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他握著名牌,手掌不禁顫抖了兩下,繼而抬眼望著岑非魚,把東西遞給他。 岑非魚卻并沒有接住。他趁著白馬摘名牌的空檔,把衣服穿好并整理了一番,看著人模狗樣,倒是有幾分瀟灑俊逸:“你的東西,自個兒拿著,爺今日不翻你的牌子?!?/br> “非但我不翻,旁的什么人,都不許再翻?!贬囚~說著,慢慢揭開布袋上的繩結。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大堂里傳來一陣驚嘆。 麻布袋緩緩敞開,袋中裝著的,赫然是一堆锃亮的金磚。 岑非魚清了清嗓,幫那當值的掌事喚回神來:“人,我要定了。你們若給,自然皆大歡喜;若不給,我直接搶人就是?!?/br> “黃金、黃金,這可都是真金!”掌事拿起一塊金磚,用牙咬了兩下,“這么多黃金,到底有多少?” 當值的這位掌事姓陸,在青山樓干了十余年,并不是沒有眼界的人。但他從沒見過有人單手扛著一袋金磚前來贖人,更沒有見過有人愿為一個倡優費此重金。要知道,當年廣陵王納許韶華為妃,也才花了黃金三百兩,而岑非魚今日拿來的數目明顯數倍于廣陵王。 陸掌事倒抽一口涼氣,試探著問:“只怕是有……八百兩?”他伸手,夸張地比出食指和拇指,作“八”字型。 岑非魚望著面色極為精彩的陸掌事,仿佛覺得他莫名其妙,懶洋洋地答道:“差不多一千兩吧,你們怎么說?成不成?” 白馬從沒見過那么多錢,乍一看只覺得頭皮發麻。他全然忘了方才的忐忑心情,心道,這岑非魚實在太笨了!這么多錢,不如直接送給我。若讓我去和掌事談價,斷不能便宜了這幫人。 他越想越氣,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對岑非魚說:“你不早告訴我,便宜都讓別人占了!” “放屁!”岑非魚捏了捏白馬的臉,扯著他的臉頰,把他的嘴角提了起來,笑道,“你這見錢眼開的綠眼兒狼,明明是我占了便宜,你也占了便宜?!?/br> 白馬拍開岑非魚的手,揉著臉頰。他看得出岑非魚是真的高興,他臉上的每一處肌rou,都因這高興而難以自控,白馬想起自己從烏珠流的營地策馬狂奔而出的那晚,自己的臉上一定也帶著這樣的神情。 往日,岑非魚縱使痛飲狂歌,臉上也縱使蒙著一層極淡的沉郁情緒,像一層薄薄的灰塵,被春風一吹,忽而散盡。白馬不再拆岑非魚的臺,咕噥了一句:“你待會兒千萬要讓他們買一送一,千金贖我,總要搭上個檀青?!?/br> 岑非魚搖頭:“別的都可聽你的,這點不行?!?/br> “一個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你為他不惜耗費黃金千兩?” 陸掌事仍舊震驚,他看著白馬,雙眼幾乎瞪得凸了起來。他覺得白馬只是比尋常人白一些、高一些、長得漂亮一些,除此而外,并沒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非要說的話,他的長相雖柔美,眉眼間卻帶著英氣,不似尋常俗物。 白馬見陸掌事觀賞物件似的打量自己,心頭生出一股無名火,咕噥道:“得了便宜還賣乖,他不為我,難道為你么?” “說得好!”岑非魚大呼一聲,滿意地點點頭。白馬瞟了他一眼,反倒忽然哽住,忘記自己像說什么了。 陸掌事瞪了白馬一眼,趕緊趁機插話:“莫怪小人多嘴,二爺愿意花錢,咱沒有攔著的道理??牲c絳唇不僅是個男兒,還是個野性難馴的白雪奴。人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您喜歡漂亮小公子,咱們漢人里多得是,何必非要選他?這實在是筆大買賣,怕您往后后悔,不好辦。您須想好了,值不值當?” 白馬恨恨地攥著自己的名牌,手心滿是熱汗,將天青色的染料也弄化了,沾得手心一片青。 岑非魚哈哈大笑,道:“值不值當?自然是不值當的?!?/br> 陸掌事點頭道:“是這么個理兒?!?/br> 白馬被人圍觀,本就十分很不好意思。眼下岑非魚被陸掌事一勸,忽然說出這話,他登時滿臉通紅,難堪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不想,岑非魚一個大喘氣,接著道:“原本,我與他應在塵世間不期而遇。誰料你們將他買來,平白無故損了我倆的姻緣?人是不能買賣的,為此耗費千金,自然不值當?!?/br> 他側過身來,伸手拂過白馬的額發,笑道:“你不信我?!?/br> 白馬松了口氣,知道岑非魚是故意氣自己,便說:“岑大俠是什么英雄人物?我不過是個野性難馴的白雪奴,我信不過自己?!?/br> “你以后會信的?!贬囚~的語氣總是十分篤定。 陸掌事又招來專管白馬的馮掌事,以及幾個主管贖身買賣的掌事。五六個人為著岑非魚,反反復復地勸了半天。 看客們都看不下去了,甚至有人上前來“抱打不平”,都說青山樓不講人情,阻了自家人的好姻緣。 白馬也覺得奇怪,若是平日,岑非魚哪耐煩聽這些大茶壺們的閑言碎語?但今日,他倒是很有耐心,兩道濃眉舒展著,眉尾被熱汗沾濕,偶爾揚眉一笑,眉眼都好似帶著一道細碎閃亮的星光。 岑非魚從頭到尾,幾乎沒有過一句抱怨。 末了,眾人見岑非魚下定了主意,便不再勸。 陸掌事朝白馬笑了笑,溫言道:“點絳唇,你心中定然疑惑,為何今日掌事們如此沒有眼力見兒?請你莫怪,這‘三問三答’,乃是青山樓贖身的規矩。風流客愛俏佳人,但咱們出身不好,往后難免會聽見旁人的閑言碎語。贖身前,掌事們為客人言明利弊,將旁人會說的腌臜話都說一遍,若是這一番都忍不過去,還談什么‘蒲緯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注]’?” 掌事們圍著白馬,俱是一副罕見的溫和笑臉。馮掌事甚至泫然欲泣,頗有種女兒出嫁式的慰藉與傷懷。 他們看著白馬,白馬亦看著他們,見他們的眼尾都笑出了皺紋,那種快樂絕不會是假的。 但白馬并沒有感懷,他甚至連笑都沒有笑——他是被買來為倡的,比奴隸好一些,但過得并不是人該過的日子。他生來就不是為了讓人拿來取樂的,更不是可供人買賣的貨物。岑非魚說“不值當”,說得很對,因為這事本就荒謬。難道因為臨別時的幾聲歡笑與眼淚,自己便要反過來感謝他們?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掌事們見白馬毫無反應,只好擦干眼淚。 馮掌事前去請示樓主,繼而拿來了一個小盒子,其中裝著白馬的賣身契、戶籍牌,還有一個小瓷瓶。 馮掌事先取出瓷瓶,打開讓白馬看,其中空空如也。 見白馬不明所以,馮掌事解釋道:“原本,你們都是被買來的,進青山樓那日,每個人都在哭。我們便用個小瓷瓶,接滿了你們的眼淚。只有你小子,不僅沒哭,還往里頭吐唾沫。這事兒被我發現了,那自然是不行的??晌掖蚰?,你也不哭,我只得拿個空瓶兒放進來,就算是你的怨氣吧?!?/br> 他說著,把小瓷瓶往地上一扔,打碎了:“贖身的時候,把瓶兒打碎,希望你在青山樓里流夠了眼淚,往后便再也不會傷懷。世上恩恩怨怨,無有窮盡,過往的怨恨也一并忘了吧?!?/br> 白馬別過臉去,顯然是不肯忘記。 馮掌事嘆了口氣,再沒說什么。 千兩黃金有百來斤重,由兩個力役分別抬到后院。 岑非魚終于把盒子拿到手,朝白馬晃了兩下,笑道:“嫁妝也送了,得入洞房了?!?/br> 白馬的視線還落在抬黃金的力役的背影上,他對那么多黃金實在難以割舍,喃喃道:“你太不會過日子了?!?/br> 岑非魚攬著白馬,走出青山樓,道:“往后錢都歸你管?!?/br> 白馬回過神來,千金贖身、三問三答、瓶碎淚盡,這一幕幕來回在腦海中浮現,令他覺得人生如戲。他從沒有正正經經地觀察過青山樓的大門,門上有一塊牌匾,匾上的字龍飛鳳舞,他如何都看不明白,只問:“現如何?” 岑非魚帶著白馬往前走,道:“去衙門改戶籍?!?/br> 白馬忽然反應過來:“買豬rou還興搭上塊兒豬肝!說好了要搭上檀青呢?” 岑非魚掏掏耳朵:“老子買了他的‘初夜’,可沒有享受過,誰愛他誰替他出錢去,我可不當這冤大頭?!?/br> 這回,岑非魚并沒有用輕功,他跟白馬手牽手,慢慢走過秋日的洛京。日光暴烈,兩人手心里全是汗,岑非魚這才舍得把白馬放開。兩個人一前一后,從別人家的屋檐下的陰影里走過。 岑非魚一面走,一面向白馬講述洛陽各地的故事,譬如“此地原是菜市”“這家人原是賣豆汁兒的”“二十年前,那邊的城墻比現在高,現在墻上長滿野草,是惠帝不喜兵戈,許久沒有修葺的緣故”。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講自己家的故事。 很快,衙門便出現在眼前。 白馬這輩子,不是在打獵騎馬,便是在為奴為倡、逃避追擊,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衙門里,直覺渾身不自在。 “跟著你二爺混,怕什么?”岑非魚拍拍白馬的肩膀,“往后行路時須抬頭挺胸,誰不服你便揍他,打不贏還有我,若我也打不贏……嘿!絕不可能!” 白馬一副夢游的模樣:“我、我只是覺得……我只是怕你做得壞事太多,被官府抓了反倒要我來贖你。我可沒有那么多錢!” 不想,岑非魚并非大言不慚。他剛走到門口,便有穿著官服的人前來迎接,岑非魚明明沒有功名在身,但當官的都對他十分恭敬,喚他作“曹先生”。 在岑非魚的示意下,小吏燒掉了白馬的赤色戶籍牌。周朝戶籍牌均用染料染色,以區分高低貴賤,奴隸、雜戶等均為赤籍。倡優雖算是雜戶,亦只是比奴隸高了一等。 小吏取來一張一尺二寸的黃紙,沾墨潤筆,問:“曹先生,此子已滿十六,本應單獨立戶。但他既是胡人,又曾是赤籍,按例不可單獨立戶,小的將他記在您的戶里?” 岑非魚點頭道:“記作我兒就是?!?/br> 白馬氣不打一處來,連忙阻止道:“侄兒!” 小吏擦了把汗,提筆寫就,繼而翻開官府的戶籍簿,將白馬寫入了岑非魚的戶里。白馬偷偷看了一眼,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他卻半個都看不明白,如此便錯過了知道岑非魚真名的機會。 片刻后墨跡干了,小吏便把黃紙卷成一個小卷軸,送給白馬。 然而,白馬衣衫單薄,根本沒地方可以藏東西,便只能由岑非魚代勞,先將小卷揣進懷里。 岑非魚心情極好,一路走來,見什么都覺得很好。 他帶著白馬,吃遍了洛陽里坊區里最繁華的集市,一面掐著手指,為白馬設計往后的生活:“教你讀書,教你習武,等你長成翩翩佳公子時,只怕你就不要我了。那也沒什么,到時候我也老了,老頭兒惹人嫌,你想走便走吧?!?/br> “你為何……”白馬想感謝岑非魚,但這樣的大恩,不是一個“謝”字就能說清楚的。于是,他便什么也沒說,埋頭吃一串烤rou。說來也是可憐,白馬對饑餓的記憶太深了,縱使現在日日都能吃到山珍海味,他的吃相依舊粗魯難看,像是在跟人搶。 “就是想照顧你?!贬囚~他想了想,又補了句,“我戒酒了?!?/br> 兩個人挺著個圓滾滾的大肚子,扶著墻走回青山樓。 時近傍晚,涼風忽起,漫天秋菊花瓣飄搖,整條街充斥著濃郁的香氣。隨狂風漫舞的花瓣多得不可思議,金色的光斑和狹長橢圓的陰影上下浮動,瞬息萬變。 這日的夕陽,是一片極濃郁的金黃。大朵大朵的流云,都被鑲上了魚鱗似的金邊。陽光穿過云層的縫隙,灑落在一川洛水上,河面一半濃綠、一半橘紅,碎金點點浮動其上,仿佛散落在塵世間的年月光陰,隨著流水浮沉,向西一去不返。 白馬跟在岑非魚身后,被罩在他的影子里,抬頭也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岑非魚的背肌結實,然而他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姿態,背肌不如周望舒那樣挺直,像是背負許多重壓,偏偏他脖子一歪,就是不愿與任何人訴說。 在這溫柔夕陽和花瓣與香氣交織成的如夢的天地間,時間就像地上的人影一般,被拉得很長。 白馬看著看著,莫名地生出一種“就是想照顧你”的奇怪想法。 白馬問岑非魚:“接下來,你們要做什么?” 岑非魚似乎答非所問:“就在這兩日了。辦完謝瑛的事,咱們就去江南,去唱一出好戲,下一個該輪到趙王了?!?/br> 所以你才在今日匆忙為我贖身?白馬知道岑非魚有所顧慮,可仍舊想知道,便問:“我是說,你們打算如何對付他?” 岑非魚在白馬腦袋上揉了一把:“都是些齷齪手段,不值得說,你亦無須知道得太多。你有仇,我也有仇,我替你報就是?!?/br> 白馬抓著岑非魚的手,道:“我想親手報仇?!?/br> 岑非魚苦笑,道:“別人卑鄙,你不可卑鄙,他們會被繩之以法,這都是天理循環、因果報應。我帶著你,你看著我,我手沾血,你不要沾血?!?/br> 一大一小手牽著手,沉默著走回青山樓。 原本,岑非魚想帶白馬去院里那顆大榕樹上,將刻有他生辰八字的吊牌取下來。不想剛走進樓中,天上忽然落下一道驚雷,暴雨來勢洶洶,嘩啦一聲便開始瓢潑似地落下。 岑非魚把白馬送至樓道口,道:“明日來叫你起床,先練會子刀,再去樹上把牌兒摘了,做個了結。然后,好吃好喝地伺候你?!?/br> “總是滿嘴胡話?!卑遵R轉身便走。 岑非魚隱約聽見他說了句“我不會走的?!?/br> 岑非魚不明所以,走什么?真是吃多了撐著,沒頭沒腦的。他如是想著,回到后院里去了。 后院里總是死氣沉沉的。周望舒戴著個鬼面,站在廊下,一動不動的望著院中。 大雨滂沱,檀青冒雨站在院中,舉著一桿銀槍,呼呼哈哈地揮舞。 這院子里,也就那么點生氣了。 “好狠心的先生吶!”岑非魚走過周望舒身邊,說了句風涼話。 “好風流的曹二爺?!敝芡婺坎恍币?,冷冷道,“行動就在明夜,不許誤事?!?/br> “哈哈哈哈哈哈!”岑非魚突然發出一陣爆笑。 周望舒不明所以:“你發什么瘋?” 岑非魚笑著跑走了,邊跑邊說:“他說即便我老了,他也不會離開我!嗚呼——!”繼而長嘯一聲,蹦了起來,一頭撞在門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