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在大江山待了兩天,她也或多或少了解了這里的一些情形。位于京都府的天田、加佐和與謝三郡的交界處,大江山這一名號所代表的崇山峻嶺,既是萬千妖怪的巢xue,也是人類陰謀交織鬼蜮伎倆的溫床,勢力之龐雜混亂,不是一言半語能夠說得清的。 至少就時雨目前所知,這里還根本沒有名義上的統治者。大江山東面由絡新婦主導、北面的是一個叫食發鬼的妖怪、而西面的領導者夜叉,據說是大江山最強的妖怪…… 根本沒有酒吞童子的位置! 如果是時雨印象中的那位酒吞童子,那么絕對不可能在大江山毫無名氣。所以要么是他現在本體還不在大江山,要么是—— 他,剛誕生不久?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時雨其實內心也很清楚,紫瞳、尖耳、相似的五官以及紅色瘴氣……雖然沒有標志性的酒葫蘆,但擁有這些特征的妖怪,壓根就不用做另外的猜想。 “……酒、吞?”察覺到她復雜的視線,蹲在樹梢的少年妖怪古怪地微微挑眉,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他的聲音極其沙啞,還帶著絲明顯的生澀僵硬,“你,在說我?” 第55章 天際泛起絲絲縷縷的紅霞,如同一塊幕布翻轉過漆黑的那一面, 零落的星子開始隱約浮現。 血色瘴氣侵蝕蔓延, 使得方圓幾里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 荒涼、昏暗、干枯的大地之上,唯有對面的少年妖怪深邃眼窩中那一抹紫意是唯一點綴的亮色。 那雙在越是黑暗的環境反而愈加醒目瑩亮的眼瞳讓時雨不由聯想到貓, 但貓可比他要無害得多。 即使撐著結界, 依舊能感應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攻擊傾向。他蹲坐的姿勢、脊背弓起的弧度、手按著樹干的角度……無一不顯示出他的蠢蠢欲動。 但偏偏他略微歪著頭俯視下來的神態, 因為那張俊秀已極的臉, 又顯出十二萬分的無害。 “你不是酒吞童子嗎?”因為害怕刺激到他的攻擊欲望, 時雨放柔了嗓音,又輕又緩地看著他問, “那么,你是誰?” 這個問題似乎把他難倒了。 妖怪的視線下意識地轉移到時雨身后的那座寺廟。 啊……想起來了。 漆黑狼藉的夜晚,艷紅的guntang的鮮艷的血, 以及久久未曾散去的凄厲嚎叫,將這片見證他成長的土地化作一片阿鼻地獄。 他還記得那些奔走的僧人恐懼到扭曲的臉色, 因為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員。這些平日里蠻橫霸道的家伙們在更加兇悍的強盜面前也不過如此罷了。 這世間唯有惡能使惡恐懼與屈服。當他真正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 作為人類的他死去了。死去的眾多僧人的怨念化作沖天的怨毒瘴氣, 順從地成為了他的爪牙, 反過來, 將那群為惡者屠戮殆盡。 “是嗎……我已經死了啊?!背跎你露难秩绱苏f道。他的視線穿過洞開的寺廟大門, 看見里面堆積的累累白骨。 仿佛轉瞬之間醍醐灌頂,原本獸性泛濫的妖怪那雙礦石般冰冷堅硬的紫瞳中驟然透亮了幾分,顯出一絲人性的色彩。 “我是鬼?”他用疑問的眼神看著時雨。也許是時雨安靜的注視令他感受不到威脅,那緊繃的身體不知不覺放松了下來。 “是的……大概?!睍r雨沉思半晌, 給出一個不確定的答案。沒辦法,她跟酒吞童子本來就只有兩面之緣,妖怪的種類與成因千千萬,她怎么知道他到底是哪一種? “你認識我?!奔t發的妖怪平鋪直敘地說道,“你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還是人類的時候,確實被呼作酒吞童子?!?/br> 恢復理性的同時也恢復了記憶,年少的妖怪從樹上一躍而下,幾步湊到時雨跟前,隔著薄而透明的結界,神色冷靜而審視地打量著她。 “那么,你是誰?”他狡猾地將時雨之前的問題拋了回去。深紫的瞳眸緊緊注視著她暴露在外的黑眸,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眼神的變化。 “我叫做星,也是一只妖怪?!睍r雨微微扶了一下臉頰上的面具,一本正經地看著他,開始扯淡,“與你不同,是天生的妖怪。至于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那與我的能力有關?!?/br> “什么能力?”酒吞童子好奇地問。 “抱歉,這個不能說?!睍r雨斬釘截鐵地回答。 “為什么?”酒吞童子顯得更加好奇了。他緩慢地伸出手,在時雨的注視之下,輕而易舉地撕裂了擋在他們之間的那層結界。 紅色瘴氣順著他的體表馴服地纏繞在他指間,他抬起手對準時雨,危險地笑了:“就算殺掉你,也不會說出來嗎?” 星之咒的時效已經退去,漆黑的鎖鏈虛影在酒吞周身消失。他線條流暢、肌rou分明的胸膛肩背上那些最初被時雨擊傷的痕跡,在瘴氣的覆蓋在飛快地愈合。 足以令人汗毛豎起的危險感凝聚在他的指尖,并且距離自己如此之近。但時雨卻沒有像一開始那樣警惕,反而感到了些許無奈。 酒吞童子身上的氣勢并不像最初那樣有著可怖的壓迫感,他盡管進行著威嚇的舉動,給時雨的感覺卻更像是在玩耍一般,有種謎一般的興致勃勃。 不知道是否應該感到慶幸,酒吞童子顯然不再將她視作入侵領地的敵人,但他本身的性格顯然頗為霸道,一想到要輔佐這種狀態的酒吞童子坐上大江山之主的位置,時雨就感到一陣頭疼。 總覺得跟這家伙不怎么合得來啊。 不過不管怎么樣,還是得進一步與他接觸再說。 “酒吞童子,這里是你的地盤吧,可以收留我一夜嗎?”時雨突然發問。 “???”原本還等著她回答的酒吞童子驟地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你說收留?” “對。實際上我在尋找我失散的同伴?!睍r雨選擇性地說了些實情,“雖然感應到她就在附近,但怎么也找不到。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可以嗎?” 從剛才的情況來看,酒吞童子應該是剛成為妖怪不久,性格還算是單純。如果要完成系統給予的那個任務的話,現在正好是個了解他的恰當時機。 “……倒也不是不可以?!本仆掏涌戳丝此坪醮_有倦意的模樣,猶豫了下,倒是沒有拒絕的意思,“不過,里面已經很久沒收拾過了?!?/br> “我想應該沒關系的?!睍r雨沖著他露出了笑容。對于在野外風餐露宿了兩天的人來說,有個遮風擋雨的屋子已經是件很幸福的事了。時雨覺得有些灰塵或者蟲子什么的,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然而她這樣的想法,只持續了不到幾分鐘,就飛速破滅了。 酒吞童子帶領她走進寺廟的客房。那一排排的木屋早已經在瘴氣的腐蝕下破敗不堪,走廊上的森森枯骨與墻上濺射的沉褐色血跡更是增添無數恐怖氛圍。時雨注意到一些建筑有著明顯的焦痕,似乎經歷過火燒。 酒吞童子有些不爽地嘖了聲,接連一路走來,連一件正常點的客房都找不出來,這讓他感到有些丟臉。 所以最終,他干脆將時雨帶到了可能是這間破敗寺廟保存最完整的一處房間。 也是他自己生前的居所。 第56章 這房間位于走廊最深處,光線黯淡, 陰森而冰冷。但也正是因此, 意外地在寺廟經歷動亂時保存完好。 盡管如此,內里也是凌亂不堪。 時雨甫一進去, 就感到一陣難言的沉悶。這房間沒有窗, 只靠著從門縫外透進來的一點點光線, 勉強分辨著房間內的布置。 從這些地方也能看得出來, 酒吞童子從前身為人類的時候, 日子過得估計也是夠嗆。 等她的視線轉了一圈回來,重新投射到酒吞童子身上時, 突然察覺靠在門邊的妖怪面色有些緊繃。 “……這里是你休憩的地方吧?留給我沒關系嗎?”時雨有些不明所以,她想了想,試探地詢問, “那么你去哪里?” 酒吞保持著冷淡的神色,語氣漫不經心:“晚上反而會覺得精神。反正也不會感覺到疲累……給你吧?!?/br> 他說著站直身體, 轉身走了出去。 “對了?!闭麄€身體跨出門外, 即將消失的時候, 那雙色澤濃郁而顯得深邃的眼眸突然往回瞥了一眼, 紫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愈發顯得晶亮, 讓時雨總是聯想到夜間狩獵狀態的大型貓科動物, “……你這家伙,雖然是妖怪,但是意外的跟人類沒什么區別啊?!?/br> 說完這番話之后,門被利落地帶上, 酒吞童子的身影很快消失一片黑暗之中。 意外的敏銳呢。確實,如果是妖怪的話,會在夜晚感到困倦也是件奇怪的事吧。畢竟黑夜是一天中妖怪們最活躍的時間。 時雨靜靜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眼睛適應了這種黑暗,才摸索著,在有些凌亂的床鋪邊上坐下。 枕頭落在床外,被子皺巴巴地團在一起,連床鋪上都泛著褶皺……這房間充斥著濃郁的生活氣息,仿佛在上一秒都還有人居住著。 而且這種十分隨便的個人作風,早上起床從來不疊被子的生活習慣,反而讓時雨產生了一點親切感。 腦海中不禁聯想到那個少年形態的酒吞童子裹在被子里翻來覆去的情景,這讓她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明明在今天之前都是過著仿佛人類一般的生活,但在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之后,卻對自己新的身份接受良好,并且,理所當然地以妖怪的身份自居。時雨這樣想著,不禁又覺得有些微妙。 伸手輕輕拍了拍白色的床褥,時雨有些糾結。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那種心神放松之下的疲累就開始完全無法抑制了。但雖然很想休息,她也不可能真的毫無心理負擔地使用酒吞童子的寢具……想想就覺得別扭好么! 跟他又不熟! 誰知道借個宿他還會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 雖然說這里估計也算是唯一能住人的房間了,雖然有些不自在,時雨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善意的對待。 比起外面那些滿是血腥氣和尸體的房間,這里已經是最優的待遇了。 將皺成一團的被子拖到角落,時雨稍微清理了一下那片墻角,然后靠坐下來,用抖開的棉被蓋住身體,就那么蜷縮著準備入睡。 對于時雨來說,也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獨自一人在夜里睡去了。式神們總是會陪伴在她的身邊,不論何時,他們的去處都只有時雨身邊而已。 臨睡之前,她細細感應了一番式神們的蹤跡,發現白狼和青行燈仍舊停留在原先的范圍,燈籠鬼的氣息卻在緩慢地靠近之中……式神與陰陽師之間的契約是相互的,就如同時雨能夠隨時隨地感應到式神的位置一樣,他們也能循著氣息找到自己的主人。來到這里之后,雖然契約的聯系變得微弱朦朧,但絕不是完全感應不到。 時雨聯想起自己明明已經來到距離白狼不遠的地方,卻完全沒辦法找到她的蹤跡,忍不住泛起些許焦慮的情緒。白狼的責任心與忠誠都不容置疑。她如果能夠自由行動,絕不可能不過來與時雨匯合。全無蹤跡的情況……讓人忍不住懷疑她的處境堪憂。 思慮著這些隱憂,時雨皺著眉不知不覺間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時雨跟著麻倉葉王出來退治妖魔的時候是春季,但現在的時間卻是深秋,一旦入夜,山地里那種格外濕寒的冷意就根本無法忽視。 漸漸感受到寒冷,她在睡夢中忍不住蜷縮得更為厲害,身體不知不覺間從墻壁滑落,整個埋進了帶來溫暖的棉被當中。 原來還有些嫌棄的被子,此時卻仿佛成了救命的稻草。 一股濃郁的、陌生的、帶點血腥氣的氣息包裹著她,那是被子的上一任主人所遺留的信息。 睡夢中的少女一邊不自覺撇著嘴露出嫌棄,一邊又緊緊懷抱著手中的溫暖,那樣子矛盾極了。 “嗤?!辈恢螘r重新出現在門邊的妖怪很輕地嗤笑了一聲。他的身影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唯有那頭赤紅的長發與晶瑩眼眸的神采格外醒目。 他似乎覺得少女掙扎狼狽的很有趣,靠在門框邊緣的時候,那雙暗紫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雖然作為人身的記憶都已經消減褪色,但原本作為一個男人,對于異性的微妙情緒卻仍然保留了下來。 眼前的這個女性妖怪,是他恢復意識以來見到的第一個活物。要說不好奇也是不可能的。 酒吞童子對于她口中尋找同伴的說法毫不在意。但在她試探性地提出留宿的時候,卻一口應下,只是單單出于對她的好奇而已。 對于他來說,從備受排擠與冷遇的人類,轉化成具有強大力量的妖怪,這根本沒什么不好的。 倒不如說,從被殺者蛻變為殺人者,只付出那樣一點代價,已經是無與倫比的幸運了。 原本妖怪這樣的存在已經在腦海中定格為肆無忌憚的強大的為惡者,然而,那時遇到的這個女性妖怪,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想象。 她嬌小、柔軟、語氣溫和,比起妖怪,更像是一個人類。 并且,是柔弱的女人。 酒吞童子有些困惑地凝視著她不安的睡顏,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將她當做自己的對手來看待。即使她打傷過他,那些聞所未聞的奇異手段也令他忍不住好奇,但她此刻因為懼怕寒冷而蜷縮的柔軟姿態,卻比那些都更具有說服力。 她將臉埋進棉被的內側,長長的黑發在修長的脖頸與肩部蜿蜒,而那張睡覺也不退下的面具被扯開落到一邊,幾乎失去了遮掩的作用。酒吞童子也是直到此時,才大致看清了她的真實容貌。 那是稱得上賞心悅目的面貌。纖細的秀眉微皺著,微翹的羽睫在眼窩投下一片陰影,她紅潤的嘴唇有些不安地緊閉著,瓷白的臉頰暈染著一層淡淡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