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寧兒!”曲老大在背后大叫一聲,然后急匆匆的追了過來。 人擠著人,人推著人,寧寧覺得自己瞬間平移了十米,來到了大門口,一個看門人抬手將她攔下:“入場兩個銅板?!?/br> 寧寧急著進去,掏了一個銀元給他:“不用找了?!?/br> 看守收了,嘿嘿笑著讓開,她進去以后,發現前面樹著兩個帳篷,左邊的帳篷灰撲撲的打著補丁,右邊的帳篷上則繡著許多圖案,有美人蛇,鼠皮人,雙頭人等等…… 寧寧想去右邊看看,可右邊的帳篷門口站著兩名看門人,其中一個是她認識,也認識她的,因為他的胡子跟眉毛就是她給剃光的,她就這么走過去,會不會被他攔下? 正猶豫時,一個馬戲團少年捂著肚子,哎喲哎喲的跑過來,也不知道他對無毛看門人說了些什么,無毛看門人跟著他一起離開了,只留下另一個眉眼陌生的看門人。 幾個客人從寧寧身邊路過,她抬腳跟在他們后面,然后看見看門人抬手將他們攔下來,說:“入場十個銅板?!?/br> “這么貴!”那群人驚呼起來,有些不舍得花費這樣多的錢,其中一個問道,“里面是什么?吞個刀吐個火的,值得這么多錢?” “當然值!”看門人說,“鼠皮人,唱歌犬,白骨精,全是你在別處看不見的稀罕物!而且今天是最后一天,你不看,明天就看不到了!” 幾個人開始猶猶豫豫的商量起來,寧寧怕無毛看門人提前回來,推開他們,自己付了錢進去。 掀開厚厚的帳子,里面儼然另外一個世界。 迎面一個弧形舞臺,舞臺下是幾排座位,興許是因為票價貴的原因,所以座位上的人不多,還有不少人不肯乖乖坐著,圍在了舞臺前面。 舞臺上是一條小狗,不是什么名貴犬種,長得也不可愛,寧寧正奇怪這有什么好看的,卻看見它抬起頭來,用一雙人類的眼睛看著她,開口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br> 寧寧嚇得連連倒退幾步,撞在一個人胸口。 “小姐?!标惥幍穆曇粼谒砗箜懫?,“跟我來?!?/br> 他拉著她在一處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前后左右,零星點綴著些客人,將他們藏在中間。 “看?!标惥幾趯帉幧磉?,看著臺上道,“這才是真正的馬戲團?!?/br> 布幕張開,戲子登臺。首先上來的是一個鼠皮人,雖是個人形,卻生著鼠皮鼠尾,更伸出手臂讓臺下觀眾摸摸,摸過的人皆驚詫不已,后頭上來的是一個大頭娃娃,頭大如缸,四肢卻瘦如柴火軟如棉花,自己走不動路,由一個雙頭少女抱著他走,之后無腿人,多臂人,蛇美人,一個個在小狗的歌聲中登臺,群魔亂舞,光怪陸離?!咀?】 “小姐?!标惥幵趯帉幧砼詥?,“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唱歌的小狗嗎?” 臺上,小狗用一個少年的嗓音唱道:“犬吠凄,陰風戾,亂墳堆上,女鬼拜月光……” 伴著他的歌聲,布幕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后臺走上來。 是李秀蘭。 她今天穿得像個戲子,鬢花坎肩紅襖裙,目光往臺下一轉,落在寧寧與陳君硯身上,眼神一厲,臉上一笑,然后水袖一甩,長長的袖子波浪似的甩出去,袖子下面兩條手臂,手肘以下,無血無rou,只余白骨森森。 寧寧臉色發白,覺得有點想吐…… “沒有的?!标惥幵谒磉呡p輕道,“他原本是個人,被拐以后,先用藥爛掉身上的皮,再把狗皮燒灰和藥貼上,然后把他跟狗養在一起,等他喝了狗奶,長出狗毛,他就不再是人了,而是馬戲團的唱歌犬?!薄咀?】 他忽然轉過頭來,定定看著寧寧,對她說:“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么怕嗎?這就是原因,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跟他,跟李秀蘭一樣的下場,小姐,你的父親他是……” “封門!”曲老大忽然從帳篷外走進來,身后跟著一群守衛,將踩高蹺放風的龍二,假裝拉肚子將看門人引開的狗蛋,以及另外幾個被五花大綁的少年仍在地上,其中一個剛剛跪下,就忍不住恐懼的叫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陳君硯讓我做的!” 曲老大看也沒看他一眼,他的目光焦急的在人群中一掃,定在寧寧身上。 “今天馬戲團處理內部事務?!彼贿吙觳匠瘜帉幾哌^去,一邊大聲吩咐道,“老張,給客人們退錢!” 退錢的同時,把他們給請了出去。 清場過后,帳篷內就只剩下曲老大,寧寧,陳君硯,以及一群臉色蒼白的少年以及臺上眾多的戲子。 曲老大來到寧寧面前,伸手想把她拉過來,可手剛剛摸到她的肩膀上,寧寧就條件反射的伸手一推,她沒怎么用力,他卻倒退了兩三步,震驚的看著她。 “我……”寧寧看著他,無論是作為曲寧兒的她,還是作為寧寧的她,這一刻都是一樣的,她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以至于現在看著曲老大的眼神……充滿和其他人一樣的恐懼。 曲老大愣愣看著她,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巨大的失落,以及一絲隱隱淚光,但下屬在他身后,馬戲團的人在他后面,他不能當著他們的面哭出來,于是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巨大的痛苦與失落化作巨大的憤怒,他看著陳君硯,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陳君硯,你做的好事!你要接受懲罰,你們所有人都要接受懲罰!” 【注1】【注2】資料來源:清末報人徐珂《清稗類鈔》的記錄,百度采生折割,子不語等。 小劇場: 曲老大掏槍指著作者,冷冷道:“為什么我的馬戲團沒名字?” 作者大哭:“取不出名字?。?!本來想叫曲家馬戲團,乍一眼看去還以為是如家。。。。。?!?/br> “砰!” 再貼一段昨日最佳留言~~=v=贊美麻雀雀醬和rain醬。 麻雀雀:“陳君硯:我們的口號是什么?搞事!搞事!搞事!” rain:完蛋,你把我英俊的男主變成了英俊的倉鼠 第13章 最初的善意 曲老大已經氣瘋了。 他不顧這么做會影響到馬戲團的正常經營,執意要讓所有的預備役都提前畢業,變成另外一個帳篷內的“大明星”。 “都是你的錯!”刑房里,曲老大抓住陳君硯的頭發,惡狠狠對他說,“你也好,龍二也好,你們一個都跑不掉!今天全部給我從盒子里抓木人!” 陳君硯滿臉青腫,他慢慢將眼睛撐開一條縫,笑著問他:“小姐現在是不是很怕你?” 曲老大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后笑了起來。 “你很好,非常好?!彼砷_手,陳君硯悶哼一聲摔在他腳邊,曲老大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笑著說,“你這個壞東西,比我還要壞,如果沒有今天這事,我一定會留下你,栽培你,因為你一定能在這個狗屎一樣的世界上混得很好?!?/br> 說完,他拿起桌子上的木盒,不知為何楞了楞,楞過之后,重新將木盒放下了,頭也不回的對陳君硯說:“你要感謝小姐,這是她給你們求來的機會,你們可以自己選擇木人,否則讓我來選,我會用最殘忍的方式炮制你們?!?/br> 門扉打開,一束月光投在陳君硯臉上,又漸漸變得細小,在合上房門的那一刻,消失在他臉上。 門外,曲老大抬頭看了眼夜空,揮退了身邊人的殷勤,自己提著燈籠朝家里走去,鞋子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響,他負著一身風雪回到家中,笑著將自己路上好不容易想到的開場白說出來:“寧兒,不覺得我的胡子很礙眼嗎?來來,讓爸爸見識一下你的刀法?!?/br> 他那么珍惜他的胡子,但為了女兒這又算什么? 寧寧眼神復雜的看著他,她不知道自己該回他什么,因為……她再一次失去了跟角色之間的協調感。不,情況更糟糕,她跟曲寧兒已經完全割裂了。 曲寧兒的無所謂在阻礙寧寧的良知,寧寧的良知又在譴責曲寧兒的無所謂,最后是良知占了上風,所以現在站在這個房間的是寧寧,一個再次悲劇的出戲,而且再也沒法順利扮演曲寧兒的小演員。 愣愣看了他半晌,寧寧拿起剃須刀朝他走去。 王媽在旁邊沉默的點上了蠟燭,搖曳的火光照進他的眼睛里,把他的眼珠子也染成了溫暖的金色。當剃須刀將最后那瞥滑稽的小胡子剃下,露出的是一張介于青年與中年之間的面孔,又冷漠又柔情,又殘酷又堅毅,甚至還有一點英俊,一種雪夜刺刀般的冷峻美麗。 他忽然說:“我知道你做了什么?!?/br> 寧寧握著剃須刀的手抖了抖。 鮮血從那道小小的傷口處流下來,可曲老大卻毫不在意,他慢慢看向寧寧,又溫柔又無奈的笑道:“我知道你在盒子里做了什么手腳?!?/br> 同一時間,刑房門后,陳君硯直直躺平在地,想著小姐,想著小姐臨走之前說的那句話。 她比曲老大早來一步,用她一貫的蠻橫驕縱逼退了所有看守,然后用尖尖的剪子剪開他手腳上的繩子,指著門外對他說:“走吧?!?/br>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下午,回到了那場朋友游戲里。 “去哪里?”陳君硯忽然笑了起來。 “回家啊?!毙〗憷硭鶓數恼f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家現在在哪里,我十歲的時候就被拐來了?!标惥幰粍硬粍拥奶稍诘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我有機會走的,想走我上次就走了,可我沒走,因為我恨曲老大,恨這個馬戲團,也恨你,如果你們沒有報應的話,我離開這里又有什么意義?” 嘴上說得大義凜然,心里卻在說:幫幫我,我還不能死! 求救的話不能直接說出來,因為人都欣賞能夠藐視生死的人,可也要保持尺度,骨頭太硬的話,還是會被人折斷的。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戲,那么眼前這一場,就是陳君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場,生或死,就看他能不能打動小姐的心。 “……況且,門外面真的是自由嗎?”黑暗中看不清彼此,那么最能打動人的就是聲音,陳君硯讓自己的聲音脆弱下來。 小姐沉默片刻,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我知道你在對我演戲?!?/br> 接下來的話噎在陳君硯喉頭,一瞬之間,他身上居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開始微微發抖,一種無限接近于死亡的恐懼感籠罩他全身。 “可我會救你的?!毙〗憧嘈ζ饋?,用一種像她,又不像她的態度對他說,“我會救你們的?!?/br> 半晌過后,陳君硯笑了起來,笑到發抖,他說:“小姐,我不相信你?!?/br> 回憶到此為止,陳君硯捫心自問,他是真的不相信她嗎?如果是的話,那他在等什么?他在失望什么?他在恨什么? “……你說你一定會來救我,可你沒有來?!标惥庎?,“還好,我沒有相信你,在這個地獄里,沒有好人,沒有朋友,沒有信任,什么都沒有……” 他又轉頭看向桌子的方向,依稀記得曲老大走的時候,把木盒留在上面了,他諷刺一笑:“以為留下這玩意,以為讓我自己選木人就算是補償我了嗎?小姐……你真是可愛又可恨……” 最后一個恨字剛剛說完,房門忽然砰的一聲被人撞開。 月光再次鋪在他的臉上,陳君硯笑了起來,一個大仇得報的笑容。 “找到了!” “快去通知李秀蘭小姐!” “啊呀,傷得好重,快叫大夫!” 一群穿著警察服裝的人沖進來,一條條影子晃過陳君硯的面龐。他再也控制不住的大笑起來。 “你們終于來了!”他大笑道,在眾人怪異的目光中,笑得直流眼淚,“小姐,你真以為我是帶你去看真相的嗎?” 天真無邪的小姐,驕縱任性的小姐,又可愛又可恨的小姐……他從不相信她,又怎么會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李秀蘭,軍閥李家的三小姐才是他的希望所在,當小姐從曲老大身邊跑開,當曲老大發動所有人去找她的時候,他悄悄的離開了馬戲團,將一封信,連同李秀蘭的信物送去了警署。驗證李秀蘭的身份顯然花了一些時間,好在最后還是趕上了,所以贏到最后的人是他,笑到最后的人是他。 “僅僅從大門口走出去,是跑不掉的?!毙^以后,陳君硯喃喃道,“只有把這個馬戲團整個摧毀掉,只有把你們全部摧毀掉,我才能獲得自由……” 為此他利用了所有人,也利用了他自己。 確認了陳君硯的安全之后,留了一個警察看護他,其他人正要離去,陳君硯在背后問他們:“你們去哪?馬戲團的人怎么樣了?曲老大跟他女兒抓到了嗎?” “都抓到了,就剩下曲老大跟他女兒了?!币粋€警察客氣的回他,“我們現在就過去?!?/br> “……去吧,可別讓罪魁禍首跑了?!标惥幷f,“對了,把門開著吧,我想有點光?!?/br> 警察走了,離開的時候沒有關上門,風雪吹進來,冷得留守的警察不住的搓著胳膊,陳君硯也冷得嘴唇發白,卻還是不肯關門,他貪婪的呼吸自由的空氣,貪婪的注視著門外的月光。 不久,一名大夫背著藥箱過來,驚道:“里面這么冷,怎么還開著門?” 他把房門虛掩了,然后從藥箱里找了蠟燭點上,火光搖曳,偶爾噼啪噼啪響一下,大夫給他上了藥,又包扎好,最后囑咐道:“你常年挨餓受凍,底子已經很虛了,再加上思慮又多,如果不趁現在年輕好好養身體,老了會吃苦頭的。對了,這個地方不能再住了?!?/br> 不等陳君硯開口,他背后的留守警察已經開口道:“李秀蘭小姐已經說了,找到您以后,趕緊送您過去跟她會和?!?/br> 陳君硯點點頭,在他的攙扶下起身,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忽然說:“等等?!?/br> 他停下腳步,眼神復雜的看著桌子上的木盒子,那個曾經給他帶來無數夢魘的木盒子,現在如同一只不值錢的廢品般丟棄在桌上。許久之后,身旁的留守警察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咱們走嗎?” “……走?!标惥帒艘宦?,心里對自己說:就當留個紀念。然后伸手過去,拿起桌上的木盒子,盒子拿起來的一瞬間,他愣住了,怎么會……這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