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許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許是因為他一直將自己當作一個行在路上、未曾歸家的旅人,總之,白馬對任何女子,都從未動過男女之情,更無須提什么“動心”了。 白馬搖頭苦笑,答道:“我不是女人,乞巧做什么?而且,我不喜歡湊熱鬧,去了也沒意思。倒是你,多大了還如此貪玩?” 他看月邊嬌沒心沒肺的單純模樣,忍不住囑咐道:“到時候跟緊些,小心莫走丟了?!闭f罷,想了想,從枕頭下取出個錢袋,拿去兩粒碎銀,問:“有沒有錢?看你也是沒錢的樣子,拿去花用?!?/br> “我有錢哩!”月邊嬌拿著個繡著小老虎的錢袋,話未說完,已經笑著跑走了,“那你好生看家,我給你帶吃的回來?!?/br> 我知道自己家在哪,此處,不是我的家。白馬輕嘆一聲,看著月邊嬌快樂的背影,最終也沒有說出心聲。 月邊嬌走后,白馬關好房門,從床底拿出兩根木棍。 此日天氣悶熱,他穿一件水綠色的薄紗衣,不動還好,跪地彎腰時,衣服繃緊了,底下白皙的皮rou若隱若現,可謂是春光乍泄,若被人看見,定然浮想聯翩。 白馬原本身有殘缺,體質寒涼,十分耐得住暑熱,他不喜暴露,夏日里甚少穿紗衣。然而,前段時日,他被二爺鬧得無暇練功,唯有此時閑來得空,才能整日窩在廂房中加倍練習,想要把先前耽擱的功夫都補回來,每每弄得汗流浹背,干脆穿一身紗衣,方便換洗。 果不其然,數十招雙刀練下來,白馬已是大汗淋漓。 他盤腿坐在窗邊,扇風歇氣,繼而嘗試運行光明神訣。這門功法十分玄妙,他練了三年,仍舊是懵懵懂懂。若僅是如此,也就算了,練功畢竟需要日積月累,他相信水滴石穿,持之以恒總能有長進。 然而,這幾個月以來,奇怪的事情出現了——不知為何,他越是強行運功,體內真氣便越是凝滯不動。原本,他曾被周望舒稱為“天劍”,可見在練武一道上,很是有一些天賦,再加上記憶力過人,斷不會出現記錯口訣,或者理解錯誤的情況。 他的修文本就很淺,而今不進反退,著實令人著急。白馬翻來覆去地想,時而懷疑老麻葛記錯了口訣,時而懷疑那口訣本就是錯的,想不出個所以然,反倒弄得自己頭昏腦漲。 左右樓中無人,他干脆摟起衣袖、褲腿,趿拉著木屐,抱著木盆下樓沐浴。 哪知道,方才走到中庭,他便聽到一陣古怪的沙沙聲,不禁皺起眉頭。 盛夏夜來風起,原沒什么奇怪的。 可白馬是練武的人,耳聰目明,他能聽出來,聲音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干癟的樹葉全都在沙沙作響,那聲音由雜亂至整齊,并非自然生成,更像是被人的真氣振動,從而發出極富律動的響聲。 他豎起耳朵再聽,甚至能從細微處察覺到,人是直奔此樓而來的,且數量不少,他們似乎分作兩派,雙方一面奔跑、一面交戰。 是一場圍獵追殺! 對方速度極快,他想要退避,卻是已經來不及了。 空中,明月高懸,星斗闌珊。 一名朱衣人疾速狂奔,腳步颯沓,一個縱躍,仿若流星墜地,率先落在青山樓的瓦頂,“剝”地一聲,踩裂一片磚瓦,繼續向前奔跑,將青瓦踩出陣陣爆響。 數十名蒙面黑衣人緊隨其后。 見朱衣人躍入樓中,黑衣人中主事者吹響口哨,揚起臂膀,連比三個手勢。余者見狀,知其命令,即刻分作三路,散開至四周,繼續向前推進,是要對朱衣人形成合圍之勢。 朱衣人雖未回頭,卻從腳步聲中,推斷出追趕者的布置。但見他足下發力,運起輕功,猛地躍至半空,如雄鷹展翅,凌空俯沖而下,正正對準院落中唯一的人——柘析白馬。 “二爺?你去殺人放火了嗎!” 白馬目瞪口呆,他手里抱著一個木盆,抬頭望向上空,只見九天上罡風頓起,蔽月浮云霎時流散,黃澄澄明月如鉤。 二爺一身朱衣,大袖隨風鼓動,似旌旗獵獵作響,他神色張揚,仿佛在踏月摘星一般,于空中虛踩兩步,帶著身后數十名黑衣人,直奔白馬而來。 他濃眉飛揚,雙目如星,笑道:“馬兒!爺帶著彩禮,來向你求親了!” 這陣仗也著實把白馬嚇了一跳,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在這種地方滅口,當即向后連退數步,將木盆擋在身前,大喊:“我可不認識你!” 那模樣,十足的嫌棄。 白馬很是不明白,曹二爺此人,身高八、九尺,沒有缺胳膊少腿,長得結實健壯,遠遠看去,勉強算得上是儀表堂堂。再看他的武功,即便是被數十人圍攻,也絲毫不落下風,若他能不說話,確確實實是個風流倜儻的青年才俊。 臨陣對敵,眼中全不見懼色,白馬見之,心中一股傾慕之情油然而生,簡直想要高呼一聲:大丈夫當如是! 奈何,此人偏偏成日嘻皮笑臉,常年一副流氓模樣,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二爺大叫一聲,張開雙臂,夢幻地從天而降,直直撲向白馬,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可我認定你了?!彼纳ひ舻统翜厝?,帶著三分笑意、七分真心。 白馬直覺自己整個人瞬間僵硬,定在原地,手中木盆“梆”地一聲掉在地上,骨碌碌向前滾了一路,繼而“啪”地一聲,被一名剛剛落地的黑衣人踩碎。 人在樓中行,麻煩從天而來。白馬掙扎著,低聲拋出一連串問題:“他們是什么人?你都做了什么?為何會被人追殺?” “白日里趕路時,道遇一美人,輕紗遮面,世人都道她好看,我卻不信,上前去揭了美人的遮面紗,才發現,他根本不及你千萬分之一?!倍斈_尖點地,旋身翻轉,一手環過白馬的腰桿,將他摟在懷中護住,“食色性也,我不過是隨性而為,我是沒有什么歪心思的,任他是什么皇親國戚,我都不稀罕?!?/br> 皇親國戚?他果然參與了周望舒的謀劃,他去刺殺誰了?又或者找到了誰的把柄,從而被人追殺? 白馬還欲深入分析,卻因被二爺摟在懷里,弄得天旋地轉,根本無暇思考,無奈道:“你跑你的路,莫要連累我!”話雖如此,可他知道,自己只要是青山樓眾人,定然會被劃作二爺的同伙,無路可逃,不如同戰。 白馬不再管二爺的瘋言瘋語,伸手,從發間拈出從不離身的鋼針,使出一招飛鴻踏雪。 黑衣人見他模樣漂亮,只當他是個平常妓子,根本沒有防備,見到鋼針飛來時,不及反應便被刺中了眼睛,登時失去作戰能力。 “干得漂亮!夫唱婦隨,爺是個闖江湖的,你須得提前習慣習慣?!倍攷е遵R,急轉退后,一腳踢在被鋼針刺中的黑衣人胸口,直將對方踢得肋骨斷裂,繼而口噴鮮血,倒地昏死。 白馬滿臉通紅,怒道:“誰是你妻?”他臨陣對敵,心思不在此,想也不想,不爭是不是夫妻,而爭誰是夫誰是妻,果然中了二爺話語上的圈套。 二爺就坡下驢,笑道:“夫妻不過是個名分,誰是夫、誰是妻,有什么要緊?” 白馬自知中計,不愿再與他糾纏,掙扎道:“不,你放開我?!?/br> 二爺無賴起來,根本不要臉面,沒羞沒躁,反而將白馬抱得更緊,是將他完完全全護在自個懷中,道:“我不放,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想你想得厲害?!?/br> “沒皮沒臉!”白馬破口大罵,顧不得其他,非要與二爺說明白了。其實,他對二爺的武功有著莫名的信任,雖被眾人包圍,卻并未驚慌失措,反而被二爺帶跑,眾目睽睽下與他推推搡搡,斗起嘴來。 二爺在白馬臉上親了一口,道:“奴家洗耳恭聽?!?/br> “當心!” 白馬說話間環顧四周,見有人突然殺來,同時,冷不防被二爺親了一口,整個人汗毛倒豎,不經意間催發了體內真氣,學著二爺方才踢腿的招式,一腳踢在偷襲者腰側。 來人登時雙目充血,撞在朱欄上,以腰部為分界,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口中鮮血狂噴,無疑是死了。 白馬:“……” 二爺:“……” 白馬雖自己也十分吃驚,但見二爺那大吃一驚的模樣,深感自己受到了輕視,恨不得跳起來敲爛他那滿是漿糊的腦袋,可現在不是“窩里斗”的時候。他一把抽出二爺腰側的匕首,喊:“看什么看?咱們被包圍了!想辦法擺平他們再說?!?/br> 他掙脫二爺后,本想拿著匕首開始突圍,可總覺得兵器并不趁手,細看下去,立即后悔了——那匕首形狀怪異,刀有三刃,像是被怪力扭成了一股繩,“你這是什么東西!” “莫要生氣,我是你妻還不成么?我是你的小嬌妻?!?/br> 二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才反應過來白馬拿了自己的匕首,他那東西是自己特制的,平常人根本不會用。 他生怕白馬受傷,連忙握著對方的手,把刀拿回來,插在腰側,繼而摸著白馬的腦袋,哄道:“刀劍無眼,打架殺人這種粗活讓我來?!?/br> “莫怕,二爺在呢?!?/br> 白馬的手被二爺攥著,白皙柔軟的手指,接觸到對方長著薄繭的指腹,不知為何,心中突然安定下來,想要推開他,卻又舍不得這份安定的感覺,只能梗著脖子,道:“你別趁機占我便宜?!?/br> 二爺開心極了,用手指在白馬掌心輕輕刮了兩下,道:“我占你便宜,不就是你占我便宜么?分得這么清作甚,快來,我讓你多占占?!?/br> 兩人竊竊私語許久,黑衣人許是看不下去了,罵道:“死到臨頭還嘴硬!岑非魚,識相的就把東西交出來,咱們敬你是條好漢,給你留個全尸!” 白馬雙瞳一縮,驚呼:“你是岑非魚!” 二爺面色一沉,道:“走,別管他們?!?/br> 他強行打橫抱起白馬,使出魚山落鷹的輕功,腳尖輕點數下,踏著樹梢、欄桿、屋檐瓦頂,徑直從窗口奔入白馬的房間,回頭,朝院落中大喊:“還看戲呢?給爺上!打他個娘的?!?/br> 黑衣人不過是江湖殺手,面對岑非魚,優勢僅僅是人多勢眾,盡管如此,還是追了一路,都沒能挨到岑非魚的一腳。故而,岑非魚突然變色,認真使出輕功,他們根本就趕不上,只能眼巴巴看見他瞬間跑入廂房,而自己卻還杵在原地。 岑非魚一聲令下,那瞬間,青山樓中外表平平無奇的雜役、掌事、廚子幫工們,如潮水般涌了出來。 三、四十個人,拿著平日干活用的菜刀、長鞭等物件,將數十名黑衣人圍在其中,短兵相接,絲毫不落下風。 “這才是真正的青山如是樓?”白馬扒在窗口,看中庭刀光劍影,被激得熱血沸騰,“他們能打贏嗎?二……岑非……二爺?” 砰! 只聽一聲悶響,白馬回頭查看。 岑非魚一頭栽倒在地上,氣喘吁吁地說道:“殺人,有你二爺我,好看?”他說話十分困難,幾乎是一字一頓。 “你受傷了?”白馬把岑非魚拖到床上,見他腰腹上被人劃了一刀,然而傷口不深,“都這樣了你還說那么多!你不會是裝的吧?” 岑非魚面色青白,道:“毒,中毒?!?/br> “什么毒?哪里能找到解藥?”白馬見岑非魚嘴唇發青,顯是真的中毒,邊說話邊幫他把上衣褪去,并在其中翻找,可對方身上連金瘡藥也沒有,“你怎么連藥也不帶?你到底是不是岑非魚?” 白馬太過驚異,手指不小心碰到岑非魚腰腹上的傷口。 岑非魚痙攣了一下,“嘶——好疼!” 白馬仍舊不敢相信,愣在一旁,“血都不流了,還疼什么疼?你莫要誆我?!?/br> 他匆忙中看了一眼,見那傷口十分細長,弧度頗多、彎彎繞繞,不知是什么利器所傷,傷口皮rou外翻,看著有些嚇人,可血已經止住,傷口也隱約結了淡淡的血痂。 孟殊時手指斷了,也不見他吭一聲,岑非魚這么點傷,卻慘叫連連?;蛟S就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他的模樣看著可憐,立即惹起了白馬的惻隱之心,令他擔憂得心如擂鼓,甚至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痛感,“你不要嚷嚷了!閉嘴!真是中了邪了,先找解藥。我去哪給你找藥?” 岑非魚強行運功,將毒氣壓制住,咕噥著:“疼死我了,你先給我吹吹,吹好了,我就告訴你?!?/br> 白馬幾欲抓狂,反問:“是我中毒了嗎?” 岑非魚望向白馬,濃眉皺得跟蚯蚓似的,幾欲垂淚,“好疼……” 白馬覺得,自己或許也中了毒,否則,他不會拗不過二爺,俯身低頭,在對方小腹上連吹幾口氣。他十分無奈,只能認命,喃喃道:“你竟然是岑非魚?!?/br> 白馬的紅發,散落在岑非魚身上。燈火下,少年毛茸茸的腦袋,看起來越發的柔軟,整個人蹲在岑非魚身前,像一只名貴、溫順的波斯貓。 “爺的rou體,漂不漂亮?”岑非魚抬了抬腰,白馬猝不及防,一口親在他小腹上,瞬間成了一只名副其實的炸毛的波斯貓。他一個激靈跳了起來,連著吐了好幾口唾沫,“你若自己找死我,就不幫你了!” “不不不!好了,好了,不疼了?!贬囚~一把攥住白馬的手,將他的手拉至自己面前,在掌心親了一口,笑道:“我是岑非魚,愛你的岑非魚。白馬,許久不見,真的想你了?!?/br> “說什么胡話?想來便來,想走便走,離開時一聲不吭,都不知你死哪去了?!卑遵R脫口而出,臉上剛剛才褪下的紅暈,登時又漲了回來,卻十分不甘愿,補了句:“哦,你死了才好?!?/br> 岑非魚笑著嘆了口氣,盤腿坐起,閉目運功打坐,一面說道:“這毒是蜀中奇毒,被人抹在刀刃上,幸而我早已將毒逼出大半。只可惜,先前我為了救人,耽擱了一些時間,余毒已經浸入臟腑?!?/br> 白馬:“如此嚴重如何是好?” 岑非魚:“莫要擔心,無妨。我先自個運功逼毒,煩請你去后院找周溪云,問他要兩粒太清丹?!?/br> 白馬點點頭,話也不答,轉身推門而出。 不過片刻功夫,外頭的大戰卻已經結束,雜役們接水、打掃、沖洗院落,仿佛只是平常的灑掃,根本不見任何異常。 白馬走在路上,聞著風中殘留的血腥氣,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方才岑非魚沒完沒了地喊痛,是否,也有那么一點不想讓自己直面血腥場面的心思? 他想著,心情越發復雜,一口氣跑到后院,顧不得樓中閑雜人等不許入后院的規矩,推門跑入,恰巧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白馬抬頭一看,此人是他認識的,“周先生?” “白馬?” “站??!不許動?!?/br> 周望舒戴著面具,負手而立,像是在訓導檀青。后者扛著一桿長槍,大汗淋漓,顯是在練武,見了白馬,立馬跑上前來,卻因為周望舒的命令而定在原地,眼巴巴望向白馬,不敢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