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真兒不明所以,問:“娘,你怎么聽見了岑大俠的名字,就這樣驚慌?” 女人瞪了兒子一眼,提著他的耳朵,囑咐道:“切莫讓此事被旁人知曉!聽說這岑非魚惹上大麻煩了,現在江湖上的人都想從他手里搶那個趙楨遺孤。雙拳難敵四手,他要如何應對?咱們是平頭百姓,不可惹禍上身?!?/br> 岑非魚踏雪無痕,躡手躡腳地走到白衣雙刀客,亦即白馬身后,伸長了脖子,把臉貼在對方后頸約一寸處。 找麻煩的人被揍得人仰馬翻,倒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呼痛。 白馬見岑非魚救下了將要落水的小童,便不再分心,繼續戲耍那幫流氓,勢要給他們留個教訓此刻正踩著那流氓頭子。 料想岑非魚已經完事,卻未聽見他聒噪,白馬覺得奇怪,不禁回頭望去。 這一回頭,卻正中了岑非魚的詭計。四目相對,雙唇相貼,白馬剛剛好親在岑非魚嘴上。自春至夏,而今秋過冬來,白馬每每回眸,岑非魚總是在他身后。 岑非魚舉起雙手,向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說:“小的知錯,還請趙大俠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馬伸出手,向岑非魚勾勾食指,“大膽狂徒,過來?!?/br> 岑非魚裝模作樣、扭扭捏捏地靠了過來,“您吩咐?!?/br> 白馬被他給逗笑了,將腳下的流氓頭子踢開,抱住岑非魚,道:“去了三天,你是遇到了幾波人?” 岑非魚用額頭頂著白馬的額頭,拿鼻尖刮他鼻尖,道:“君子無罪,懷璧其罪。誰讓我手里有趙大俠這樣一個香餑餑?打了了一波,又來一波,一波一波無窮盡也?!?/br> 兩人正耳鬢廝磨,岑非魚忽而眸光一閃,彈指扔出個小石子兒,將準備逃跑的流氓頭子點了xue定在當場。他賴在白馬身上蹭來蹭去,唉聲嘆氣道:“我一人引走刺客,幫你解決找上門的麻煩,為的是讓你早些回家置辦年貨。你倒好!在外頭勾三搭四,嫌我人老珠黃了不成?” 白馬看岑非魚一副認真的模樣,直是哭笑不得,附在他耳邊低語一陣,間或望一眼那流氓頭子。 岑非魚聽完,點點頭,道:“原是這樣?那行!就按你說的辦?!?/br> 那流氓頭子同他們離得不遠,將兩人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覺得自己如同被捆了雙腳扔在砧板上待宰的雞。 這人不過是石頭城外山寨上的一個小小匪首,三日前帶人在林中打獵,有幸遇上個俊俏的白雪奴。他是龍陽,一見到那白雪奴便心神蕩漾,當場就把人綁了,想著帶回寨子里當壓寨相公。 流氓頭子二十歲出頭,從未跟男子牽過小手,準備行房前心中忐忑,怕那白雪奴不喜歡自己,便把壓箱底的財寶取出來炫耀,里面更放著他家傳的寶貝。誰成想,小美人搖身一變,成了個會武功的高手,將他打暈過去,帶著他的家當逃跑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流氓頭子轉醒后,顧不得面子,帶著人馬追了上來,無論如何總要把自己的傳家寶給搶回來。 岑非魚攬著白馬,懶洋洋地走到流氓頭子面前,陰陽怪氣地問白馬:“他哪一點比我好?模樣?品味?武功?才學?嘖嘖,一樣都比不過本大爺!” 白馬:“他比你聽話?!?/br> 岑非魚不服氣,拍著胸脯道:“我何曾忤逆過你?” 白馬:“他溫順聽話,我若告訴他:不乖乖提著這口箱子,進城送到我家,我便當場震碎他的筋脈,讓他從此變成個廢人。他定然會放下架子,乖乖照辦。你呢?總是得寸進尺,尾巴翹上天?!?/br> 岑非魚對那流氓頭子怒目而視,氣呼呼道:“男兒大丈夫,死何足懼?雖然你是個山匪,外頭仇家必然不少,但怎可受這胯下之辱?” 那流氓頭子一聽,心道:一言不合就要將我變成個廢人,這還了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可不做那寧死不屈的硬骨頭。他抱住白馬的大腿,求饒道:“我定然照辦!定然照辦!” 白馬沖岑非魚揚眉一笑,從地上撿了五六樣首飾,分給其余六人,打發他們各自進城,拿東西換些年貨回寨子過年,而后翻身上馬,與岑非魚并排前行。 流氓頭子拍拍身上的雪渣,咬牙切齒,腦袋上的鳥毛七零八落,卻不得不憋住滿腔怒火,畏畏縮縮地跟在馬屁股后頭,抱著箱子走進建鄴城去。他趁白馬不注意,偷偷將箱子里的一個黑布包藏進懷里,繼而若無其事地繼續走。 城門口,周望舒負劍而立,身旁站著個檀青,與他簡直是一模一樣的動作神情。 白馬與岑非魚不約而同地吹了個響哨,道:“回來了!” 周望舒少見地笑了笑,道:“回來就好?!?/br> 岑非魚打趣道:“這才月余不見,你倆個活像是老子帶兒子?!?/br> 檀青輕哼一聲,立馬原形畢露,沖到白馬的馬上,扒拉他的衣服,里里外外翻看一通,“你活啦?” 白馬輕輕一推,便把檀青擠下馬去,笑道:“哥哥怎會留你一人孤苦伶仃,實在是怕你被人欺負了去?!崩^而哈哈大笑,告訴周望舒,“萬事遂順,周大俠,你們如何?” 周望舒:“英雄帖已盡數發完,江湖人四海為家,元月十五,石頭城里定會群英畢集?!?/br> 四人相視一笑。 檀青望見馬屁股后頭跟著的流氓頭子,笑問:“這是哪位兄弟?” “你白馬哥哥新收的小妾?!贬囚~長吁短嘆,苦哈哈地說道,繼而揚鞭奮蹄,嘴里發出嗚嗚啦啦的怪叫,當先跑進城里,“回家!過年!” 第84章 一歲 天空灰撲撲的,像一床破了洞的舊鋪蓋。 雪花跟棉絮似的,沒完沒了地被抖落出來,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江南的人見了雪,起先覺得新奇,等新鮮勁過去了,才體味到漫長寒冬的難捱。街頭巷陌堆著的雪人早已無人問津,在稍溫暖的日子里逐漸融化,失了原本的形狀,一陣西風刮過,又被凍了起來,變成面目可怖的四不像,平白生出幾分悲涼。 臨近年關,天地都像被凍住了一般。街上甚少行人,只余下賣炭老翁,挑著擔子兩步一吆喝,想要賺些過年錢。 被埋在積雪里的歸居,沉默著迎回了主人。眾人一番灑掃過后,坐在檐下圍爐煮酒,談論近日見聞。 被雪浸潤了月余的陰沉木方桌,尚帶著冰雪的幽涼。但白馬卻不再怕冷。他懶洋洋地半躺著,姿勢同岑非魚一模一樣,領口歪斜,露出的寸許肌膚好似剛從檐上落下的雪,慢慢說著:“……于是,邢前輩為了治我而殞命,我卻只能為他送終。連環塢中人待我都極好,多謝三叔考慮周全,先送了信過去?!?/br> 周望舒抓了把鳥食放在欄桿上,看雀鳥排成一隊慢慢啄食,伸出食指在喜鵲的腦袋一劃,淡淡地應了聲:“應該的?!?/br> 白馬將手爐丟給檀青,把手伸到岑非魚肚子上捂著,翹起腳尖輕輕踢了踢檀青,問:“有幸跟著我三叔,都學到了些什么?” 檀青不無酸意地“嘖”了兩聲,道:“我是辦正事的,可不像你那樣優哉游哉?!彼麄饶?,看了眼周望舒,“師父精心謀劃,讓周勤告齊王的狀子落入楚王手中;再派人去往玉門關,接應你那青梅竹馬。我獨自登門給人送英雄帖,二爺的名聲太臭,害得我總遭人白眼!” 這回輪到白馬發出“嘖嘖”聲,道:“三叔終于肯收你這個蠢徒兒了,你可爭氣些!千萬不要讓他晚節不保?!?/br> 白馬話未落音,已被氣鼓鼓的檀青撲倒。兩人抱成一團打鬧,笑聲在空蕩的院落中回響,振落了幾片梅花。 周望舒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多說,把手里的鳥食撒到地上,任雀鳥爭搶,拍拍手、移開視線,目光溫和地看著兩個少年郎。 他們的謀劃,全在按部就班地順利實施。 一道懸賞,將天下人的目光都引到江南。 岑非魚領著白馬,在外風風火火地走上一遭,讓天下人都知道,趙楨遺孤在他手上。 廣發英雄帖,召集各路“英豪”于元月十五共聚石頭城,岑非魚為東道主,擺上七日擂臺,賭注就是白馬。不論為名或為利,但凡能在擂臺上站到最后的人,便能拿到趙楨遺孤。 此事聽來荒唐,若是別人來做,只怕無人敢信。但岑非魚向來癲狂,就算他明日殺入皇宮,說只是想在龍椅上坐一坐,只怕亦無人會感到意外。 屆時,朝廷必然不能再裝聾作啞。 他們要的就是驚動朝廷。屆時,青天白日,眾目睽睽,眾口悠悠,誰還敢顛倒黑白、翻覆乾坤? 仇要報,日子亦要好好過。 轉眼已近除夕。 淮南王帶人來過一回,送了許多年貨,仍舊是為了借機同周望舒說話。他來時,由檀青接引,從廊下走過,正巧遇上白馬。后者側立一旁,笑意盈盈地請王爺先行。 梁瑋同白馬擦身而過時,一片雪花意外落入白馬眼中,他抬頭眨了眨眼。 有那么一個瞬間,兩人四目相對。 白馬的眼睛像一汪碧綠的湖水,映照出梁瑋的面龐,映照出這位年幼的王爺那文秀、白皙,溫文有禮的模樣,以及在這樣平靜的表面下,那一股暗涌著的潛流。 梁瑋眼中則充滿疑惑,他覺得白馬變化很大,可又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番變化,明明僅是月余未見,這白雪奴卻像是完全換了個人,精氣神都不同了。 雪花落,風搖樹擺,梅花也一片片飄散空中。 梁瑋朝白馬點點頭,走了。 淮南王離開時,正遇上白馬在門前貼剪紙。他看了兩眼,一時間分辨不出那剪紙是個什么圖樣,覺得甚是有趣,便將手籠在衣袖里,等白馬貼好了才發問:“這是什么?” 白馬準備行禮,被梁瑋免了,隨即笑道:“兩只雞?!?/br> 淮南王仰頭看著白馬,略有些羨慕,道:“你長得很快?!?/br> 白馬撓撓頭,心想“我確實長得很快”,但見了梁瑋那病怏怏的模樣,卻覺得這話不好說出口,于是便道:“孟子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您是勞心的人,身上壓得擔子重些,不像我們小老百姓,過日子沒什么煩惱?!?/br>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不幸生在帝王家,沒有駕船的能量,卻不得不當這個領航人,只能削足適履,硬著頭皮干?!绷含|搖頭輕笑,幽幽嘆道,“西、北均因大雪受災,東邊亦不平靜,江南也是連月大雪。待會兒我還要去城西看望災民,許多年沒能同哥哥一塊兒過年,一家人總不得相聚?!?/br> “王爺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卑遵R從梁瑋眼中讀出了落寞,不知如何勸慰,見還有一張剪紙沒貼好,便把東西遞給梁瑋,讓他一起來貼。 梁瑋拿著紅紙,有些手足無措,生怕貼歪了,弄得滿頭大汗,“我看街上家家戶戶,都在門上貼福字,怎么你們偏貼兩只雞?” 白馬順手給梁瑋擦了把汗,悄聲告訴他:“雄雞有驅邪避煞的能耐。除夕夜里,我們在門前點火、燒幾根竹子,待到竹子燒得爆響,便是把家中的鬼魅都嚇走了。門上貼一對雄雞,出了門的鬼便不再敢進屋。二爺怕鬼,我用著間偏方讓他心安,王爺不要笑話?!?/br> 梁瑋聽罷,忍俊不禁,笑著笑著,卻忽然靜了下來。 兩人站在雪中對視了片刻。 梁瑋便像是明白了什么,握了握白馬的手,說:“你的手很涼?!?/br> 白馬從梁瑋眼中看到了真誠的關懷,反倒有些不適應,道:“雪下得太大了?!?/br> 梁瑋:“莫道浮云能蔽日,嚴冬過盡綻春蕾。舉頭三尺有神明,終會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我會出一份力。保重?!?/br> 白馬心頭一暖,“多謝王爺?!?/br> 岑非魚從屋里跑出來,手上還拿著一團白面,邊扯著嗓子大喊:“包餃子啦!來個人包餃子!誰身上有銅板?”他跑到門口,見梁瑋拉著白馬的手,臉一下就垮了。 梁瑋向岑非魚行禮,順手從袖中掏出一個锃亮嶄新的銅板,“我這兒剛好有一個,還請二哥不要嫌棄?!?/br> 岑非魚杵在原地翻白眼,就是不接。 白馬用胳膊肘捅了岑非魚一下,道:“王爺給的銅板沾著福氣,還不多謝人家?” 岑非魚皺了皺眉,在白馬的注視下,略有些不情愿地接過銅板,順口說了個謝字。 “老梁家不背信棄義搶我天下,誰還不是個王爺?”話雖如此說,但岑非魚這人向來任性妄為,現在能聽白馬的勸解,稍稍收斂脾氣同淮南王和平相處,這一點微小的進步放在他身上,簡直比天上下紅雪更令人驚奇。 岑非魚同白馬在一塊,日日都跟過年一樣快樂。除夕當日,他從早開始忙活,做了好一桌豐盛的團年飯。 傍晚的時候,暮鼓響徹建鄴城,晚霞沒能久留,天很快就陰沉下來,而后開始落雪。 周望舒喝了雪梅酒,興致起來,拔劍在雪中吟詩獨舞。 白馬拍手叫好,跳出去同他一起舞劍。 岑非魚擊節而歌,還不忘往自己嘴里塞餃子。他吃著餃子,含含糊糊地唱著歌,忽然“啊”地叫了一聲,從嘴里吐出個锃亮的銅板,罵了句:“你們看看,老子就是跟那小子八字不合!” 白馬玩累了,便坐下繼續喝酒,邀大家行酒令。五壇新釀的梅花酒轉眼就沒了,幸而花酒不醉人,多喝無妨。 遠處傳來陣陣爆響,眾人知道子時已過,一同出門燒竹子去晦氣。 篝火紅彤彤的輝光,勾勒出白馬線條漂亮的側臉。 岑非魚兩手一左一右,幫白馬捂住耳朵。 白馬蹲在地上,把竹子往篝火里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