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那僧人輕旋轉身,無聲無息地,自腰間拿出一只大酒瓶。他以拇指撬開瓶蓋,將酒瓶倒扣著拎至頭頂。酒水迎面灑落,他便張口去接,一口氣喝了個痛快,而后,單手一掄,大笑著,將空瓶砸向文勉。 酒瓶雖已空,但仍帶著千鈞力道。 文勉短刀橫陳面前,用力格擋,竟被一個酒瓶推著,向后退了三四步。船被鑿出了一個窟窿,半邊沒入水里,一頭高一頭矮,他本就站在低矮的那一頭,此刻,更是被冷水沒到了大腿根。 文勉咬牙發狠,將刀刃一轉,貼在酒瓶上。只聽剝地一聲,酒瓶與刀刃相接處,出現了一道裂縫。 文勉發力一頂,酒瓶砰然破裂,零星的酒水混著粗陶碎片炸開。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那僧人已然踏上船只,拔出銀槍,側身拉一弓步,雙手一上一下握槍,槍尖點在文勉喉頭,閃過一點寒芒。 “帶著你的妖魔鬼怪,滾?!?/br> 僧人穿朱衣,腰間緊束一條革帶,夏日里衣袍松散單薄,他飛躍水面時,上衣就已被夜風褪去,露出健碩的上身,胸腹結實油亮。他的鼻梁英挺,眉毛濃黑,唇角帶笑,面目英俊異常。 船身搖晃,河水波瀾起伏,水映月光,波光粼粼,仿佛九天上的星子,全都墜落在河道中,如夢似幻。 僧人有一對琥珀似的眸子,他似笑非笑地斜睨著文勉,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告訴你主子,這塊兒rou,他吃不下?!?/br> “哪兒來的瘋和尚?裝神弄鬼,你算個什么東西!”文勉惱羞成怒,大叫著,一刀挑開銀槍,旋身借勢,再出一刀,直劈那僧人面門,一面大喊:“水鬼何在?” 那僧人站定船上,分毫不動,他的槍長約一丈三,近戰本不及短刀靈活。然而,這笨重的大家伙,在他的手中,卻如銀光電芒,輕靈機動。 只聽“叮叮叮?!钡倪B續數聲脆響,文勉的每一下攻擊,都被那僧人輕易化去,他氣定神閑,根本不似在交戰,而像是一只大貓,藏著利爪,正逗弄著自己的掌中小鼠。 周勤很想上前幫忙,可文勉一聲大喊,將藏入水下的水鬼們,全都喚了出來。他只能持劍驅趕周遭鑿船的人,并出聲警示:“大師不可戀戰,當心他們有援兵!” 那僧人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聲,道:“在下可不是什么大師?!?/br> 周勤驅散水鬼,發現他們不過是一群水性極好的黑衣人,下過命令,讓手下官兵沉著應對、格殺勿論后,便上前兩步,看護那僧人的背后。他走得近了,愈發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那一股濃烈的酒氣。 朱衣,銀槍,短發,烈酒。 周勤心中一動,脫口而出:“大俠莫非是銀槍白馬岑非魚?” “白馬?”那僧人聽見這兩個字,動作一滯,回頭看向周勤。 文勉覷到機會,彈出指尖的一把小刀片,“管你白馬黑馬,敢擋我去路,便是一匹死馬!” 周勤驚呼:“大俠當心!” 那僧人打了個酒嗝,并起食中二指,輕輕一劃,毫不費力地夾住了文勉的小刀,順手一拋,射死一個水鬼,鮮紅的血花綻放在河水中。他眼露嫌惡,回頭,雙手持槍,一槍扎在文勉肩頭,繼而橫向一挑,再用力一揮。 “白馬,也是你能叫的?” 銀槍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半圓。 只聽啪的一聲,文勉連人帶刀,被甩飛出數丈,落在一艘船上,將那船只砸了個稀巴爛! 文勉摔得眼冒金星,口吐鮮血,立馬被官兵所擒。 那僧人不再繼續,眼看自己的鞋子被水沾濕,他仿佛十分難受,退至小船最高處,一屁股坐在船舷上,扛著銀槍,拇指貼于唇邊,吹了個極響的口哨,吼道:“熱鬧看夠了未?” 周勤不解,還道這僧人是嫌自己不出手幫忙,站在一旁無用。他正準備致謝道歉,卻抖抖耳朵,聽到四面八方傳來一陣水響。 那是許多艘船只,破水而來的聲音。 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二爺厲害,您真身上陣,哪兒還有小的們出手的份兒?” 周勤環顧四周,發現近二十只漁船,在眾人慌亂時,已悄無聲息地靠近。漁船呈一圓形,將自己的船隊包圍其中,每艘船上約有一名漁夫、四名百姓,穿著打扮各異,但都是尋常人的裝束。只不過,他們手中均拿著弓箭,箭在弦上。 周勤略一思索,心中便有猜測,問:“十二連環塢?” 方才說話的女人笑道:“十二連環塢,漸臺塢,施水瑤?!?/br> 周勤望向說話的女人,見她風姿綽約,最多不過三十來歲,著實吃了一驚,道:“云波娘子施水瑤?幸會,多謝出手相助?!?/br> 施水瑤行了個禮,不多廢話,下令:“收網?!?/br> 那一瞬間,二十艘漁船上同時燃起火光。 近百只火把,將乾陽埔的天空燒得一片通紅,沉潛水下的水鬼們,在光芒中無所遁形,想要潛著水離開,可是怎能得逞? 箭矢如雨,射入水中,血花朵朵綻放。 先前那名僧人,面對這修羅鬼域,仿佛什么也看不見。他只是歪歪斜斜地坐在船舷上,屈起手指,以指節叩擊木板,打著節拍,唱起一首悲涼的歌謠:“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郁結紆軫兮,離愍而長鞠?!?/br> 文勉欲趁亂奮起反擊,怎料被人發現,一箭射穿大腿,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沒用的廢物!廢物!” 僧人眉目低垂,搖頭,再搖頭:“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br> 殺戮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江淮水道上,沒有比十二連環塢更加熟悉水戰的團體了。 施水瑤喊了一聲“收網”,二十只船上漁夫打扮的人同時動作,他們結實的大臂鼓了起來,拉動一張張深埋水底的巨網,滿河的尸體、重傷昏迷的水鬼,全被困在網中,吊在船尾。 那僧人唱了最后一句:“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br> 鮮血滿河,塵埃落定,唯余流水泠泠。 施水瑤挽著一只裝滿荷花的竹籃,縱身一躍,凌波而來,跳至僧人面前,問:“多謝二爺指點援手,現如何做?” 那自認為并不是僧人的僧人——曹二爺,張開雙眼,眼神中有一絲幾不可查的悲戚,笑道:“人是你們殺的,可不要賴在我頭上。唉,作孽呀,作孽?!?/br> 施水瑤嗅著一支荷花,人比花嬌,道:“我殺的就是我殺的,不過下地獄罷了,何所懼哉?老娘是問你,這些東西如何處置,不說我便讓人綁了石頭,扔河里啦?!?/br> 二爺從竹籃中取出一支荷花,學施水瑤的模樣,嗅了兩下,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擦著鼻子,道:“你個婦道人家,不懂規矩。沒見著大人站在一旁?” 施水瑤翻了白眼,試探性地問周勤:“請大人示下?”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周勤茫然不知所措。 “說些兒男人們的事?!?/br> 二爺拉著周勤的大臂,帶他凌空點水而過,回到自己的烏篷船上,開門見山,道:“周大人,是友非敵,我也不多廢話了。你可知,這三四年來,接連發生的漕運船只傾覆、漕糧遺失案,是何緣由?” 周勤略一思索,道:“據文兄……文勉所言,乃是一位……殿下?!?/br> 他說到后來,聲音越來越小,因為若一國藩王以劫掠的手段,搶奪漕糧,其心思,可以說是如狼似虎,離謀反不遠了。 周勤不敢胡亂猜測,更不敢輕易相信文勉。 二爺卻毫無顧忌,道:“施水瑤的人比誰都清楚,是齊王殿下搗的鬼。近年來,他三番五次,對漸臺塢予以打壓,想要霸占此處,控制江淮運河的咽喉,從而圖謀不軌。自然,你可以當我是胡言亂語,但是,”他瞟了一眼周勤,見對方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繼續說道:“我看你是個老實人,抓了人,多半是要告官的。我只是想提醒你,這地方官匪勾結,都是齊王的黨羽,縱使你報官,要求徹查,也不會有回音,更會惹來殺身之禍。你若不在此地告官,而是上報朝廷,值此風口浪尖,未必有人敢管這件事,說不得還會將事情按在你的頭上,治你個督辦不力的罪名?!?/br> 周勤深呼一口氣,道:“多謝大俠,周勤心意已決,會向朝廷上報,要求徹查此事?!?/br> 二爺肅容,問:“明知不可為,而偏偏要為之?” “方才大俠叩船而歌,是楚辭《懷沙》。屈子懷瑾握瑜,清白忠義,卻不見容于朝堂,受jian佞小人所迫,終為楚王放逐。其心也悲,其賦也哀,然不惟有悲哀,更有胸懷抱負,終懷抱沙石而沉江,仗節死義,以警醒君王,告誡后人。于是,其人雖已死,卻千古流芳?!?/br> 周勤抬頭,眺望天邊明月,見夜空中陰云散盡,漫天繁星盡顯,他嘆道:“周勤讀書習武,都是為了做官,但做官,并非是為了君王朝廷,只是想讓百姓過得好一些。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我不怕千難萬險,只怕于心有愧?!?/br> 二爺一巴掌拍在周勤肩頭,大叫一聲:“好!好好好!你很是不錯,我喜歡性情中人,這船就給你了?!?/br> 周勤忙不迭說道:“還未請問大俠……” 二爺終于回答:“你先前猜得不錯,在下岑非魚?!?/br> 周勤雙眼圓睜,趕忙問:“果真是白馬銀槍岑大俠?你的馬呢?” 二爺哈哈大笑:“如假包換。白馬銀槍、江湖浪子之類的名頭,不過是為了押韻而已,說書人隨意胡謅的,不可輕信。我本姓曹,兄弟們看我年紀大,都喚一聲‘曹二爺’。你是有官職的大人,不必如此,喜歡怎么喊便怎么喊罷,反正我估摸著,往后我倆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多?!?/br> 周勤知道自己說了蠢話,連忙道歉,也不與二爺客套,只問了關鍵幾個問題。 一,岑非魚三年前槍挑十二連環塢,為何如今會與漸臺塢攪和在一起?二,岑非魚為何對自己出手相助?三,此事是否真與齊王有關。 岑非魚只簡單地說了兩句,忽然狡黠一笑,貼在周勤耳邊,道:“你的名兒,與周瑾很像。你是否知道,從前,周瑾就是齊王的幕僚?而且,關于周瑾,還有另一個傳聞。周大人是聰明人,想必是知道的?!?/br> 岑非魚話不明說,但周勤略一思索,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他心道,周瑾是江南有名的人物,他少年時飛揚跋扈,為害鄉里,被迫進國子學讀書后,受到“洛陽三俊”之一的陸機指點,幡然悔悟,再入江湖行俠仗義,結識少年曹躍淵,兩人痛飲狂歌,酒后策馬狂奔,至于玉門,抗擊匈奴。關于周瑾的傳言著實不少,但只有一則不同:周瑾在江湖上,與女俠喬羽出雙入對,育有一子。只可惜,喬羽還未能進入周家的大門,周瑾便已戰死。此后,喬羽不知所蹤。 如今細想,十二連環塢塢主,乃是周望舒,此人姓周,多年來深居簡出,行蹤不定,江湖上甚少有人見過他,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年齡。家主周邘為建鄴令,向來執法嚴苛、賞罰分明,但對這個江湖幫派以及周望舒,從來不聞不問,仿佛是默許了他的存在。這其間,會否存在什么聯系?譬如說,周望舒就是喬羽的兒子,就是周邘的異母親弟?而曹二爺與國子祭酒曹躍淵,與周瑾和周望舒,是否同樣有著什么關聯? 周勤相通此節,連帶著看二爺的眼神都不同了,他本想說些什么,可一開口,便見二爺伸出一根食指,貼在唇上:“噓!我還有要事在身,走了!周兄,后會有期。吁——!” 二爺不待周勤回答,一步跨過千江水于月,長吁一聲,便見一匹白馬泅水而來,二爺穩穩當當,騎在它的背上,揚長而去。 他的手中,還拈著一支荷花,不知為何,他將花瓣全數振去,只留下個脹鼓鼓的蓮蓬,塞進懷中。 月落日升,天光大亮,喧囂落幕。 輕柔夏風中,半是荷香,半是血腥。 風中飄來幾片紅白粉嫩的荷花瓣,清風停歇,血腥未散盡,荷花瓣落下,點在水上,點開漣漪,點在周勤眉心上,被他用兩指拈起,放在手心。 尾注: 1歌是屈原的《懷沙》賦,懷瑾握瑜,嘿嘿。 2一枝一葉總關情,詩是鄭燮的。 第46章 中毒 轉眼已是六月末。 自春至夏,枝頭柔嫩的新綠,轉眼已成飽滿多汁的墨綠。 隨著黃昏時分心宿西斜,燥熱的暑氣漸漸升騰,將人間的水露吹了個一干二凈。于是,水嫩的葉片逐日縮扁,最終變得薄如紙片,干燥的熱風穿林過葉,激發出惱人的沙沙、沙沙聲。 天地焦熱,眾人焦燎。孟殊時回京后,不是待在宮中,便是在禁軍營里cao練,一直不得空;二爺將一個小糖人放在白馬窗外,拍拍屁股,也沒了蹤影。 神州大地上,蕓蕓眾生都在為著各自的生活,奔波忙碌。 隨著七夕臨近,洛京較往日更加繁華。 女人們已經按捺不住,紛紛走進街市,購買乞巧物事。大街小巷中,隨處可見三兩麗人相邀而行,云鬢花容、態濃意遠,僅僅是脂粉香氣,便已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車馬力役,至夜仍未退去。 見到此情此景,倡優們都坐不住了,想方設法地往外跑,買胭脂水粉的、湊熱鬧的,少年少女們鬧騰起來,掌事也管束不住。適逢喬姐心情極好,將每月歇業休整的日子提前,讓青山樓閉門謝客,著掌事們帶著倡優妓子一同出游。 “點絳唇,大家都去呢,你、你不來一起玩么?” 白馬聞言,抬頭一看,見一名少女扒拉著自己廂房的門扉,探出個小腦袋,模樣怯生生的。他想也不想,喊了一聲:“月邊嬌?” 白馬記憶力極佳,整個青山樓中,但凡是打過照面的人,他都能立馬叫出名字。然而,他記得月邊嬌,卻是因為兩人遭遇相仿:一樣是胡漢混血,一樣是父母雙亡,一樣是被人販子拐騙至此。倒不是同病相憐,只是他一看到月邊嬌,就會想起自己流落中原的一雙jiejie。 三年來,白馬從未放棄過尋找,卻連一丁點線索都不曾找到。 全族被滅,兩名阿姊是他僅剩的親人,是他在這個殘酷人世間唯一的牽掛,是他的執念,幾乎成了他的心魔??伤也坏桨㈡?,壓抑的情感無處釋放,只能將這種親情轉嫁給別人,譬如青山樓中的可憐人——對臨江仙恭敬,將其視為長姐,對月邊嬌愛護如,將其視為幼妹。 這種情感不見得有多么深厚,如風雪夜中,恰巧被困在荒村破廟里的幾個天涯旅人,相互依偎取暖,彼此關照,聊以自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