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從前,我不知他的身世?!睌翟虑?,孟殊時收到從江南傳來的消息,知道岑非魚找到了趙楨遺孤,而且對方是個胡人。在折損了兩批密探后,他終于不得不確認,那人就是白馬。 孟殊時滿眼失落,道:“當時,岑非魚亦不知白馬身世,可他卻能為白馬不管不顧。你說得對,我的喜歡太不值價了?!?/br> 那女子嗤笑道:“你現在要領著軍士,前去捉拿你的心上人。真是有趣,你們中原人虛偽起來,很有意思?!?/br> 孟殊時:“我是大周的將士,不能對朝廷不忠,既不能看著忠臣蒙冤,亦不能讓此事引得禍起蕭墻。我能做的,我能為白馬做的,亦不過是親自捉拿他,保護他在接受圣裁前,不為jian人所傷?!?/br> 那女子搖頭,不屑道:“你這人真是虛偽至極,嘴上說著忠于朝廷,不還是同你師父一道,投入了齊王麾下?我要練功了,請你回避?!?/br> 孟殊時幾次張嘴,卻什么都沒說。他站起身,背對那女子,靠在窗邊,嘆道:“你練的不是《光明心法》,而是《九幽陰功》,追命掌、跗骨毒,俱是旁門左道。阿九,不要練了?!?/br> 原來,旁人只知道,天山雙刀客阿九是個身材矮小的胡人,卻不知他其實是個年輕女子。阿九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運起真氣,猛然將手掌浸入銅爐里的黑水中。 剎那間,銅爐中冒出股股黑氣。 阿九臉色漲紅,額頭青筋暴起,緊咬著的牙關幾乎能滲出血來。黑氣緩緩浸透她的潔白的雙手,沿著她的血脈、經絡流向全身。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身玄衣已被汗水浸濕,又被從身上散發出的guntang黑氣熏得焦干,阿九才收回雙手。而此時,她那雙纖纖玉手,已被熱水燙皺了皮,再因毒氣腐蝕而變了形。 “啊——!” 孟殊時聽見阿九嘶聲大吼,繼而感受到她爆發出了一股極強悍的真氣,不禁回頭查看,見到這少女滿頭青絲變得黑白駁雜,雙手長出利刃般的指甲,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樣。 阿九卻不在意,反而大笑起來,道:“大功告成!” 孟殊時:“你何必如此!你、你難道就不能為自己而活么?” “我就是為自己而活?!卑⒕趴粗约旱碾p手,滿意地點點頭,“玉符,我志在必得,此事與你無關。王爺讓我在路上滅口,你要護他接受圣裁、不受傷害,此事你同我有分歧。明日,你我就各憑本事罷!” 第92章 全勝 英雄會第四日,參與比武者僅剩六十余。大浪淘沙得真金,交鋒愈發激烈,若遇兩強相爭,棋逢敵手,比武者甚至要打上兩、三百個回合。賓客們不僅不覺乏味,而且大呼痛快,算是過飽了眼福。 午后大雪初霽,紅日當空,重頭戲便將上演。 華山派的兩位薛姓高手使出“風穿葉”的絕學,直奔擂臺而去。明明是兩個高壯漢子,行時卻輕盈如風穿林葉,旁人只聽得一陣沙沙輕響,眨眼再看,便見他們倏然閃現于擂臺上,實足的先聲奪人。 華山派以道學為基,行的是“無為而治”,弟子們多隱匿于山林中,江湖人未必都見過華山二薛,但一定都聽過“二薛劍舞,神驚鬼泣”的說法。 薛丹谷、薛翠崖是一對孿生兄弟,八歲時在洪災中與親人離散,因天資絕佳,為華山掌門薛青嵐收養,習武至今四十余載,修為已是登峰造極。兩人各配一把青銅長劍,劍乃為越王勾踐所督鑄,一曰“滅魂”、一曰“卻邪”,相傳可斬妖降魔,故有“神驚鬼泣”一說。 此日,二薛均著雪青色鶴氅裘,雙肩繡云鶴紋,戴玉扣太極巾。兄弟兩長得一模一樣,俱是丹鳳眼、美須豪眉,八尺余的身長,往擂臺上一站,湛然若神。 薛丹谷上前一步,朗聲道:“家師正在閉關潛修,不能親自前來,甚感遺憾,特遣弟子薛丹谷、薛翠崖替華山出戰?!?/br> 薛翠崖朝岑非魚微微抱拳,道:“大道不稱,大辯不言。今日我二人前來青石城,非為作無謂的口舌之爭,只愿以武道匡扶正道。請岑大俠不吝賜教!” 岑非魚端坐在看臺上,把玩手中的茶盞,嘴角帶著笑意。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他經歷許多戰斗,殺過許多人,甚少為人所傷,打斗于他而言,無所謂快樂或不快。昨日遇上的那幾個對手,他原沒有放在心上,可白馬在他受萬夫所指時挺身而出,實在令他欣喜。 重燃少年意氣,岑非魚臨陣踔厲風發,今日更是仔細裝扮了一番,換上金線滾邊的玄色大氅,頭束紫金武冠,額前勒一條麒麟金抹額。他本就身材挺拔,鼻高目深,眼神如刀似劍,如此一番裝點,更顯得風流無匹。 苻鸞低聲提醒道:“大哥,別人向你邀戰了,昨日說好的?!?/br> 岑非魚這才反應過來,放下茶盞,隨手一拍,在黃金磚上打出了一個五指印,大笑一聲,躍上擂臺,道:“聽聞‘二薛舞劍,神驚鬼泣’,今日有緣得見,實乃三生有幸!只是,在下心中有一事不解?!?/br> 薛翠崖:“岑大俠有何疑慮,但說無妨?!?/br> 岑非魚:“薛前輩說‘大道不言’,道既無言,你怎知何為正、何為邪,又怎能說岑某的道是邪道,你的道是正道?岑某拙見,這世上除了天生萬物是道,其余的都不過是浮光掠影,無所謂正邪?!?/br> 薛翠崖笑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十年前玉門一役,非因天道無常,而是人禍所致,豈非有違天道?義理不得伸張,于在下看來,即不是正道?!?/br> 岑非魚原以為薛翠崖是個老古板,不會同自己辯駁,不想他竟開始同自己講起道理,而那道理同自己心中所想別無二致,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按著流氓做派,裝模作樣地嘲道:“那張大俠豈不是正道化身,能替天行道了?真真是了不得!” 簡直蠻不講理!薛翠崖眼中閃過一道厲色,可他乃一派高手,怎能在眾目睽睽下同岑非魚強辯?直恨得牙癢癢。薛丹谷拍了拍兄長的肩膀,道:“岑大俠莫不是怕輸,在故意拖延吧?” 岑非魚笑嘻嘻地說:“我同昨日那位兄弟配合得宜,實乃天作之合,還請高人兄弟上來助陣,岑某感激不盡!” 白馬受不了他們瞎叨叨,直到聽到岑非魚的召喚,才趕忙一步竄上擂臺,站在岑非魚身邊,朝對面抱了抱拳。 岑非魚:“你真要打?這兩個臭道士可不好對付?!?/br> 白馬的臉被青紗遮住,叫人看不出神情。他先搖了搖頭,再點了點頭,意思大概是“不怕,必須打!” 岑非魚覺見白馬使勁做了個吞咽的動作,繼而喉頭一滾,才恍悟:原來他還在吃! 白馬偷偷啃著饃饃,抱怨道:“你得了那么多稀奇玩意兒,卻只給別人指甲蓋兒點多的東西吃,是要餓死人么?我在后廚摸到兩個饃饃,還剩一半,你要不?” 岑非魚痛心疾首道:“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br> 白馬無所謂道:“他們如何厲害?” 岑非魚:“薛丹谷是氣宗高手,他所修的《兩儀歸元功》,是華山派最精深的內家功法。修習此法,不僅要練武者根骨佳、資質好,且是外練形、內練氣,前三十年看不出厲害,一旦突破關隘,一招一式中皆有真氣流轉?!?/br> “嗝兒——!”白馬打了個響亮的飽嗝,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斗笠的系帶,“你、你繼續說,薛翠崖呢?” 岑非魚忍俊不禁,道:“薛翠崖是劍宗高手,一人精通華山九劍,尤其是他的《幻生劍法》,劍招無影無形、變化萬千,??丝斓??!?/br> 白馬拍掉手上的碎屑,嘆道:“能遇上這樣的對手,足可說是三生有幸了!總打必勝的仗有什么意思,或者說……你怕輸?” 岑非魚粲然一笑,道:“我有白馬大爺罩著,何懼之有?” 兩方各自商量一番過后,相互行禮,即刻開戰。 錚——! 薛翠崖瞬間拔劍出鞘,提劍襲向白馬,起手就是一招《幻生劍》中威力最強的“千變萬幻”,戰如風發,攻如河決。 漫天劍芒如暴雨梨花,長劍“卻邪”卻隱于劍光中,倏然顯現,旋即消失,令人分不出是真是幻,更莫說看清劍徑以預判其攻向。 “這人的劍太快了,比我從前遇到的所有對手加起來都要厲害!”這尚且是白馬第一次看不懂別人的武功招法,他雖臨危不亂,卻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起來。 然而,縱使猶疑,面對鋪天蓋地的劍雨,他不像旁人那般費盡全力地試圖從千百點幻象中,找出唯一真實的劍光,只在心中作出一番計較:“縱使我能看出劍徑,亦難在片刻間想出破招,何必白費精力?這姓薛的至少比我多吃了三十年的飯,有些過人之處實屬尋常。此路不通,另尋他法就是,我可千萬要鎮定?!?/br> 白馬緊了緊握刀的手,不過片刻便已有了主意,站定原地,凝眸注視前方。日光被青紗濾成千萬點碎光,灑落在他眼底,仿佛一片冰冷的星海。 “請接招!”薛翠崖藏身于一片銀白劍芒中,頃刻便至。 白馬當先感受到一股凜冽的劍氣,側向一閃、連退數步,避免同對手正面交鋒。 薛翠崖手中“卻邪”狂舞,激發出劍芒千萬,每一點劍芒竟都帶著真實的劍氣,每一次刺削都無比精妙,令人無隙可乘、無從回擊,甚至避無可避。 白馬被巨大的威壓壓得喘不過氣來,憑著易筋洗髓后更強于常人迅捷的反應,才勉強得以避開。他接連左躲右閃數十下,一時不防,竟已被逼至擂臺邊緣,衣袍被劍氣割出一連串破口,斗笠上青紗的一角被劍氣掃到,霎時間碎成數十道絲線。 “薛前輩好利的劍吶!”白馬無法再退,忽然贊了一句,同時使出地龍門的身法“云龍折”,原地躍起,曲腿往背后的木樁上一蹬,如云中游龍,一個筋斗翻到了薛翠崖身后。 “你的身手也不錯!”薛翠崖自然不會暴露自己的后背,當白馬落地時,他已經旋身調換了面向,正對白馬,輕嘆道,“可惜,只是不錯而已?!?/br> 尋常武者,若想使出一套劍法中最猛烈的招式,必先經過起手、進擊等種種前招,調動自身的呼吸心跳和真氣流向,令自己達到人劍合一的狀態,方不至于被強力的劍招反噬。 可薛翠崖不同。他不僅是一名天生的劍客,更是一個愛劍成癡的武者,早已馴服長劍“卻邪”,能隨心使出任何劍招。但見他提起長劍指向白馬,兇猛地向前突刺,使出了一招“風云變幻”。 一劍帶著千鈞力道,如流星劃破長空。 白馬使出峨眉派的“驚鴻游龍”身法,發力向后一退,將同薛翠崖間的距離拉大,雙手拔刀,催動光明真氣,使出了《驚鴻刀》中最為兇猛的一招“落葉追風”,正面朝薛翠崖的劍刃砍去。 若說劍勢如水勢,那么白馬的“落葉追風”如同一線噴泉,而薛翠崖的“風云變幻”則是一股洪流。 人向來容易同情弱者,賓客們都為白馬捏了把汗,紛紛喊道:“這招‘風云變幻’絕不能碰硬!” 袁欣梅亦捂嘴驚叫:“他竟想正面迎敵!薛伯伯的快劍,天下有幾個人擋???怎這般沖動莽撞?”她緊張地扯住袁林翰的衣角,“爹爹,你指點指點他吧!” “不行,觀棋不語真君子?!痹趾捕ňσ豢?,發現那無名刀客頭上戴的,不正是自己婦人親手縫制的斗笠?他這個女兒任性豪爽,總會結識許多稀奇古怪的朋友,當爹的是既自豪、又擔憂,一時間哭笑不得,好言安慰道,“這個無名客是你朋友?我看他未必會輸?!?/br> 袁欣梅心中稍安,問:“為何?” 袁林翰搖著鐵扇,笑道:“聽聞,他前日指點了你一番,且說得句句在理?可見,他定然深諳武道,不會行此玉石俱焚的舉動,若行此舉,必定留有后招?!?/br> “你怎知他……”袁欣梅心直口快,話已脫口而出,才反應過來,狠狠地在袁林翰的大肚腩上一拍,“阿爹,你套我的話!” 薛翠崖見白馬自己撞上來,心下暗嘆:“果然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輩,內力再強悍又能如何?如此不知進退,能在我手下過幾招?”繼而笑著攻向前方。 白馬原本神色凝重,可等他沖到薛翠崖的面前,面上神情陡然一變。 斗笠前的青紗翻飛,薛翠崖只看見一張雪白的臉蛋,那無名刀客明明在朝自己微笑,但綠色的眼眸中神色卻凌厲如狼。 白馬戛然收起攻勢,使出無極門的“移形換影”,身影連閃兩下,輕松錯開了薛翠崖的狂刺。 薛翠崖見白馬的身法如此迅捷,恍悟到他先前那狼狽模樣竟全是裝出來的!心下暗道糟糕,忽生出一絲迷茫,心道:“他到底是哪位隱世高人教出來的好徒兒?” 白馬半點不敢分神,一個矮身,雙膝跪地,借著慣性向前滑去,手上瞬間變招,使出一招“枝分葉散”的突擊式,對準薛翠崖的下盤一頓猛攻。他的兩個招式間根本沒有任何停頓,分明是在這短暫的交鋒中,把薛翠崖換招時的精髓學了去。 刀光如驚濤駭浪,從四面八方包圍住薛翠崖。他不得不躍起離地,才堪堪避開白馬的狂刀。兩人形跡交匯的一剎那,一刀一劍在空中過了足足十招,兵刃相撞碰觸的火花如同九霄奔雷。 “當心——!” 白馬正對薛翠崖發起猛攻,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克敵制勝的辦法,卻聽岑非魚一聲大吼。 岑非魚的吼聲中帶著十足的內勁,將臺上三人的衣袍都振得揚起。白馬甚至看見真氣如波濤,從打在薛翠崖的臉上,將他的頰rou振得一癟一鼓。 白馬側向一滾,同岑非魚匯合,“做什么?” 岑非魚:“臺上總共四個人,你單單同其中一個眉來眼去做什么?當我是死的么?” 白馬看出岑非魚的緊張,側目一瞥,才發現剛剛自己所在的地方,地面上竟被真氣砸出了一個大坑。原來,方才薛丹谷見兄長吃虧,便隔空朝白馬打出一手“萬象歸元掌”,想要助兄長脫困,因正同岑非魚比試,情急中沒有注意分寸,使出的是一個殺招。 岑非魚見白馬打得入神,全沒有要閃避的跡象,驚得幾乎要嘔血,不得不使出一招“乾元震”,將內勁化于吼聲中,須臾間震碎了薛丹谷的掌勁??梢姷桨遵R無事,他面上的喜色只是一閃而過,隨即愁苦起來,偷偷看了眼弗如檀,見師父的臉色果然黑了一層,便委屈道:“唉,也不知師父會不會發火,你親我一口補償才行?!?/br> “岑大俠救了我的命呢?!卑遵R向岑非魚招招手,見對方屁顛顛兒地把臉伸了過來,便迅速張開拇指和食指,揪住他鼻子使勁一提,“多謝大俠!” 兩人一合即分,再度轉向各自的對手。 岑非魚隨手把赤焰槍往地上一扎,槍尾破開青石磚,沒入地面尺余,穩穩地立了起來。他轉身從兵器架上揀起一根九尺白蠟棍,雙手握棍,拉開一字弓步,起手便是一招“翻江倒?!?,橫里將棍一舞。硬木長棍被他灌入真氣,變得如同一條軟鞭,隨他心意靈活游動,如臂指使。 薛丹谷原地不動,分指凹掌、手似輪行,連出數十掌,空手接下這招,打出一陣噼啪爆響??墒?,盡管他接下了這招,卻根本捉不住岑非魚游龍似的長棍,三兩下便被撩開了防守,不得不旋踵移步,密切防守,被對方帶著走。 岑非魚跨步側旋,借勢發力,使出一招“飛龍在天”,對著薛丹谷當頭劈下一棍。 薛丹谷不知有人能將九尺長棍使得如此靈活,迅速后撤兩步,堪堪避過這一擊,被棍棒帶來的勁風掃飛了額前太極巾。 啪——! 棍棒重重落在地上,將薛丹谷身前的青石板砸得四分五裂。 碎石如水花四濺,剎那間將尚未落地的太極巾割成兩段。此擊威力之大,可見一斑。 薛丹谷濃眉緊擰,發現了岑非魚的異常。 先前,岑非魚一直隱隱處于下風,只憑著強硬的外功《金鐘罩》,才免于被薛丹谷強悍的內勁所傷。畢竟,修煉內家功夫,一看資質,二看時日,岑非魚不過三十出頭,至少比薛丹谷少了二十年的內功修為和交戰經驗,同他相比處于下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然而,再度交手,岑非魚不僅完全改換了招式,使出了一套薛丹谷生平從未見過的精妙棍法,連所用心法都與先前的《般若經》截然不同。 不過片刻,岑非魚竟似換了個人一般,可一個人怎能同時精通兩門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