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太子按住了他的手指,凝視的目光平靜而不容退避。 楚歌側過了頭,避開了太子的眼神,拂去了太子的手指,轉身向了臺階。 一步一步走下,最終走到了趙從一身旁。 他俯下身,遞過去了酒杯。 趙從一緩緩抬頭,露出半張猙獰可怖的側臉,目中如有山岳傾頹,大廈崩塌,卻在下一秒,低下頭去。 他的手指修長且有力,帶著薄薄的繭子,從楚歌指尖一擦而過。 接過酒盞的手臂顫抖著幾乎要潰不成軍,終究是一飲而盡,衣袍的錦袖遮住了他的側臉,楚歌只能聽到一聲嘶啞的應答:“多謝……楚王殿下?!?/br> . 到得大軍開赴的那日,太子親自將楚歌帶上了承天門的城樓。 巍峨城樓下,只見一片列隊森嚴,兵戈鋒銳,甲胄鮮明。 楚歌在城樓下森森的盔甲里,十分輕易的便尋找到了趙從一。 趙從一恰恰于那一刻抬頭,也望向了他。 隔著巍峨城墻的對望,并不遙遠的距離,卻似隔了千山萬海。 盔甲遮住了他的額發,只露出了一小片面容,輪廓堅毅。 趙從一目中如同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了一個笑。他嘴唇嚅動著,輕輕吐出了一句話。 楚歌定定的看著他,辨認出來了那個唇形。 “主子,珍重?!?/br> . 誓師完畢,當開赴行軍。 一片煙云塵埃里,楚歌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茫然。 許久后,當那遠去的軍隊化作了小小墨點,他終于開口,輕聲問詢:“統子,我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嗎?” 系統沒有第一時間做回答。 楚歌抓住了木質的闌干,閉上了眼睛:“可以登出了嗎?” 他不太想再在這個世界待下去了。 岳氏一家的冤屈已然洗刷干凈,滿門忠魂都得到安息,而岳家唯一的后人,趙從一,也遵循著先烈的意愿,奔赴戰場,保家衛國。 再沒有人能夠刻意扭曲他的命運,不管是高高在上的新君,還是身份尊貴的楚王。 許多年后,當少年時的往事都遠去,人們只會記得,岳氏遺孤的忠孝勇直。 楚歌等待著系統的回答,他覺得有一些疲憊。片刻之后,系統終于開口,卻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奇怪,按理來說他的命運已經徹底改變了……怎么還沒有達成登出條件???” 系統的電流音有點兒納悶,但其中蘊含的意味清楚明白。 他還不能回去。 楚歌小聲問道:“你確認沒什么問題嗎真的,現在不能登出嗎?” 系統說不可以,現在還沒有達成登出的條件,但是楚哥想不出來,還有什么條件沒有達成。 無法脫離這個世界,就只能留在這里,靜觀其變,那也就意味著,先前他和太子的賭約生效,他必須要留在皇宮中。 楚歌一陣陣的頭疼,一開始,是系統告訴他,只要將趙從一送出皇城,送上沙場,那么任務應該就搞定了,沒想到會出眼下的狀況。 太子的面色陰沉且難看,幾乎到了不做遮掩的地步。 “難過嗎?”太子的聲音低柔且纏綿,又微微地笑了起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可卻都是你自己選的呢?!?/br> 楚歌閉緊了嘴唇,仿佛成了一個啞巴。 他的默不作聲讓太子愈發憤怒起來,連目光都變得冰冷,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恨意,太子的眉峰都變得鋒銳起來。 “……想走就下去追他,朕,不會攔你?!?/br> 心里有一些蠢蠢欲動,但理智最終告訴他要低頭。 真當他走下城樓后,那些后果他又怎么能承受得起。 楚歌不知道太子會不會使出一些什么別的手段,用以對付趙從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杞人憂天,但內心終究蒙著一層陰影。 他搖了搖頭,甚至沒有在往城樓前,大軍離開的方向看一眼。 然而這樣回避的動作如同某種暗示,不僅沒有令太子是心情舒緩,反倒叫他的臉色,更加難看。 太子拂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要下樓。 楚歌亦步亦趨,跟在太子的身后,下了承天門的城樓。 . 恢弘巍峨的皇宮,如同一個巨大的囚籠,將人關在其內,不得逃脫。 而楚歌,就成了被閉鎖在其中的那個人。 他依舊可以在宮中任意行走,除卻不能走出巍峨森嚴的宮門。 宮中傳的甚囂塵上,只說楚王極得皇帝恩寵,也并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畢竟,當今皇帝還是太子時,就十分偏寵自己的弟弟。 有大臣認為,楚王長居宮中終于理不合,卻被皇帝直接駁了回去,又說楚王年幼,先帝方才駕崩,他心中悲痛太過,要留在宮中好生照顧,有何不可? 這時大臣們才想起來,已然貴為九章親王的姬楚,此刻也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皇帝向來聽從大臣們的意思,只有在這一事上固執己見,說什么也不愿意讓楚王出宮。朝堂上是殷殷切切,聲淚俱下,只說是舍不得這唯一的弟弟。 原本就是帝王的家事,太子這樣輕易懇切的一說,還有哪個大臣會不開眼的反駁? 日月流轉,光陰逝去,楚歌披麻戴孝,日日夜夜,都在為先帝守靈。 太子誠然儀容秀美,豐姿高徹,楚歌卻徹徹底底的再也不想面對他,只想守在皇帝的靈前。 百道孝為先,身為皇帝幼子,在宮中守孝,任誰也挑不出錯處?;蛟S是因為還在孝中,太子并沒有如何逼迫他,也讓楚歌終于稍稍松了口氣。 系統告訴他說,不能離開這個世界。應該是有一些關鍵的節點沒有達成,他只有等下去,看是什么關鍵的節點。 楚歌也只是第二次做任務,上一次稀里糊涂的就回去了,更不知道脫離的條件是什么,系統這樣說他也就只能這樣做了。 三個月要滿的時候,前方有捷報傳來,是在外的軍隊打了勝仗,收復了被蠻夷占領的城池,于是朝堂上下,喜氣洋洋。 趙從一在其中立了大功,誘敵深入,斬殺了一名敵首,于是朝堂,各種贊嘆,果真是虎父無犬子。 靈堂內一片靜悄悄的,沒有人告訴楚歌,但是系統監控到了,于是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了他。包括奏折上所寫的趙從一斬殺了多少名敵人,又是如何追擊了敵首。出征沙場,首戰告捷,從此揚名塞外當不在話下。 楚歌走出大殿,望著遼闊無垠的天空,心里由衷的替趙從一高興,他原本就是應該在沙場如魚得水的人物,如今正是大展拳腳之時。這個消息告訴楚歌,他當初的選擇并沒有錯。 楚歌坐在御花園中,聽著來往的小宮女們紅著臉講故事,說的正是在邊疆這一次大捷。 宮中芝麻綠豆大點的事兒,都跟長了翅膀一樣傳得飛快,何況人人都知道,趙從一是從楚王府上出去的,楚王一向都很看重這個侍衛,更是有無數宮人上前搶著要做這喜氣洋洋的活了。 楚王長得多么美的一個人,眉目如畫,幾乎要將這滿園的鮮花都比下。傳言里,他是一個陰晴不定性格暴戾的人,一開始宮女們都嚇得兢兢戰戰,伺候后卻發現,他是一個十分好說話的主子,脾氣很是溫和,一點都不像傳言里那個樣。 容貌秀美,脾性隨和,有些老人看著,倒像極了早已故去的太后。 而且楚王只娶了一個牌位,他的府上連一個正經的主子都沒有,如果能夠堅持,攀上高枝可就好了。 諸多原因交雜之下,小宮女們爭先恐后的,要跟他描述趙從一在塞外的英姿,楚歌含笑,把系統早已經告訴過他的話又聽了一遍。小宮女們貼上各種各樣的想象,稀奇古怪的描述,到后來,趙從一都成了一個威風凜凜,長著三頭六臂的人。 眼前不經意間,浮現起趙從一在庭院里舞劍的光景,身姿矯健,若驚鴻游龍。后來把劍一收,半跪在他身前,十分小心翼翼的給他說,都是主子教的好。 楚歌以為自己都已經忘了,但春光里,那個,舞劍的身影卻鮮明如昨,楚歌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心里忽然生出一種,于有榮焉的驕傲。 那個半跪在地里,期待與渴盼的表情,又浮現在眼前,還有在討劍未遂后的黯然神傷。后來楚歌承諾,自己會同趙從一一起去,可后來他卻食言了。 唇角的笑容收住了,連彎起的眼眸也漸漸平了下來,楚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很是憂愁。 小宮女見著他原本如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的笑容凋謝,心里有一點猜測,小小聲的問道:“殿下是又想起了趙將軍嗎?” 沒什么好否認的,楚歌點了點頭。 那一旁的小宮女輕聲安慰道:“趙將軍一定很快便會凱旋歸來的,他現在正是在外沙場征戰建功立業的時候,殿下又何必為他而擔心呢?” 刀劍無眼,兵戈無情。 在外征戰,又怎么能不擔心? 何況楚歌心里還蒙著一層淡淡的陰影,那就是直到打了勝仗的現在,他都還沒有完成任務。 什么語言什么事件都是虛的,只有登出的判定顯得無比的真實。楚歌最怕會產生什么突然事件,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的眉眼變得憂愁起來,小宮女們的安慰也沒有讓他好上些許。 就在那一刻,四周的小宮女們突然彎下身去,一個一個十分恭敬的行禮。 楚歌沒有說話,緩緩地低下了頭。 音色各異,卻十分整齊的聲音響起:“參見陛下?!?/br> 太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御花園里,更不知道已經看他看了多久。 怎樣一幅場景呢,明媚鮮活的花葉間,容貌秾艷的少年勾起了唇角,他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爛且歡快,就像遇見了什么當真高興的事情。 笑容如月之升,眉眼彎彎,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滿園鮮花錦繡,都不及她笑容萬一。 有多久沒有看到過他這樣輕松愉悅的笑容,大多數時候,少年都是沉默寡言的。他長時間的守在靈前,就像被剝離了靈魂中所有的歡笑與樂趣。 原來還是還會笑的,還會笑的這般的無憂無慮,歡欣快活。 后來少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彎起的眉眼漸漸平復下去,變成了化不開的憂愁,眼底深處是無可辯駁的憂慮與擔心。 他能夠擔心誰呢? 除卻從楚王府走出去的那個侍衛,那個岳家的遺孤,他還會擔心誰? 趙從一。 原來即使已經把他支的那么遠,他依舊在人的心底,投下了不可磨滅的剪影。 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把趙從一指到楚王府去。 小宮女們在發問,太子一時間緊張到極致,幾乎無法形容心中的感情。 然而,現實終歸是要面對,無論那是有多么的殘酷與無情。 頭顱輕輕點下的剎那,太子手指傳來一陣刺痛,原來是他用力過大,不知不覺間,捏斷了一根帶刺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