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然而兩地相隔甚遠,塔上的羯族戰士居高臨下,聽不清喊話,三根箭矢仍搭在弦上,吼道:“外族人,滾!” 雪奴轉頭道:“可以先讓我……” 然而,周望舒根本不將守衛放在眼中。他提劍上前,一躍而起,從容格擋開四面八方射來的箭矢,繼而如鶻鳥般輕盈落在洞口,目不斜視,問:“讓你什么?” 雪奴從周望舒懷里跳下,跌跌撞撞跑到前頭,朝著如臨大敵的守衛們大喊:“我們不是敵人!是我!柘析白馬!” 守衛們舉著武器面面相覷,看這少年是羯人模樣,所說也是羯族語言,彼此嘀咕兩句,答:“我們部落中沒有這個人!” “我、我我,對!我找須提勒!他是我舅舅!”雪奴歷經生死回到部落,竟已無人認識自己。他急得雙眼通紅,眼淚都要掉出來了。 “羯人少年,你不該將外族人帶來,滾!” 雪奴往山洞里跑,被守衛用武器叉出洞口。他便大喊著須提勒的名字,然而山洞中黑漆漆一片,連回音都沒有。 周望舒抱起雪奴,劍指前方,道:“讓我們進去,或者將你們的首領請出來?!?/br> 雪奴呼吸未勻,見周望舒說完便動手,登時被嚇得魂飛魄散,抓住他的肩膀大喊:“你別殺他們!” 周望舒先向高塔擲出一枚造型奇異的匕首,瞬間割斷了守衛的弓弦,“咄”地扎進木梁中,如何也拔不出來。 守衛們一哄而上,周望舒側身輕旋。他身法奇絕,人劍如一,只用劍身在守衛后勁、肋下、頭頂輕拍數下,每擊必中。健壯的守衛們應聲倒地,瞬間昏死過去。 雪奴的話剛喊完,周望舒已在山洞內站定,收劍入鞘??v使劍未飲血,他恍惚在方才那短兵相接的瞬間,窺見了人間最鋒芒的劍光。 周望舒牽起雪奴柔軟的手,道:“我不喜殺人,走?!?/br> 溶洞幽深,地面濕滑,淌著涓涓細流。 “??!”雪奴被冷得雙腿發軟,跌了一跤,周望舒索性像方才一樣,將他整個抱在懷中。 這一路走來,雪奴實在有些受寵若驚,不禁發問:“周大俠,多謝??赡?,你為何對我這樣好?” “你說得對,沒有人生來知道自己是胡是漢,重要的并非胡漢,而是他做了什么?!敝芡婢璧夭炜此闹?,隨口答:“你是個孩子,我與你一般大的時候……” 話音未落,只見整個洞xue突然火光大盛。 周望舒將雪奴抱緊,拔劍出鞘,道:“你舅舅來了?!?/br> 但見溶洞巨大,四周崖壁上數十道狹長裂縫瞬間燃起火光。七名健碩男子戴著獸骨頭盔,自空中疾速躍下,從四面八方將兩個外來者團團圍住。 “他們是什么東西?我舅舅可不是這般青面獠牙!”雪奴可從未見過自己的族人作此種打扮,朝周望舒大喊,“將我放下,我也可作戰!” 錚——! 周望舒環顧一周,似是成竹在胸,“作戰,是大人的事?!?/br> “你背后有兩個!”雪奴驚呼道。 七名男子瞬間攻來,雪奴只得緊緊摟著周望舒,想為他守住身后。 然而話方喊出,只見寒芒一閃,那兩人頭上牛角被削去半截,周望舒的劍已收回,斷角才應聲落地。 “趙家七門陣?!敝芡嬗U準時機快步上前,如一道幽冥鬼影,剎那穿破包圍,自平地飛躍至三丈高空,揮劍刺去,“你是乞奕伽!” 亮銀劍光閃過,照出黑暗中一張布滿傷疤的臉。 舅舅竟然就是“乞奕伽”?舅舅就是那個叛徒?! 雪奴雙瞳緊縮,無比震驚,完全不敢相信。 他張嘴欲喊“舅舅”,卻在臨出口時咬住牙關,心想,我到現在也不知周望舒到底是何目的,他武功如此高超,若是舅舅因我而有所顧忌,定會死在他劍下,我又有何面目去見爹娘? 但舅舅又是白馬軍中的內jian,害死了數萬名戍邊將士,如此無情無義,別人要來索命也是理所應當的。 救命恩人和親舅舅,雪奴的內心天人交戰。 乞奕伽聽得這一聲喊,竟出現了片刻沉默。 他被周望舒一劍劃破臉頰,本就傷痕斑駁的可怖臉龐鮮血直流,在幽冥烈火的照耀下,如同地獄惡鬼。 他亮出長槍,橫掃而過,大聲叱問:“你是何人?” “要將你扒皮拆骨的人!”周望舒迅速閃避。 雪奴只見槍頭在崖壁上劃出一道閃爍星火,他從不知叔叔有如此功力! 乞奕伽輕挽槍花,一桿銀槍剛勁無敵,功法套路霸道至極,將周望舒逼得節節敗退,一時間竟占了上風,“中原人滾回中原!此處沒有你要找的人,更沒有你要找的真相!” 周望舒以短兵對長兵,本就失了先機,但他面上仍是淡定自若,仿佛毫不擔憂戰敗被殺。果然,待他看到乞奕伽雙手握槍,先是向后一收,繼而突刺斜挑,將自己披風刺破挑落后,終于開始反擊。 “好一招‘守志奉道’!”周望舒大喊一聲,終于提劍刺向對方,“你的《六合槍法》可謂是爐火純青!” 與此同時,他的披風落在地上,露出懷中抱著的赤發雪奴。 雪奴調頭望向乞奕伽,灰綠色的鹿眼倒映著溶洞中的熊熊業火,微卷的赤也發像是暗淡的火焰,“舅舅!” “白……馬?白馬!”乞奕伽聽得這一聲,竟在激烈的打斗中瞬間止住,呆立原地不能動彈,眼中倒映出雪奴傷痕斑駁的臉龐。 “哐——!” 周望舒劍尖點在乞奕伽喉頭,后者手中長槍落地,滾到劍客腳下,被他隨意踢飛。 乞奕伽雙眼不眨,緊盯雪奴,怒吼:“放開他!” “首領!”七名戰士迅速上前,將三人圍在中央。 乞奕伽胸膛劇烈起伏,吼道:“全都滾開!滾!中原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罪不及妻兒,你只可沖我來!” 周望舒笑了笑,眼中不帶絲毫溫度,問:“若我偏要拿他試劍呢?”其實,他的劍與雪奴隔得很遠,只有乞奕伽因過度緊張而失去了理智。 眾人被乞奕伽揮退,隱入黑暗中。 “你不可如此!”乞奕伽慌忙大喊,神情極為痛苦。 連雪奴也不知他為何會如此慌張,舅舅既然能出賣數萬趙家軍,則應當是個極為冷血的人??涩F在,周望舒假裝以雪奴為人質,只是一次要挾,乞奕伽卻如此激動。 周望舒直視對方的雙眼,問:“為何?” 乞奕伽被激得雙眼通紅,欲言又止,最終深吸一口氣,道:“趙將軍就是為他們而死的?!?/br> 周望舒垂眸,道:“你不說實話?!?/br>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放過他吧!”乞奕伽眼中流出血淚,滴在劍鋒上,瞬間碎裂,“我就是為了族人,才背叛了少帥?!?/br> 周望舒收劍入鞘,將雪奴放下,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 雪奴連忙跑到乞奕伽身旁,攙住他的手,“舅舅,我回來了?!?/br> “好孩子?!逼蜣荣ば牢繕O了,卻見周望舒手中的東西,當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接連磕了九個響頭:“我,乞奕伽,愧為人臣!愧為人!” 周望舒迅速將手撤回,洞xue內光線昏暗,雪奴只看出那是一塊殘缺的玉石,單看一塊,根本辨認不出是個什么形狀,問:“這是什么?” 周望舒將東西收了起來,說:“你不該聽?!?/br> 雪奴能感受到,自從周望舒認出乞奕伽,殺意就越來越濃。他在這短短的交鋒中,又變成兩人初識時那種冰冷的模樣。雪奴有些害怕,但他還是鼓起勇氣,朝周望舒大喊:“請你不要殺他,周大俠!” 周望舒一把抓住乞奕伽的后勁,運起輕功推出洞xue。 第10章 滅族 雪奴走到洞xue深處,見其中竟有塊極寬廣的平地,山頂敞開一個巨大的豁口,天空仿佛一只倒扣其上的圓盤,燦爛星河與皎潔白月都被盛放在內。 眾人見他到來,登時如臨大敵。 雪奴舉起雙手,證明自己是三年前被抓走的羯族人中人,細數記憶中的種種快樂,終于取得了大家的信任,而后隨口編造了一個名字,便朝著高臺上的一叢圣火走去。 火光金白,人影被投射至巖壁上,仿若幽冥鬼魅。 “愿阿胡拉與你同在,阿納希塔的兒子?!闭f話的,是滿臉褶子的圣火祭師,被部落中人稱作“老麻葛”。 雪奴仍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老麻葛就是如此神通。他行了個祆教的大禮,心不在焉地說道:“您還認得我?!?/br> 老麻葛笑容慈祥,讓雪奴坐到自己身邊,和藹地說:“你身上,有不息的圣火?!?/br> 雪奴經歷生死,已經不大相信神明了,但他不能對老人出言不遜,只問她:“舅舅會被殺嗎?” 老麻葛幽幽嘆道:“死神早已等在乞奕伽的門外?!?/br> 雪奴喃喃道:“我們要想個辦法救他?!?/br> 老麻葛卻握住了他的雙手,嘆道:“我時日無多了,孩子,我要替阿納希塔將兩件禮物轉交給你?!?/br> 雪奴想著救人,心中焦灼,掙脫老麻葛的手朝外跑去,邊跑邊喊:“禮物以后再看!我把大家找來,先想個辦法救……哎?!” 一個近百歲的老嫗,只是稍一抬手便將自己凌空抓了回來!是時,雪奴對武學尚且知之不詳,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雪奴被老麻葛用雙手抓住,只覺得一股極強的內勁如洪水奔流,源源不斷鉆進自己的體內。他渾身青筋暴起,雪白的皮膚布滿血絲,感覺自己像一只將要被擠破的羊皮水袋。 老麻葛虛弱地喘息,突然大叫一聲,繼而慢慢地將剛才傳入雪奴體內的內力封在他的氣海里,悲嘆:“以你現在的體質,尚不能承受這股力量。我再傳你一篇光明神訣,須在每日子時運功,將氣海中的內勁反復琢磨而化為己用?!?/br> 老麻葛念誦著口訣,將浩瀚汪洋般的內力化作江河,共分七次為雪奴傳功。她每傳一次,便將那股內力封入雪奴的氣海,如此反復,她自身便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枯瘦干癟。 “呼——!”雪奴突然被傳入巨大的內力,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巨大的沖擊,昏厥數次再醒來,月亮移至東天,在洞xue中已看不見了。 “老麻葛?老麻葛!你怎么了?”雪奴猛然驚醒,只見一個已經瘦到脫形的老嫗躺在一旁。 老麻葛悠悠轉醒,虛弱地說道:“我休息片刻,你且將口訣背來?!?/br> “光明清凈,寂滅無常。會無憂愁,諸惡不侵?!毖┡空f一句,都要偷偷地向身旁看一眼,兩句過后便已坐不住了,“您真的沒事嗎?您為何要犧牲自己傳功于我?我、我的身體,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法練成什么功法?” “不,孩子,你是阿胡拉在人間的化身,注定將帶領胡漢兩族走向光明的未來。窮于為薪而火傳,我給予你的不僅僅是武學修為,更是整個部落乃至于羯族的希望,是人的靈魂里頭的東西,它們薪火相傳以致生生不息?!崩下楦饸馊粲谓z,雙眼半睜半閉,顫顫巍巍地從手邊的祆教圣物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雪奴,“這是,第二件?!?/br> 雪奴伸手接過,只見一塊殘缺的玉石,扁平古拙,更精細地刻了些繁復的暗紋,整塊碎玉呈一個馬頭的形狀,“這有什么用?” 老麻葛搖搖頭,道:“寄托你父母思念?!?/br> 雪奴想將碎玉掛在胸前,然而他心思細密,知道財不可露白,又將東西小心翼翼地塞進靴內,再問:“您既如此厲害,為何三年前匈奴人殺來……” “武力再高,難敵千軍?!崩下楦鹱阶⊙┡囊恢皇?,用力地握著,告誡他:“白馬,人心之狠毒,甚于劍鋒千萬倍。未來的路上荊棘遍布,你須時刻謹慎提防,既不可輕信他人,也不可失了本心,當以內心光明照亮漆黑長夜?!?/br> 這話云里霧里,雪奴根本聽不懂。 他思來想去,心中原有的疑問與今日乞奕伽叛徒身份的暴露相疊加,他忍不住生出一個莫名的念頭,試探性地問老麻葛:“我有幾個疑惑,您能幫我解開嗎?” 老麻葛閉目,點頭:“問罷?!?/br> 雪奴深吸一口氣,道:“我父親他、他會漢話,他那么喜歡中原的東西,他去過中原?” 老麻葛:“他是個漢人,乞奕伽把他帶到族中時,胡漢邊界上的戰火剛剛停歇?!?/br> 雪奴雙瞳一縮,問:“他教過我一篇心法,口訣乃是漢文,像極了佛家的經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