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謝瑛如同一塊砧板上的rou,只能任人宰割,他有些慌神了,吼道:“二十余年前的事情,我怎能記得!” 周望舒笑道:“那年你與蕭清和聯手,買通太醫、毒殺齊王,黨同伐異、血洗朝堂,將惠帝那岌岌可危太子之位給穩住了。如此大的功勞,你怎會不記得?” 說話間,武士們已將麻布鋪在地面。 “原初四年,北地饑荒,羌人、氐人紛紛南下入蜀,與巴人之間頻頻發生爭斗?!敝芡嬲f著話,將謝瑛一腳踢至麻布上,“原初五年,內遷的胡族推選氐人齊正陽為首領,在蜀中稱帝?!?/br> 周望舒拔劍出鞘,走近謝瑛,幽幽說道:“原初六年,武帝將洛京所有藩王遣送回封地,趙王鎮守西部邊陲,接管幽、涼、并三州軍隊。是時,趙氏父子正領兵于玉門關外抵御匈奴鐵蹄,戰事吃緊,遂請暫緩向趙王交兵。先帝命你為巡察使,前往軍中查看,你僅在五日內便往返洛陽與玉門,你向武帝回稟了什么?” 他說罷,不待謝瑛回答,一劍刺入對方大腿。 “啊——!” 謝瑛養尊處優,許久不曾受傷,此時立馬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疼得幾乎要暈了過去。他滿頭大汗,哭著討饒,“老夫臨城遠眺,根本不見大軍臨城,旋即回京向先帝如實回稟,老夫何錯之有?” 周望舒慢慢地把劍從謝瑛腿中拔出,一連發出三問:“你是何時臨城?何時遠眺?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說著,又出一劍,戳穿了謝瑛另一條大腿。 “趙王在云山留我飲酒,趕至玉門已是半夜!城外漆黑一片,老夫怎能看清?我只不聞金鼓之聲,更沒見到匈奴人的影子!”謝瑛腿上兩個血洞汩汩冒血,疼得目眥欲裂,幾乎發瘋,“太子才是一國之本!齊王虎視眈眈,趙家與齊王私交甚篤,他們謀反是早晚的事!老夫何錯之有?” 周望舒接連在謝瑛大腿、手臂上刺了數十下,將他捅出了無數個窟窿,然而沒有一處致命。他接著問謝瑛,道:“趙氏父子謀反被誅,震動朝野。原初七年,時任御史中丞的周瑾奉命徹查此案,你又做了什么?” 他挽了個劍花,撣掉血槽內殘留的血珠,收劍入鞘,好整以暇地看著渾身浴血的謝瑛。 謝瑛顫抖著,氣若游絲,約莫是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難逃,所幸不再遮掩,道:“周瑾乃是東吳舊臣,文武雙全,世所罕見。他一旦調查出事情,必然牽連于我,牽連出趙王,弄得朝野震動。向時,大周建國不久,本就風雨飄搖,再經不起他那樣折騰。老夫再三出言相勸,是他不識大體,非要一查到底,活該有此一劫?!?/br> 周望舒退后數步,邊走邊說:“所以,你便可請武帝派他前往巴蜀,討伐齊正陽之亂;可以讓你妻弟任大將軍,斷他糧草、截他羽檄、絕他增援,陷他于孤立無援,最終令他與五千將士戰死沙場嗎?” 武士們紛紛拔出兵器。寒光閃爍,白馬遠遠望著,隱約看見他們臉上、手上,都布滿了傷疤。他們,是否就是從巴蜀的尸堆中爬出來的將士們?白馬不得而知。 “原來你們是周瑾的人!”謝瑛大笑,似乎是真的瘋了,不斷地挑釁周望舒,“可惜,周瑾如此英才良將,自然要為國盡忠。誰讓他曾做過廣漢太守,將蜀中治理得興興向榮?蜀中平叛,舍他其誰!明知不可為而偏偏要為之,可敬!可嘆!可憐!” 周望舒背對謝瑛,負手而立,道了一聲:“去?!?/br> 武士們迅速圍成一圈,將謝瑛包圍其中,拔出武器刺向謝瑛。 匕首、寒劍、鈍刀,帶著仇恨的鋒刃一片接著一片割在謝瑛身上,令他變成了一朵旋轉著綻放開來的血花。 眼看謝瑛已經奄奄一息,眾人停下攻擊,卷起麻布,把他緊緊裹在其中,而后泡入油缸。 謝瑛痛得暈了過去,眾人卻只是靜靜地站在周圍。 牌位前,三炷香業已燃盡,香灰落在桌上,繼而碎散風中。 一名武士走上前,刺出一劍把謝瑛喚醒,再將其提起,掛在剛剛用兩根直圓木扎好的十字木架上。 周望舒從武士手中接過一個青銅面具,形制與他自己所戴的相差無幾,只是看起來年代久遠,表面已經被銹蝕為青色,更覆蓋著黑紅斑駁的血跡。 “氐人在蜀中作亂,想出了許多折磨人的法子。其一,是讓人戴上這個青銅面具?!敝芡嬗H手將面具戴在謝瑛頭上,“面具頂上有一小孔,非是為了出氣,而是放入鑿子,將人的顱骨鉆出一小洞,繼而向里面倒入燈油,便是如此[注]?!?/br> 他接過武士遞來的細小鐵鑿子,從面具頂端的一個小孔中插了進去。 周望舒狠狠一鑿,鐵鑿刺穿了謝瑛的頭骨! “啊啊啊啊??!” 謝瑛的慘叫響徹云霄,驚起深林中的宿鳥。 周望舒抽出鐵鑿,親手往這個血洞中灌入燈油,繼續說著:“據說,氐人給敵人戴上面具,是為了讓它吸附死者的力量,更是為了令死者的親人無法認出其魂魄。他們會把人點燃,焚燒殆盡,令其身死不得歸家,自此化為孤魂野鬼?!?/br> “啊啊啊啊??!” 謝瑛痛得眼珠爆出,滿目通紅,只能本能地發出喊聲。 周望舒問:“你知道,趙家軍蒙冤戰死,是什么模樣?齊王被武帝疑有反心,縱容爾等將其毒害而死,是什么模樣?周瑾的尸體被送回江南時,是什么模樣?” 謝瑛哪能再答?他掙扎著發出劇烈的吼聲,然而隔著青銅面具,驚懼的狂吼都有些失真,不再能引發他人的惻隱心。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敝芡嬉粨P手,“點火!” 武士上前,將火苗扔進謝瑛頭頂的窟窿里,大火迅速蔓延。 周望舒帶領眾人,在那方牌位下磕了三個響頭,繼而將他們遣散,獨自留在院中,看謝瑛“油盡燈枯”。 風中彌漫著皮rou燒焦的氣味。 白馬直覺腹中絞痛,忍不住扒在樹上干嘔。他覺得惡心,既是因為目睹“點天燈”的殘忍血腥,更是因為了解了謝瑛的所作所為,認識到了人心的惡毒。 先前,他總覺得喬姐讓周望舒戴著這面具,太過小題大做。此時方知,喬姐此舉,是為了讓周望舒時刻牢記其父的慘死。 曾幾何時,白馬問周望舒,為何他手中的長劍名喚“望舒”?是否是“劍以你為名?”周望舒卻告訴他“我以劍為名?!?/br> 現想來,周望舒生來就被喬姐當成一把復仇的利刃。這母親當真狠心! 忽然一陣夜風起,滿園落葉隨風舞。謝瑛整個人熊熊燃燒,火光照亮了大半個院落,照亮了白馬那對通透的綠眼睛。 綠光一閃而逝,卻未能逃過周望舒的雙眼,他望向白馬所在的方向,斥道:“出來!” 白馬隱藏在黑暗中,捏著鼻子,像三年前一樣,學了一聲山貓叫。 周望舒再次被他騙過,轉過身去,望向謝瑛。 然而,不知是狂風過強,還是亡魂作祟,白馬剛松了口氣,卻感到有人突然從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他被推得措不及防,側身一躍,滾落至院內,摔得眼前一黑。再回過神來時,周望舒已經行至他面前,手中長劍出鞘,點在白馬喉頭,厲聲喝問:“你來此做甚?” 劍映火光,流溢出橙色的鋒芒。 白馬覺得今夜的周望舒十分陌生:“我來找你,周大俠,我有話要對你說?!?/br> 周望舒拎起白馬,隨手把他甩到謝瑛腳下。 白馬被撲面而來的惡臭嗆了一口,胃里翻江倒海,再聽見謝瑛的凄厲慘叫,不禁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他好不容易調勻呼吸,翻身半躺在地上,仰頭望向周望舒,被火光照得雙目流淚。他眼中的周望舒,已經化作了一個漆黑的影子,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周大俠,我……” “你是青山樓的倡優,應喚我作少主,供我玩樂驅遣,也配喚我的名?”周望舒打斷了白馬,他的語氣沒有起伏,令人不寒而栗。 白馬從未想過,周望舒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周望舒雖痛恨胡人,卻能打破成見,救下奄奄一息自己;雖言語冰冷,卻會默默地堆起雪人,安慰孤獨無依的自己;雖武功卓絕,卻能放下身段,手把手地教自己劍招。每當遇到險境,周望舒都會把自己護在身后,說“作戰是大人的事?!?/br> 兒時相遇,白馬認為周望舒高傲冷酷。 待到多年后,白馬閱歷漸增,才撥開了縈繞在周望舒身邊的冰霧。他所看到的,更多的是迷?!鸷薅?,別無所有;除復仇而外,別無所求。因此,周望舒的溫柔是冰涼的,善良是灰黑的,本性被人為扭曲,縱使修道亦無法解脫。 但無論如何,周望舒不會說這樣的話,絕對不會。白馬迅速回想了前幾次偶遇時發現的異常,得出一個大膽的推測:此人并非周望舒。 謝瑛似乎連骨頭也被燒化了,指節掛著焦rou,咔吧咔吧往地上落。 面具人怒道:“說話!” 白馬深吸一口氣,道:“六月,我溺水那夜,你從湖底將我救起,我很感激你,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并非暗中窺探,我只是恨謝瑛,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彼肋@面具人痛恨謝瑛,言語投其所好,一為拖延時間,觀察四周準備逃跑,二為試探面前這人,故意說了一個“又”字。 果然,這面具人并不知道此事,反問:“我救過你,兩次?”他的言語中帶著慍怒,是一種發現事態脫離自己掌控的驚與怒。 白馬見到面具人不悅,心中越發有了底氣,故意說出一堆話去激怒他,好讓他分神:“你救了我的命,解開了我的枷鎖,騎馬帶我離開白頭鎮,一路走到云山。你中了毒,被天山來客圍攻,為救我把腿撞斷?!?/br> 白馬慢慢站了起來,嘴上卻沒有停:“我背著你跑到云山中,躲藏在一個洞xue里,我們在那里生活了一個多月。你教會我一招鋒霜影雪?!?/br> 白馬左腳向后退了一步,蓄勢待發,道:“你還告訴我,男兒立于世,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你我相識雖短,我卻視你為除父親而外的,生命中的第一位導師。我將永遠記得你的恩情?!?/br> 面具人輕蔑地笑了,道:“我對你有恩?有情?羯胡畜生,莫要自作多情?!?/br> 白馬目光堅定,夜色下,一雙灰綠眼眸變得越發幽深。 面具人的劍還沒有入鞘。他抬手挽了個劍花,上一刻八風不動,下一刻已如靈蛇游移,一個虛晃便行至白馬面前:“我與你無話可說?!?/br> 白馬視線一晃,敏銳地注意到了面具人的靴子,它尺寸太小了! 白馬側身閃避,憑著筋骨柔軟,迅速向后翻滾,雙腳蹬在謝瑛被燒焦的尸骨上,將它踩得碎落一地。他借著這股力道,自面具人頭頂躍過,一腳點在對方肩頭,借力跳得更遠。 滾落在地的那一刻,白馬心中已經有了定論,此人腳掌尺寸小、肩膀薄且軟,很可能是個女人。 白馬轉身質問對方:“你為何要殺我?” “我此生第二恨的,就是胡人?!泵婢呷穗m與周望舒說了一樣的話,這話里卻帶著濃烈的恨意,她提劍追上白馬,揮劍如暴雨梨花,“須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親要你此刻去死,你為何要躲?還是說,胡人都是狼心狗肺的畜生?” 白馬知道爭辯無用,全力躲避著對方的攻擊,勉強與面具人周旋。 可是,對方的武功遠在白馬之上,他被逼至角落,作勢欲朝面具人左腿攻去,實則是靈機一動,準備了一招聲東擊西。 白馬聲情并茂地喊了一聲:“周大俠,我傾慕你!”繼而迅速轉身,向右側跑開。 面具人愣在原地,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想跑?”她的武學路數與周望舒相仿,俱是輕靈奇絕,話音未落,便已追上白馬,并一掌拍在他的左肩胛上。 白馬肩膀傳來一陣碎裂似的劇痛。他猛然被擊飛數尺,撞在一盆齊腰高的盆栽上?;ㄅ枧榈乖诘厣?,白馬隨后仰面倒下,后腰剛好壓在打橫的長花盆上。 “啊——!” 許是花盆壓到了尖銳的大石子,瞬間“嘩啦”一聲四散碎裂,尖銳的碎片從白馬左腰邊緣穿過,令他疼得失聲大叫。 白馬劇烈地喘息,連慘叫聲都帶上了哭腔。他翻過身去,以雙手撐住地面,想要從地上爬起來??裳系膫麑嵲谔哿?,他剛剛發力,便又無法自控地倒了下去,整張臉都陷入了泥土里。 面具人挽著劍花,慢悠悠踱步過去。她站在白馬身前,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白馬面色慘白,赤發散落,在月光的映照下,他雪白的皮膚反映出一層柔和似霧般的光。隨著年歲增長,他的面目越發英氣起來,飛揚的劍眉,英挺的鼻子,形狀漂亮的唇珠已然失去血色,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著。 滿面污穢,難掩光華。 不知是否因此,面具人沒有立刻痛下殺手,而是贊了一句:“你生得可真好看,尤其是眉眼,不似尋常胡人?!彼f著,一腳踩在白馬剛剛被擊中的肩胛骨上,用力一壓,“骨架子生得也好,只可惜你是個胡人。傾慕我,你也配?” “你聽我說,一句話?!卑遵R忍住疼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他迅速把扎進rou里的陶瓷碎片拔出來,勒緊腰帶捆住傷口,說什么也不愿再叫出聲來:“我可以幫你們!你們要翻案,必然要與烏朱流對質,必然要有趙王謀反的證據,要有信物證明趙楨遺孤的身份?!彼南聼o人,他只能賭,賭這面具人能相信自己,或是能借此拖延一些時間,等岑非魚前來相救,“這些我都可以做到,因為,我就是趙楨的兒子?!?/br> 面具人不住大笑,繼而一劍刺向白馬心口:“你的話也太多了?!?/br> 尾注: [注]這里是創意死法,沒有科學依據,也不是氐人的鍋,劇情需要。 第66章 誤會 ※ 岑非魚睫毛微顫,半夢半醒間,偷偷伸手朝被窩里探去,然而這下卻摸了個空,心道,白馬尿個尿去了那么久,該不會是掉進到茅坑了? 他思維奔逸,不禁開始發夢,見白馬瞪著一雙綠眼睛,問:“我掉進茅坑里,你就不愛我了?” 岑非魚撓了撓頭,支支吾吾:“這……洗洗還是愛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