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白馬無語:“去你的!” 岑非魚撓撓頭:“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一月給你過生辰,我那時說過要送你一份大禮,記得么?” 白馬漸覺困意襲來,只想到自己與岑非魚在青山樓中重逢的那夜,岑非魚說過……他不禁臉一紅,撇撇嘴,故意問:“吃的?” 岑非魚搖頭失笑。 白馬說著說著,睡著了。 岑非魚趴在地上,老牛似的勤勤懇懇,一顆顆撿著桂花,時不時偷偷親一口白馬,然后便似成了精的山雞,瘋狂地在地上啄花。 白馬睡眼惺忪,被岑非魚拎起來了背到背上,手里被塞了個裝滿桂花的斗笠。他便趕牛似的,趴在岑非魚背上“嗚咯咯”地催。他一時興起,把倒著的斗笠放在岑非魚腦袋頂上,囑咐他好好看路,不要弄翻了。 岑非魚認命地“哞哞”叫。 兩人慢慢走在粘稠的夕陽中,逐漸變成一個小點,最終走入紅色的日盤,消失無跡。 日子若能如此繼續,倒似神仙般逍遙快活。 只可惜,大仇未報,各人有各人的牽掛。 八月末,一日晴朗,晚飯過后,四人并排躺在屋頂看澄澈星空。 一只信鴿從月間飛過,落在周望舒肩頭。他拆信看過,面色凝重,對岑非魚說:“李青來信,嶺南飛猿幫幫主張天鵬,帶著三十九名幫眾,已入建鄴,宿在城西隨安客棧,揚言已尋得大哥遺孤,對外開價八千兩?!?/br> 岑非魚嗤笑,道:“什么小幫小派?” 白馬聞言,不禁緊張,道:“小幫派,怕是自知無力守住那個什么遺孤,才會公然向外頭開價,想賺點錢罷了?!?/br> “聰明?!贬囚~點頭稱是,問周望舒,“可不可信?” “派人查了,遠遠看見一名少年,扛著槍,真假難辨?!敝芡嫦肓讼?,還是轉頭對白馬說,“我并非懷疑你,但玉符尚未尋得,望你諒解?!?/br> 白馬倒是十分釋然:“我明白的?!?/br> “跳梁小丑,沒什么好玩,就不邀你同去了?!贬囚~在白馬腦袋上抓了兩下,繼而伸了個懶腰,“二爺去會會他!”他低下頭,在白馬臉頰落下一吻,“晚上睡覺,莫踢被子?!闭f罷,翻身落地,回房拿槍。 周望舒追了下去:“許是陷阱?!?/br> 岑非魚已經扛槍上馬,笑問:“是陷阱,你就不去了?” 周望舒提劍,策馬跟在岑非魚身后,道:“當然去!” “你跟二爺可真好!”檀青愁腸百轉,對月嘆息,“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能遇到一個人,你喜歡他,他喜歡你,太難得了?!?/br> 白馬不解:“你當真喜歡周大俠?” 檀青覺得莫名其妙:“不然呢?你幫我參謀參謀吧,別有了二爺就不要兄弟??!” 白馬拍了拍檀青的肩膀,道:“周大俠是個好人?!?/br> 檀青幾欲抓狂:“先生心,海底針!不懂啊啊啊??!” 白馬心不在焉,打著呵欠準備回房睡了。 檀青對此很是驚訝,問:“你不擔心二爺?” “擔心他做什么?”白馬跳下屋頂。 相處日多,白馬漸漸明白,周望舒雖然聰明過人,但經過喬羽多年教導,他已經把那個喜歡吃糖、喜歡雀鳥、向往自由的自己,封在一個冰冷堅固的殼里。也許,只有檀青這樣傻愣愣的人,才會一直用熱臉貼他的冷屁股。 檀青的熱情能融化周望舒的殼么?對此,白馬并不十分確信。但世間本就沒有那么多你情我愿,他不想打擊檀青,便說:“從前,我請周大俠收我為徒,他只教了我一招劍法。如今他肯收你為徒,我覺得他待你是不同的?!?/br> 檀青眼神一亮,問:“我要如何?哥!你辦法最多,你教教我?!?/br> 白馬無奈道:“你這樣就很好,做你自己?!?/br> 話雖那樣說,但白馬總是擔心岑非魚的,夜里做夢,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他。 他夢見兩人在大雪紛飛的云山邊集相遇,同吃一碗熱氣升騰的餛飩。三年后,岑非魚從桓郁手中救下自己。溫泉池子里,他他在岑非魚手上咬了一口,至今仍能看見隱約的牙印。幾天后,岑非魚背著自己,在傍晚的洛陽城上飛檐走壁,俯瞰十萬伽藍。 然而畫面一晃,他忽然看見一個鮮血滿地的戰場,岑非魚穿著一身喜服,踏過白骨堆堆,從自己身邊跑開。 “呼!”白馬從夢中驚醒,見天色一片漆黑,還是夜半三更。 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清晨才再度睡著。 天色漸明,白馬從夢中驚醒,聽見有人在窗外唱歌。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注]?!?/br> 這是周望舒的聲音。聲音清冷異常,仿佛帶著冰霜白霧,聲調平緩,但無奈與悲涼,都隨這歌聲傳到了遠方。 白馬不識楚歌,不知其意,只若有所感心頭郁郁。 片刻后有人相和—— “懷質抱青,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 這是岑非魚的聲音。歌聲激昂高亢,蘊含著雄渾的內力,曲調與先前相仿,但除了遺世獨立的寂寞外,還深藏著熱血和渴望。 白馬從床上爬下來,隨便抹了把臉,踢開房門,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他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穿過游廊,見到坐在廊下的岑非魚:“你回……你不困么,唱什么歌?” 岑非魚雙目通紅,顯是十分疲憊。他閉上雙眼,掐著太陽xue,休息片刻,道:“一夜不見,思君如狂,讓你擔心了。餓了么?我去給你做飯?!?/br> “我可不擔心你?!卑遵R走上前,聞見岑非魚身上的血腥味,“果然是圈套?” “跳梁小丑,懶得多說?!贬囚~點點頭,因為希望落空,他深感疲累,不禁垂頭,視線落在白馬腳上。這一眼看去,他臉上終于出現笑意,抱起白馬往西廂走去,“鞋都不曉得穿,還道不擔心我?” 白馬一雙赤腳沾滿泥,自己都沒發現:“我是還沒睡醒?!?/br> “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贬囚~把白馬送回房,準備出門舀水沖涼,離開前忽然想起什么,正容道,“你再睡會兒,我洗個澡就去做飯。你睡醒了,就來正廳吃飯,要辦正事了?!?/br> 第71章 趙靈 吃過飯后,岑非魚與周望舒進入地窖翻找東西。 檀青給白馬送來一套新衣。烏衣皂靴,衣袍上暗繡日月星辰,云中有馬奔騰,窄身窄袖形似胡服,上衣短至胯上,下裳則為合胯襖子,長至小腿中段,內穿縛褲,腰間束郭洛帶,掛鎏金白銀馬頭帶鉤。 白馬與檀青極親近,當著他的面就把衣服換上了。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鏡前,明明只是換了身行頭,卻總感覺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別人。他把帶鉤掛到郭洛帶上,摸到其上所刻紋路,不禁好奇,問檀青:“這上面刻了字,是什么意思?” 檀青掃了一眼,道:“厲馬登高堤,是《白馬篇》中的一句?!?/br> 白馬點點頭,聽到《白馬篇》時,他即預感到了今日這“正事”的內容,略有些心潮澎湃。他推開門,回頭叫檀青一起走,發現檀青正盯著自己看,疑惑道:“你總盯著我看做什么?” 歸居荒了許久,磚木有股陳舊衰敗的氣味。房間里常年不見光,隱約有一層浮動的灰,像是時光流逝后,被遺落下來的歲月的塵埃。 白馬把門推開,燦爛日光迸射入內,積灰落定,鬼魅瞬間灰飛煙滅。只有烏衣少年,芝蘭秀發,他的身后仿佛躲著一千個太陽。 檀青覺得白馬每天都在變樣,他不太能描述出這種感受,只道:“嘿!別說,你這樣一打扮,還真像個男人?!?/br> “去你的!”白馬哈哈大笑,倒著向外走,“一起來么?” 檀青以掌為刀,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舌頭往外一吐,搖頭道:“我不好知道太多?!?/br> 白馬走到正廳,再回頭望了一眼。 檀青靠坐在游廊中曬太陽,笑著對他楊楊手,示意他快些進去。 白馬深吸一口氣,敲了三下門,聽得周望舒應答,便推門而入。 房中,岑非魚坐左側第一位,周望舒坐右側第一位。 岑非魚早晨還是一副狼狽模樣,此時已梳洗過。他換了一身朱紅武士袍,腰間革帶緊束,顯出蜂腰狼背,英武異常;滿頭亂發整齊梳好,在頭頂扎一個發髻,戴上青銅冠,疲憊不再,神采奕奕。他的椅背后面,豎著一桿丈八長銀槍,他本人則罕見地端坐著,雙手按在大腿上,不言不語,卻帶著強烈的威壓,自然流露出一股非凡氣度。 周望舒仍穿一身白衣,發髻梳得一絲不茍,一絲碎發也無,像個不染塵埃的修士。他頭上戴著的白玉八卦冠,數年如一日的干凈透亮,腰間掛著的血玉佩,則隨年月推移,愈發血紅刺目。 廳中正位空置,只放了一張方桌。 桌上擺了一塊排位,一尊爐鼎,爐中插著三炷香,香剛剛點上,裊裊青煙盤旋升騰。 白馬見此情景,不禁肅然,朝兩人行禮。 岑非魚正容,道:“今日叫你前來,是有事情要與你分說?!彼⑵鹗持卸?,朝周望舒的下手處指了指,“你坐在三弟身邊,話不會短?!?/br> 白馬依言而行,學著岑非魚的模樣,坐得端端正正,心道:他今日與平常實在不同,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若按常理來說,他見了我這副打扮,應當夸一句好看才對。 岑非魚原本已開口,想要直入主題,但當他的視線落在白馬身上,卻瞬間啞然,半晌不言不語,就那么定定地看著白馬。 周望舒干咳了兩聲。 白馬上前給周望舒到了杯茶,關切道:“周大俠的風寒,似乎一直都沒好?” “他的病沒治了?!贬囚~終于忍不住笑,“你這樣打扮,可真好看?!?/br> 白馬莫名覺得好多了,回到椅子上坐定。 岑非魚的視線越過白馬,虛虛地望向他身后,手指在茶幾上輕扣著,嘆了口氣,道:“莫緊張,先說幾句題外話?!?/br> 白馬認真地看著岑非魚。 岑非魚猶豫片刻,道:“你羯族部落原已歸附梁周,奈何梁周未能庇佑你族,致使乞羿伽臨陣叛變。你幼年時,部落遭匈奴右賢王烏朱流血洗這,你被迫在烏朱流營地中充為奴隸,受到漢人李氏欺凌。三年后,你在李氏兒子劉玉的幫助下逃出生天。 “你在白頭鎮上受惡霸欺辱,幸得周溪云出手相救??赡愠鲇谒叫?,誆他將你送回部落,只不知你舅舅須提勒,正是內jian乞羿伽。原本真相即將浮出水面,奈何溪云所持玉符乃是偽造,須提勒故而隱瞞真相。烏朱流和趙王勾結天山派滅你全族,刺客尾隨而至圍攻溪云,你不但沒有遷怒與他,更救他于危難。 “你暗自練了天山雙刀,溪云為你指點迷津,然你未能聽從。他決定帶你回江南,而你卻在云山邊集上遇到了我,你使出阿九的雙刀,被酒醉的我誤認為阿九。我帶溪云夜探烏朱流營地,信了李雪玲對齊王刺客編造的謊話。此時,你已被人販子迷暈,賣到洛陽青山樓做倡優?!?/br> 岑非魚的視線重新移到白馬身上,與他對視,道:“你自幼經歷坎坷,但我與你細細數來,許多事都是因緣際會。昨日不可追,望你能與以往作別,多向前看,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br> 白馬點頭,道:“昨日多愁苦,怨恨如魔,易將人引入歧路。往后,我當如你所言‘見山是山’,親眼去看,用心思量??v使是復仇,亦當在一刀兩斷后,讓仇怨在刀下止步,不留心間。我是如此,你和周大俠亦然?!?/br> 他知道,從今日起,自己將踏上一條艱險的復仇路。但岑非魚沒有用恨來激發他的義氣,而是讓他與過往作別,為他擦亮那雙因苦難而蒙塵的眼睛,為他洗練出一顆赤子心,讓他明見是非曲直,縱使往后不得不手持修羅刀,心中亦常懷光明,不讓仇恨累及本心。 “很好!”岑非魚微微仰著下巴,直視白馬,“當晚事發突然,刺客將你誤認為大哥的兒子,此事是喬姐使詐。然而,事已至此,無論你是否愿意,都只能將錯就錯。此事艱險無比,若事成,我們則許你黃金萬兩,助你安身立命,從此往后,江湖上只要我等勢力能及的地方,皆任你自由往來。若事情不成,你我皆遭殺身之禍,只能以血祭奠冤魂?!?/br> 岑非魚略一停頓,面色極為嚴肅,朗聲說道:“我問你一句:你可愿意?” 他的聲音洪亮,落在白馬耳中,如隆隆的雷鳴。 白馬沒有片刻遲疑:“我愿意!” 周望舒頗感訝異,白馬是個思慮很重的少年,在情況不明朗時,他不會輕舉妄動。但此時此刻,周望舒仿佛看到有一腔熱血,從白馬的心中淌了出來。他止住白馬,道:“雖然你對我們的謀劃已有猜測,但我希望你慎重思量?!?/br> 岑非魚卻道:“我不會看錯,白馬就是大哥的兒子,他不用想?!?/br> “不必多言,亦無須許諾?!卑遵R側目,望向擺在正中的香爐,雙眼蒙上了一層極薄的水霧,“白馬縱粉身碎骨,亦無悔無懼?!?/br> 岑非魚走上前,一手搭在白馬肩頭,語氣放松下來:“方才所言,原對檀青說過,但當時時機未到,他只知道要做替身而已。如今計劃有變,換成你來擔此重任,可黃金萬兩、江湖勢力并不是說著玩的,白給的便宜怎能不要?故而,我雖知你心意,但這冠冕堂皇的話,免不了還是要說一遍?!?/br> 白馬歪著脖子對岑非魚笑:“你人都是我的,黃金萬兩還有什么稀奇?” 岑非魚老臉一紅:“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