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他甩開警察的手,飛快將盒子打開。 沒有胳膊的木人,沒有腿的木人,唱歌犬的木人,鼠皮人的木人,大頭娃娃的木人……所有的木人都不見了。 月光照在盒子里,里面躺著一堆宣紙裁成的白色紙片,陳君硯撿起一張紙片,上面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好似剛學字的孩子抓著毛筆寫下的:人。 陳君硯的手指漸漸發抖,字如其人,小姐的身影伴隨著午后陽光浮現在他的眼前。 那天,她又纏著他,讓他陪她玩那個幼稚的朋友游戲。 “我不會寫字,不過沒關系?!蹦鞘莻€極為慵懶溫暖的午后,她坐在透亮的紗窗下,頭發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變得跟她懷里的金發洋娃娃一模一樣,用一種跟午后陽光般懶洋洋軟綿綿的聲音笑道,“反正我又漂亮又有錢,找個會寫字的丈夫就好了。對了你會寫字嗎?” 她總是想得太少,他又總是想得太多,將她的話仔細琢磨了兩三遍,他才謹慎的回道:“會?!?/br> “那可不行?!毙〗泷R上變了臉,“咱們是朋友,你會的我也得會,教我!” 筆墨紙硯呈上來,可教她寫什么呢?那一刻他想了許多許多,最后筆落紙上。 “這什么字?”小姐湊在他身旁,問。 “人?!彼氐?。 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人不應該賤如草芥的活著,也不應該披著禽獸的皮活著。 他想做人……也希望她是人。 木盒子從陳君硯手中墜下去,那些寫著人的紙片落下來,飄起來,小孩子似的圍著他打轉,陳君硯重重呼吸兩下,然后轉身沖出門去。 第14章 最后的詛咒 “我知道你在盒子里做了什么手腳?!?/br> 曲老大說完,牽過寧寧的手,雖然寧寧緊緊拽著拳頭不肯給他看,但還是被他輕易掰開手指。 她指頭上有一道新傷口,看起來像是刀子不小心削出來的。 “一開始,你是想自己刻幾十個木人,然后跟盒子里的對調,是不是?”曲老大摸摸她的手指頭,問。 寧寧疼的嘶了口氣,然后老老實實的回道:“是?!?/br> “盒子太輕了?!鼻洗笳f,“里面放了什么?” “紙?!睂帉幓氐?。 “上面寫了什么?”曲老大問。 寧寧沉默一下,極小聲的回了一句:“人?!?/br> 曲老大發出一聲無奈的苦笑。 “看?!彼麖堥_她的手心,讓她自己看看自己手上的傷口,“好心總是沒有好報,最后傷痕累累的總是自己?!?/br> 說完,像哄小孩子似的,將她的手指頭放在嘴邊吹了吹氣,柔聲問:“還疼嗎?” 寧寧搖了搖頭,問他:“以后也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我得有錢?!背聊肷?,曲老大說,“你的衣服,你的仆人,給你治病的大夫,還有你未來的丈夫,這些都要花錢。我要給你買一個最好看的男人,對你言聽計從……” “我不要!”寧寧忽然大叫一聲,對他喊道,“爸爸!別再做這事了,你會有報應的!” 曲老大冷笑一聲:“我從來不怕報應……” “可如果報應在我身上呢?”寧寧打斷他的話。 曲老大忽然渾身顫了一下。 “爸爸……”寧寧忽然流下淚水,這一刻,她已經不知道是自己是以寧寧還是曲寧兒的身份跟他說話了,“不要再這么做了,好看的衣服我不要了,傭人也不要了,藥我也不吃了,你放他們走吧?!?/br> 曲老大最見不得她哭,急忙用袖子跟指腹給她擦眼淚:“我不想放他們走,尤其是陳君硯這個小兔崽子?!?/br> 寧寧的心猛然一沉,卻見他露出憐愛至極的笑容,對她說:“可今天是你的生日?!?/br> “爸爸……”寧寧驚訝的看著他。 “我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從沒對我好過,我也不會對這個世界發善心?!鼻洗鬁厝岬拿哪橆a,“可今天是你的生日,是賊老天唯一一次對我發善心的日子,如果……如果這是你的愿望的話……” 他的眉頭蹙起來,嘴唇抿起來,似在做一個極為艱難的抉擇。 “……那我可以放他們走?!弊罱K他松開眉頭,將嘴唇輕輕吻在她的額頭上,“就當是……給你的生日禮物?!?/br> “爸爸?!睂帉庨]上眼睛,流著淚水,伸手抱住他,身體里的寧寧和曲寧兒一起喊道:“爸爸?!?/br> 寧寧從小沒有爸爸,但如果她有的話,爸爸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如果神可以給她一個爸爸的話,那就是他吧…… 曲老大沒有再說話,寧寧也沒有再說話,窗外風雪呼嘯,窗內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就像陽光擁抱白雪一樣,寧寧跟曲寧兒之間的最后一絲裂隙在這擁抱中融化消失,她緊緊抱著曲老大,對他說:“爸爸……謝謝……” 謝謝這個世界,讓沒有才能的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讓我來到這個電影里。 “謝謝你……”寧寧哭著說,“謝謝你……這么愛我?!?/br> 謝謝這個世界,讓我遇見你。就算沒法回去也無所謂了,你陪伴年幼的我,我陪伴年邁的你,接下來無論遇到什么我都陪你一起生活,我們一起面對,一起補救,一起贖罪…… 房門忽然被人撞開,風雪灌進來,一雙雙軍靴從外面跨進來。 等陳君硯趕到曲家的時候,眼前已是一片狼藉,柜子門開著,里面的旗袍跟連衣裙被扯了出來,隨意丟在地上,上面留著幾個漆黑的腳印。王媽跪在地上,慢慢收拾著衣服,收拾著殘局。 他走過去,問:“他們去哪了?” 王媽低頭碎碎念:“一元,兩元……” 陳君硯蹲下來:“你在算什么?” “算棺材錢?!蓖鯆岊^也不抬的說,“要湊錢換兩具,一具給老爺,一具給小姐?!?/br> 這時候警察終于氣喘吁吁的追了過來,陳君硯起身抓住他問:“你們究竟把人帶去哪了?” “李秀蘭小姐那里?!本齑?。 “快帶我去!”陳君硯拖著他飛快往外走,雪夜風冷,止不住他的腳步,他希望他還來得及??傻人貌蝗菀宗s到李秀蘭如今住著的院子里,剛要撥開前面圍著的人群,就聽見里面傳來一聲嘲笑:“怪物!” 怪物是在叫誰?是在叫我嗎? 寧寧蓬頭垢面的坐在地上,有些茫然的看著周圍的人。 她臉上的面具早被人摘掉了,摘掉的時候,李秀蘭在旁邊笑:“聽說看見你的臉的男人,就要娶你,現在這么多人看見你的臉,你要全嫁一遍嗎?” 哄笑聲中,她的面具被人摘了下來,那一瞬間,哄笑聲忽然化作驚呼聲,李秀蘭也楞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來:“這就是世上第一美人?” 呈現在眾人面前的,何止是一張丑陋的臉。 那分明是一只怪物。 她有人類的五官,但全部沒有對齊,眼睛一高一低,鼻子在左邊,嘴唇在右邊,一個個小小的不協調,最后組成了巨大的不協調,讓她的臉成了一張畢加索的抽象畫,乍一眼看去,令人發笑。 “噗嗤?!币粋€人笑起來,笑聲傳染了身邊的人,他們圍著她,像看馬戲團的畸形秀一樣,此起彼伏的笑了起來。 “……住口!”曲老大慢慢抬起頭,陰鷙的看著他們,“不許笑,誰笑我殺了誰!” 昨天他的憤怒能嚇住所有人,今天卻不行。因為他已經被綁在火堆里,馬戲團成員一根一根往他腳下丟柴火,丟完以后,李秀蘭一聲令下,身邊的侍從劃亮一根火柴丟過去,火光在院子里亮起,一寸一寸燒向曲老大。 這不夠,在燒死他之前,還要讓他嘗盡人間最大的痛苦。 那就要摧毀他最心愛的東西。 他們在他面前毆打寧寧,嘲笑寧寧,唾罵寧寧,然后一個人忽然提議:“木盒子呢,讓她選木人!” “這是個好主意?!崩钚闾m眼前一亮,問身旁的侍從,“木盒子呢?看見一個放滿木人的木盒子沒有?” “沒有?!笔虖恼f,“我去找找?!?/br> 李秀蘭看看曲老大身上的火,皺皺眉:“來不及了?!?/br> 她忽然殘忍一笑,對眾人道:“咱們來投票吧,把她做成什么好?” “住口!住手!”曲老大朝她大叫一聲,“有什么事沖著我來,我女兒沒有做過壞事,你憑什么這么對她?” 眾人才不理他,又或者說他現在的樣子正是他們想要見到的,他們開始熱烈的討論起來。 “唱歌犬!” “白骨精!” “無腿人!” “鼠皮人!” “大頭娃娃……哦這個不行,她超重了?!?/br> 寧寧趴在地上嗚嗚哭泣,忽然轉頭看著剛剛提議大頭娃娃的人,說:“李秀蘭恨我理所當然,你為什么要恨我?我又沒有傷害過你,我還給過你吃的,給過你新衣服,你,你對我說謝謝,還說以后會報答我的?!?/br> 被她點到名的預備役少年面色尷尬,為了跟她劃清界限,急忙上前狠狠踢她:“你以為幾塊點心就能收買我嗎!我家可是做海運生意的,小時候我吃燕窩魚翅,吃一碗倒一碗……” “夠了!”陳君硯撥開人群沖過來,一把拉開他,然后彎腰去扶寧寧。 寧寧被人打得渾渾噩噩的,身為曲寧兒的她不懂自己為什么會遭遇這些,身為寧寧的她明白一些,卻難以忍受。她滿臉是血的被人扶起來,一轉頭,看清了陳君硯的臉,一下子像被蝎子扎了一下,大叫一聲將他推開。 陳君硯被她推的后退幾步,滿嘴苦澀,再次朝她伸出手:“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相信我?!?/br> 寧寧戰戰兢兢的看著他,眼睛里寫著:我不相信。 下著雪的院子里,她一步一步倒退,一步一步遠離他,朝著身后的火堆退去。 “寧兒!”陳君硯朝她走近幾步,“相信我!” 寧寧轉身撲進曲老大懷里。 火焰騰得一下燒在她身上。 “爸爸!”她凄厲的哭叫起來。 “我好難過!他們都說我丑!” “我好痛??!他們都打我!” “好熱!好燙!爸爸,救救我,爸爸!” 被反綁在柱子上的曲老大忽然劇烈掙扎起來,那火燒得太久了,燒得他手上的繩子斷了,他猛然掙開了繩子,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沖出火堆,而是流著淚折斷了寧寧的脖子。 絕望的悲鳴聲戛然而止,寧寧倒在他懷里,丑陋的臉枕在他的肩膀上,仿佛終于找到可以安眠之處的孩子。曲老大抱著她,被火燒了那么久卻一句求饒一聲慘叫都沒發出過的嗓子里,忽然爆發出一陣長長的,聲嘶力竭的悲嚎:“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嚎過后,他抱著寧寧,猛然抬頭看向眾人。 所有人都被他的眼神嚇退了一步,膽子小點的兩步三步……當看見他從地上站起來,抱著寧寧一步一步朝他們走來的時候,有人已經轉身就跑了,李秀蘭也差點跑了,但她很快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馬戲團里的自己了,她已經回家了,有李家給她撐腰,她不需要懼怕任何人,于是定定神,吩咐身邊的侍從:“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