讓他進補,但經邢一善治療,如今白馬的體格已遠比常人硬朗,覺得每頓飯吃飽就行,不必再浪費銀錢。而且,補品吃多了,人便血氣奔涌,更容易生出沖動。 白馬越想,越覺得岑非魚目的不純,怒道:“在路上的時候,你成日讓苻鸞送好東西給我吃,安得是什么心,我難道不清楚?不與你計較罷了。日日吃人參、鹿茸,吃羊rou、喝羊湯,不要花你的錢?而且,還吃得我、我……”他面色微紅,埋頭繼續吃飯,“反正我不要再吃了,要吃你自己吃!” “你看看你!喜怒無時,朝差暮劇?!贬囚~沒臉沒皮,陰暗齷齪的心思被人識破,不臊反笑,伸出手指勾勾白馬的下巴,“二爺這鍋湯,專用來治你的病。人參補心氣,菖蒲開心竅,茯苓、遠志更是補腎氣的好東西。一鍋下去,保管你五志歸常、心神安定,飄飄欲仙了?!?/br> 白馬看岑非魚那嘚瑟勁兒,本想生氣,卻憋不住笑,一巴掌把他伸進圍欄的手拍開,道:“牢里陰暗,看你胖成這樣,在此待著必定不舒服。吃飽了就回去,別膩膩歪歪的,我難道就不想你么?過兩日就出去了?!?/br> 白馬目前仍是戴罪身,畢竟身在洛京,明里暗里被無數雙眼睛盯著,在趙王被定罪前,他須老老實實地坐牢,不能太過放肆,反引他人猜疑。 岑非魚卻不管這許多。先前在入京路上,他就一直跟在楚王的車隊后面。如今白馬坐牢了,他仍舊大咧咧地出入牢房,派苻鸞在丙字牢中鋪滿皮毛墊子,又天天搜羅京中美食送來。 原本,大理寺這樣莊嚴的地方,是不容別人自由來去的??舍囚~天不怕地不怕,若有哪個不長眼的人膽敢擋他去路,他便將“丹書鐵券”取出,對著日光一晃,僅僅是光芒便能閃瞎別人的眼。幾日下來,官兵們不一定叫得出他的名,但只要見到他,不待他開口便會讓開道來,道一句“您有丹書鐵券,您先請!” 白馬亦是無可奈何。他管不住岑非魚,只能牢牢守住牢門,說什么都不讓這人走進牢房,嘴上說是怕他圖謀不軌,其實只是怕他沾上自己的晦氣。 兩人日日隔著一道圍欄一同吃飯,也不嫌麻煩。幸虧白馬樂善好施,常常把吃不完的東西分給左右“鄰居”,如此,岑非魚才沒有被他們的白眼給淹死。 岑非魚語氣曖昧,笑道:“趙大俠也想我?是哪一種想,怎樣的想?” 白馬正欲怒斥岑非魚不要臉,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嘩,見獄卒出外查看而久久未歸,不由心下一緊。然而,他低頭看了一眼,見碗里還剩大半碗白米飯,心中實在不舍,經過一番天人交戰,終于打定心思先把飯吃完,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不要沖動,要靜觀其變?!?/br> 岑非魚見白馬那滿臉算計,只為了半碗米飯的模樣,覺得他實在可愛,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把,笑道:“娶雞隨雞,娶狗隨狗,娶了二爺,自成英雄。你跟我在一起久了,現也能處變不驚,頗有為妻風范?!?/br> 白馬失笑,道:“若哪日我的臉皮能有你一半厚,那才是最有你的風范?!?/br> “洛陽宮已被你攪得亂成一鍋粥,你卻這大牢中大快朵頤。柘析白馬,你未免太過安心了吧!” 白馬聽到來人喊話,忽然一愣,倒不是因為懼怕,而是他發現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幾日被自己重傷的天山雙刀客阿九。 才幾日過去,阿九的傷勢竟已見好,但畢竟傷筋斷骨,她的手已不如從前靈活,方才在外頭一陣拼殺,眼下已露出難掩的疲態。她又穿上了一身黑衣,頭戴黑色布巾,只露出一小片蒼白如雪的皮膚,以及一雙湛藍的眼睛。 白馬很是納悶,邊吃邊問:“你來做什么?你打不過我的?!?/br> 阿九哂笑,道:“你已半只腳踏入鬼門關,竟還故作鎮定,吃你的斷頭飯!你奪我寶刀、毀我一臂,以為我不會報復?我給你下了毒,此番前來,為的就親眼看你腸穿肚爛的?!?/br> 白馬同岑非魚面面相覷,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由于太過好笑,他們甚至不忍心笑出聲來,怕令阿九無地自容。 白馬不以為意,道:“斷頭飯最是好吃,若這真是我此生最后一頓飯,我更要多吃些才行?!狈凑约撼赃^“玉壺冰”,已然百毒不侵。 岑非魚在白馬腦袋頂上輕輕一敲,道:“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br> 阿九怒極反笑,因見岑非魚一夫當關,自知決計打不過他們,才按捺住不出手,恨恨地盯著白馬看了好一陣。 岑非魚見了阿九的眼神,莫名覺得極為不爽,仿佛她多看白馬一眼,就是占了自己的便宜,沒好氣地嚷嚷起來:“他是老子的,你看什么看?老子許你看了么?有話說、有屁放,無事就滾回姓孟的身邊去,老子不欺負女人?!?/br> 阿九只看著白馬,根本不理會岑非魚。如此過了片刻,終于把白馬看得汗毛倒豎。 白馬實在按捺不住,問她:“這位jiejie,你到底想做什么?當年,你雖曾追殺我和三叔,但畢竟沒有傷及我們性命,一報還一報,你的同伴被我殺了一個,你的手也已被我弄傷,我就不再同你計較。他人我查明族人中毒的事,若發現有你們天山派摻和,定會再找你算賬。你若無事,便請離開罷?!?/br> 阿九忽然問了一句:“柘析白馬,你是胡人還是漢人?” 白馬莫名其妙,道:“我只是一個人,正道直行,無愧于心。我是胡是漢,同你有什么關系?你又是什么人,生在何處,長在何處?” “你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的仇人到底是誰!”阿九說完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白馬覺得阿九意有所指,卻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正思索間,沒有注意到阿九行至大牢門邊,忽然從抬手,朝他射出一支帶有毒囊的短箭。 短箭一脫手,阿九便閃身逃脫。 岑非魚生怕白馬中招,想也不想,運起“金鐘罩”的內功,將手掌變得堅硬如鐵,一把抓住暗箭。 可誰都沒料到,那毒囊上另有機關,只待短箭停止前行,它便“砰”地一下自行炸裂開來。其中粉末散在空中,罩住了乙、丙、丁三個牢房,更灑了岑非魚滿頭滿臉。 “遭,快將毒粉洗去!” 話雖如此,可白馬迅速環顧四周,發現與自己相鄰的乙字牢和丁字牢中,兩個同樣被藥粉灑中的犯人,俱都安然無事,反而更遠處牢房中,有幾個犯人似有毒發的癥狀。 白馬知道事有蹊蹺,推測阿九的藥粉沒有毒性,然而,他見到岑非魚那不知死活的模樣,心中十分氣惱,決定給他個教訓。他眼珠子骨碌一轉,假裝心急上火,抓起早已擺在地上晾涼了的湯鍋,照著岑非魚面門潑去。 岑非魚被澆了個滿頭滿臉。 白馬假裝滿臉歉意,緊張兮兮地說:“沒別的辦法了,先用湯水頂頂,你可以什么不適?不是我說你,她射箭就射箭,你抓它做甚?如此沖動,早晚要中招!”他說著說著,不禁真心自責起來,“我吃過‘玉壺冰’,現已百毒不侵。怪我當時沖動,早該將那東西留給你?!?/br> 岑非魚伸出舌頭,將鼻尖上沾著的茯苓糕舔掉,勸道:“莫慌?!?/br> 白馬雙目通紅,道:“你當中毒是好玩的么?” 岑非魚不敢再賣關子,道:“這不是毒?!?/br> 白馬明知故問:“你怎知道?” 岑非魚以眼神示意白馬,讓他看看其他牢房,道:“他們都中毒了,應當是大理寺的飯食全被人下了毒?!?/br> 白馬:“說你自己,不要說旁人?!?/br> 岑非魚一抹臉,笑道:“這么多人都已毒發,唯獨同你相鄰的乙字和丁字牢房中的兩個人安然無事,多半是方才吸入了那藥粉,才得以解去藥性?!?/br> 白馬:“難道她剛剛是來救我的?為什么?” 岑非魚笑道:“許是齊王收到風聲,派他前來救你?今日咱們在眾目睽睽下將了他一軍,他算是同趙王撕破了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趙王被定罪以前,他不會讓你出事?!?/br> 白馬搖搖頭,道:“我覺得不是?!?/br> 先前在擂臺上生出的那個荒謬想法,此刻又浮現在白馬腦中。然而,他但一想到阿九那因練邪功而變得不人不鬼的面容,想到她當年冷眼旁觀羯族被滅,便立馬否定了自己的猜測,覺得自己太過多思多慮,必須多吃幾根人參治治。 白馬低頭思索,兩個眸子映著火光,像一湖紅綠間雜的春水。 岑非魚見之,不由心中一動,忽然伸出手摟著白馬后頸,將他拉到柵欄前,隔著柵欄吻住他的嘴唇,柔聲笑問:“今晚,要不要我留下來陪你?” 白馬看著岑非魚滿頭滿臉都是湯湯水水,實在止不住笑,一把將他推開,罵道:“留下來做什么?還能等你入味了,把你當大蘿卜吃掉么!” 岑非魚三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走出牢門,“你的補藥都白吃了,年輕人不能總憋著??!” 然而,當岑非魚行至東院與獄卒衛所間的小院中,卻發現地上躺滿了刺客的尸體,不禁眸光一暗,贊同白馬的想法,覺得阿九此行意味不明。 但眼下管不了這許多。 岑非魚簡單查看了尸體,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便命人去向孟殊時傳訊,說趙王派了刺客前來,更在大理寺重犯的伙食中下了毒。 岑非魚派苻鸞帶人守在大理寺附近,又找到周望舒,將各方面情況進展再確認了一遍,知道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才想起要洗去一身污穢。而此時,他跟個已經“入味”了藥材似的,渾身都是羊sao味。 岑非魚洗過澡,坐在床邊思索,回想夜間發生的事情,想著白馬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忽然從椅子上跌了下來,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笑著罵道:“那小子潑我一身,是他娘的故意整我呢?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第97章 定罪 銀月清輝遍灑洛陽,莊嚴宮城中,白雪滿地。雪映月光,更顯凄清。 惠帝回到殿中,頭腦已冷靜下來。 蕭皇后仍在伏案寫字。 大殿中央,跪著一名美貌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