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老麻葛:“你父曾在少室山習武,是佛門的俗家弟子?!?/br> 雪奴雙唇輕輕顫動,問:“我們部落中,是不是……是不是只有他一個漢人?” “你呢?”老麻葛張開雙眼,問:“你覺得自己,是胡人還是漢人?” 雪奴語噎:“……我不知道?!?/br> 老麻葛:“若你自認為漢人,族中便有兩名漢人。若你自認為胡人,族中便只有他一個?!?/br> 雪奴隱約摸到了真相的模樣。 舅舅是白馬軍舊部,是害死數萬將士的jian細,放眼整個部落,他只對殘疾的父親照顧有加。在雪奴的腦海中,父親的模樣已經十分模糊,他只記得他形容枯槁,而脊背卻挺得筆直。 他會是趙楨將軍嗎? 雪奴已經完全亂套了:“老麻葛,可趙楨將軍,不是死了嗎?” 老麻葛閉眼,疲累至極,“乞奕伽把他帶來,阿納西塔治愈了他?!彼o緊攥著雪奴的手,用力地握了三下,繼而沉沉睡去。 忽然,人群中傳來一陣喧嘩,雪奴起身張望,將乞奕伽帶著周望舒回到洞中。 “您且好好休息!向阿胡拉借點火行嗎?”雪奴瞥見老麻葛身旁銅盆內用來點火的藥粉,登時覺得寒意襲人,隨手用麻布片包了些“圣潔的種子”,匆匆忙忙跑向乞奕伽的營帳。 “周大俠,給你些點火的……”雪奴見周望舒迎面走來,忙不迭跑上前去舉起布包。 然而,周望舒目不斜視,剎那間已與他擦身而過。 雪奴看著周望舒離去的背影,視線越來越模糊。覺得他與自己就像劉玉所說過的涇河與渭河 ,縱使短暫相交,也仍然清濁分明,繼而各奔東西,再不能相見。周望舒待他好,跟待那些雀鳥沒什么兩樣——救命也好,施舍也好,被騙也好,他根本就從未將一個羯奴少年放在心上,故而無所謂動怒或原諒,更莫說相交相知了。 雪奴垂眼,對著周望舒離去的方向,輕輕道了聲:“多謝?!彼南?,縱使你今后再不記得我,我也會永遠銘記你的恩德,記得你曾摒棄兩族間的嫌隙,救我于生死邊緣。 雪奴長嘯一聲,將心中的愁緒拋諸腦后。 他隨手給自己搭了個狗窩似的帳篷,然而心中思慮萬千,半點睡意也無,心想,老麻葛的意思,應當是默認了我的疑問。我父不修邊幅,實則眼眸清亮,不像一個碌碌無為的尋常百姓,我十一歲時他,約莫只二十出頭。他讓我修煉的內功,劉曜說聽起來像是佛經,匈奴來的那日,他使出的不就是方才乞奕伽的那招“守志奉道”? 帳篷外點了一小簇圣火,橙黃的火光映在雪奴一雙鹿眼里,變成了一團沒有溫度的鬼火。雪奴越想,越肯定自己的猜測,心中憤憤難平。他雙腿枯瘦如柴的父親,十年未曾踏出云山,娶了羯胡小帥乞奕伽的meimei,生下個赤發碧眼的兒子。 可他也許就是專殺胡人的大周名將,可他,也許是槍法如神的武林天驕。 雪奴越想越心寒,恨不得立馬跑到乞奕伽面前去質問他:我父親到底是不是趙楨?若是,你怎可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少帥?若不是,那真正的趙楨到底是不是被你出賣,又背負著一身不實的罪名,去了何方? 然而當他望向對面的斷崖,見周望舒在上頭打坐,白衣劍卿沐浴著清冷的銀月光華,便又冷靜下來。 他心想,單看劉玉的爹如此狠心,便知政治當中無善惡。若我真是趙楨的兒子,這舊案、這陰謀、這千絲萬縷利害干系,能成為多少人手中的籌碼?則又是“懷璧其罪”。白頭鎮上我如此小心,一文銀子尚且引來他人迫害。老麻葛看透了世間事,反反復復告誡我必須步步為營,不可輕信他人,無論周望舒是敵是友,我暫時都不能讓他看出端倪。 雪奴放下簾幕,翻身便睡,陷入了久違的酣眠。 天光未亮,鳥鳴陣陣,再醒來是清晨時分。 雪奴偷偷掀開簾帳,雖不見周望舒在何處,卻還是躡手躡腳地從帳篷后頭鉆了出去,繞到乞奕伽帳中。 是時,乞奕伽跪在地上,雙眼充血,眼圈烏黑,顯是一夜未眠。他見雪奴進來,愣生生望了他好一陣,繼而對著他接連磕數個響頭,悲嘆:“乞奕伽,愧對五萬趙家軍英靈?!?/br> 此舉,令雪奴如遭雷擊。 他雖已有猜測,卻還是在這瞬間怔住了,嘴唇哆哆嗦嗦,道:“我父……” 乞奕伽重重磕了一個響頭,伏地不起,“我對不住你父親!對不住……少帥!” 雪奴直覺像在做夢一樣,然而有了先前老麻葛的回他,他心中本已有了些準備,一時間說不上是什么心情,將乞奕伽攙扶起來,隨口勸道:“舅舅,你不要朝我跪拜,單看你如今境遇,便知當初的事另有隱情?!?/br> 乞奕伽淚眼婆娑,不聽勸慰。 雪奴雙手捏住他的肩膀,令他直視自己,道:“舅舅!如今英靈盡已埋骨黃沙,你再悔恨也于事無補。我的疑惑,老麻葛已經為我解答。我的身世,只有你我和她知曉,萬勿沖動,當心引來周大俠?!?/br> 乞奕伽幽幽嘆道:“白馬,頗有乃父遺風?!?/br> 雪奴:“當年……” 乞奕伽伸手摁在雪奴肩頭,面色凝重,道:“時間緊迫,接下來我所說的每個字,你都須聽清?!?/br> 他從腰間取出一支極普通的匕首,抽刀出鞘,輕扣刀鞘內沿的機關。只聽“咔噠”一聲脆響,鞘中彈出個嚴實的小暗格,裝著一張泛黃的青紙。 乞奕伽抽出青紙,道:“原初六年十月,趙王梁倫領親兵赴玉門,與大帥交接兵權。他假稱路遇暴雪、道路不通,駐扎在北山山陰。向時,烏珠流尚且是個小頭目,可他野心勃勃,與趙王密謀佯攻玉門關;又派人與我聯絡,以整個羯族部落為質,脅迫我傳遞軍機?!?/br> 雪奴眉峰緊蹙,將乞奕伽所言在腦中過了一遍,發現了問題,道:“若你僅是泄露軍機,不至于扭轉整個戰局?!?/br> 乞奕伽點點頭,“趙王趁雙方交戰無暇他顧,遣使傳書大帥,向他索要虎符,臨陣易帥乃是兵家大忌,此舉自然被大帥拒絕。趙王似乎早就算好了,回頭便將此事上報朝廷,朝廷遣國丈謝瑛為使,持節巡察,匈奴則退兵不動。 “是時,朝中易儲的呼聲很高,謝瑛忙得焦頭爛額,他連夜趕來,匆匆看了幾眼,不見大軍臨城,便回稟武帝言趙王所報屬實。武帝勒令大帥,七日內交出帥印、虎符。此七日內,玉門關遭到兩面夾擊,趙家軍血戰力竭,向朝廷連發九道帶血的羽檄,均被趙王在北山攔截?!?/br> 乞奕伽眼中的血紅越來越多,一拳砸在自己胸前,欲大吼,然而聲音卻已喑?。骸拔冶闶悄堑来呙?!” 雪奴腦海中浮現出尸山血海,問:“你……做了什么?” 乞奕伽幾乎要發不出聲音,喘息著回答:“你父十二參軍,入并州軍下屬的白馬營,十五為白馬少帥。他與曹三爵從虎符中發現樓蘭秘寶,將其分為三塊,二人各執一塊,第三塊令曹三爵秘密送與齊王梁攸?!?/br> 雪奴滿心疑惑:“曹三爵是誰?白馬軍又是什么?” “沒時間了?!逼蜣荣ど裆艔?,迅速說道:“我與千騎白馬軍護送曹三爵到東海尋齊王,回程途中才知武帝下詔討逆。趙王領幽州軍前往玉門,匈奴依約撤軍。幽州軍趕到時,只見全副武裝的趙家軍,便將他們盡數當做叛軍……誅殺了!” 雪奴血氣剛剛上頭,卻越聽越冷,胸膛劇烈起伏,問:“乞奕伽,你到底做了什么?!” 乞奕伽泣不成聲,竟然略有些七竅流血的跡象。他跪地抱頭痛哭,道:“我隨曹三爵從東面來,趁他領兵突進時潛逃。我、我提前帶著……趙王的人,和他偽造的圣旨,一并送給大帥,讓他們開城門,迎接……援兵?!?/br> “你!如何能做出此等傷天害理的事情?!”雪奴奪過乞奕伽手中的匕首欺身上前,將刀刃緊緊貼在他頸間,整個人劇烈地顫抖,“你!你——!” “那你要我如何做呢?!”乞奕伽怒吼。 雪奴吼了回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懼哉?我沒讀過書,卻也知道忠君愛國!你是大周朝的百姓,是趙家軍的將士。五萬人和五百人,孰輕孰重,難道分辨不出來么?!” 乞奕伽悲痛欲絕,“食君之祿,而令父母愁!大周何曾將我們胡人視作百姓?五萬人是人,五百人就不是人了?人命怎能數計量?天地間最多的便是人,可部落里的人,是我的父母兄弟!” “哐當”一聲,雪奴手中匕首落地,他始終沒有下手。這能怪誰?他們都不是老天爺,哪里爭得出一個答案! 乞奕伽只是一枚棋子,在那些以天下為局者的手中,他的命,五百羯人的命,五萬將士的命,乃至于天下百姓的命,俱是輕如鴻毛。 乞奕伽告訴雪奴,趙楨本領兵在西線作戰,帶千騎白馬軍向外突圍出了玉門關。而后又在云山受到烏珠流的伏擊,僅有乞奕伽憑借地形優勢,帶其突出重圍,來到羯族的地界。 最終,趙楨在圣女阿納希塔的照料下撿回一條命。 乞奕伽引頸就戮,雙眼汩汩冒血,“但那已是一年后,趙家被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少帥回不去,也不能回去,日日借酒消愁。后來……總之,他與你娘有了你,便留下了?!?/br> 雪奴背脊發寒,渾身顫抖,“他們為何要致我父于死地?” 乞奕伽閉目搖頭,“沒有為何,利字當頭便是如此,你永遠不要輕信中原人,不要輕信任何人?!?/br> 雪奴,一時無語。 “你的敵人,是烏珠流與梁倫??伤麄儥鄤萏咸?,你無法撼動分毫?!逼蜣荣ふf完最后的話,終于大口大口地開始吐血,“不要去……報仇……白馬……好好……活……” “舅舅!”乞奕伽的血染紅了雪奴的衣襟,帶著他的話,如利劍般,將少年的心扎得滿是窟窿,“如此血海深仇,你叫我怎能放下?!” 雪奴看著乞奕伽布滿疤痕的臉,直到天光微明。 清晨第一縷微光穿進營帳,落在雪奴雙眼上,那灰綠的寶石,經過此夜后,變得無法描摹的深邃。 乞奕伽滿臉青紫、七竅流血,是被人毒殺了。 雪奴慌忙將那道矯詔收入匕首的鞘內,帶著刀大叫著沖出營帳。 “人呢?你怎么了?人呢?你們都怎么了?!” “起來!起來啊——!” 日光入漁網般灑落,網住了洞xue中所有的生靈,照亮天地間紛揚的雪花,微小浮游的塵埃顆粒。水源旁邊橫七豎八的羯人,男女老少,俱是七竅流血。 “啊啊啊啊啊——!” 整個世界沒有了顏色變幻,沒有了光陰流動,只剩下雪奴孤獨而巨大的喘息在他自己的耳邊回響。 部落中,不剩一個活人。周望舒,早已不知去向。 第11章 圍攻 雪奴沒有讓自己沉浸在悲傷里,他在連日帶夜的奔逃與躲藏中學會了太多。 他抹干了眼淚,在祭臺上累起一個小小的瑪尼堆,心中暗自推測,有人早就在水源處下了毒,族人們毫不知情、日日飲用,才會在同一個夜晚發作,若真如此,下毒者必會再來查看。 他明白,想要在殘酷的環境中生存下去,不可有任何猶豫,于是迅速換下沾滿鮮血的衣物,以方巾包裹赤紅長發,隱于黑暗當中,步步為營地走出洞xue。 回首遙望,雪奴的內心竟有一絲可憐的慶幸,慶幸自己昨晚的經歷太過離奇,故而根本無暇吃喝。他搓紅了雙手,捂住口鼻,不敢去碰被凍僵了的耳朵,生怕它們一碰就掉。 暴烈的風雪席卷大地,令人睜不開眼。 雪奴循著周望舒的腳印,在封凍的雪山中狂奔。他邊跑邊想,周望舒縱然心中憤恨,也不至于殘殺老弱婦孺,更兼此等手段太過卑鄙,他那樣的俠客絕不會做。雪奴甚至覺得,周望舒若真見到此番慘狀,是絕不可能坐視不理的,故而他應當是在半夜就已經離開。 他為什么是半夜呢?他是發現了什么異常,或是去追逐什么人? 雪奴憑借著自己幼年時所學的捕獵經驗,艱難地分辨出周望舒的足跡??墒?,這劍俠輕功太好,他在雪地中奔跑,就像是一只飛鴻踏雪而過,他所留下的清淺痕跡不消片刻就已被雪所覆蓋。 雪奴只能沿著周望舒離開的方向追逐,幸而片刻過后,他便發現地上還有數行不同的腳印,兼有一些打斗的痕跡,便一路半蒙半猜,直直追到后半夜。 此夜新月如鉤,光線暗淡,負雪的群山比白日里更顯巍峨,給人一種被包圍和擠壓的錯覺。 雪奴遠遠地就聽見了打斗聲音,他佝僂著身子躲進草叢中,緩緩地向前方推進。與初遇時很像,他不聲不響地趴在冰雪中,偷看周望舒與人對決。 不遠處,三名勁裝黑衣人將周望舒圍在中央。 白衣劍客的額發垂落數縷,形容有些罕見的狼狽,他的手在抖,身體也有些輕微的搖晃。 “周塢主,不不不,您現在已經不是塢主。聽說你的地盤被朝廷的人給搶了?中原人吶,心眼兒忒小?!闭f話的男子身材高大,肩抗一柄六尺長的斬馬刀,說話流里流氣的,“這深更半夜又冷又餓,你幫個忙,趕快將東西交出來,免得咱們都遭罪?!?/br> 周望舒持劍輕揮,正正刺在斬馬刀的刀尖上,他借著一股巧勁,一劍將對方推開數丈。然而,他的行動已不及平時輕靈,只不過是慢了半步,前方的去路又被另一名黑衣人給堵上了。 這人同樣身形魁梧,一柄四尺長劍于常人來說,必定會因過長過重而成為雞肋,但在他手中卻顯得十分輕巧靈活。他將劍身一轉,把劍刃對準周望舒,冷冷道:“莫跟他廢話,咱們聯手把事辦了?!?/br> 斬馬刀聽了卻不樂意,竟扛著刀跑上前來與這人爭吵,“你個榆木腦袋!若是他并未把東西帶在身上,咱們把他殺了,又能去哪里找?師父生氣起來,又要打你的屁股了!” 四尺劍面無表情,罵:“蠢豬!他單騎出塞,能將東西藏到哪去?”說罷繞開斬馬刀,一劍刺向周望舒。 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周望舒劍長三尺余,未交手便已占了下風,這下更被對方以巨力震退了數尺,噴出一口青紫色的污血。他的氣度依舊從容淡定,不去擦拭嘴角的血跡,仿佛吐血的人不是自己,此時終于開口,道:“諸位拜火教的高手,本應在天山上遠離塵俗尋求大道,為何要做他人的走狗?” 斬馬刀吵不過四尺劍,便調轉刀刃對向周望舒,嘲道:“都說你是江南第一劍客,卻不想竟是如此的羸弱不堪,咱們不得不下山來,教教你們中原江湖客如何做人吶!” 白馬遠遠看著,直覺有些奇怪。 他心道,周望舒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作戰時幾乎從不與人廢話,更莫說此時已然中毒,按理應當速戰速決,卻突然與對方作口舌之爭,應當是為了套話。如此想來,斬馬刀此一言是默認了周望舒所言“他人的走狗”,透露出自己是為著“東西”而來。 果不其然,周望舒印證了自己的推測后,直言戳穿了對方的身份,道:“你們投了齊王,當真是鼠目寸光?!?/br> “周塢主還是擔心擔心自己罷。我看你內力凝滯、腳步虛浮,所吐污血呈青紫色,顯是中了川狼毒?!闭f話的是第三名原先一直沉默著的黑衣人,他身材勁瘦、個頭不高,后腰皮革袋中插著兩把形狀怪異的彎刀。他聲音冰冷,雙眼湛藍,言談中帶著一股肅殺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