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月餅沒吭聲兒,從床底拖出放蠱蟲的藤箱,打開側面夾層取出一個刻滿鬼頭的銅爐,點著艾草塞進爐子,就著火把藥材放了進去。爐蓋冒著白煙,在銅爐上方半尺的位置聚而不散,屋里滿是藥香味兒。裝蠱蟲的瓶瓶罐罐晃動起來,蜈蚣、蛇、壁虎、蜘蛛,還有幾只奇形怪狀的蟲子頂開蓋子爬出來。我頭皮發麻又忍不住好奇心,正想問幾句,月餅示意我噤聲,雙手交叉胸前重復著一句稀奇古怪的話,蟲群像是接到指令,爬到銅爐旁仰著脖子吸食白煙。 月餅喊了聲“滴卡迭頌”,蟲群鉆進銅爐,被火燒得“吱吱”怪叫?;鹈缤蝗挥杉t轉藍,大股藍煙升起,月餅咬破食指把血珠彈進銅爐,脫了t恤說道:“趕緊脫?!?/br>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見到蠱術的奇妙,不敢怠慢立刻脫衣服。藍煙像是有了生命一樣圍著我們繞圈,我覺得有些東西撞進了身體。過了五六分鐘煙霧消散,一只只蟲子形狀的印痕出現在皮膚里,慢慢地消褪。 “蠱蟲入體,百蠱不侵?!痹嘛灤┲路f道,“只能維持三個時辰,抓緊時間?!?/br> “你信么?也就只有我,什么都不問就跟你去斗蠱?!?/br> “信!所以我用了所有蠱蟲保證你能見到明天的太陽?!?/br> 買藥材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月餅在南平市住了很久。其實他也知道我早就想到了,只是彼此心照不宣。 出租車停在臨江富宅別墅區,月餅輕車熟路地繞到一棟別墅前,望著院里的三層小樓,嘴角輕微抽搐:“這是族人在南平買的房子,用來做秘密聚會的地點?!?/br> 我調節氣氛:“有機會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br> “我不在的這幾天,在酒吧和小姑娘一夜情了?” 我終于放心了。月餅有心思開玩笑,看來從某種情緒中擺脫出來了。 “謝謝你的信任?!痹嘛灻嗣亲?,“對不起,一直瞞著你。這些年,我一直在逃避?!?/br> 我渾身不自在:“大老爺們兒就別矯情了,反正我也不知道是啥事?!?/br> “躲了這么久,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痹嘛灧鲋鴫Χ紫?,“踩肩膀爬,再把我拉上去?!?/br> “咱能整得高大上點不?”我滿腔蠱術大亂斗的豪氣頓時煙消云散。 五 踩著月餅的肩膀,剛好可以夠到墻頭,我左右摸了摸,確定沒有玻璃碴子、微型電網之類的防盜措施,撐著勁爬上去。腦袋剛剛伸過墻頭,就看到了一張蒼白的人臉,眼皮縫著細線。 我雙手一松摔了下來,心臟驚得生疼。鐵門“咯噠”閃開一條縫隙,語音對講機傳出半男半女的聲音:“膽小的月無華居然敢接受‘斗蠱’,還帶了個朋友送死?!?/br> 月餅推開鐵門:“你是阿宏還是朋?” 我聽得一頭霧水,雖然已經猜到月餅在南平發生過什么,卻想不到會有這么深的交集。 一段兩米多高的木頭豎在院里,頂端插著一個人頭,木身滿是白花花的腦漿。人頭陰惻惻地說道:“月無華,好久不見?!?/br> 月餅哼了一聲:“尸木?!?/br> 古代兩軍交戰之前,領軍會抓幾名違反軍規的士兵斬首示眾,首級插在營門的旗桿上面立軍威,實際是為了制“尸木”。施術者用死者腦漿涂抹旗桿,刻上符咒,cao縱尸木“聽、聞、說、見”,觀察敵方陣形,相互傳遞信息,由此衍生了古代戰爭特有的語言——旗語。 兩軍交戰時,施術者(旗手)是重點保護對象,“奪旗護旗”也成了雙方最重要的戰斗環節,“旗存軍在,旗倒軍亡”。自清兵入關,百年無戰事,這門手藝早已失傳,沒想到居然在這里出現。 “這幾年有長進,竟然知道尸木了,我在三樓等你?!?/br>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尸木的腦袋,正是餐館里遇到的活尸。 月餅在腰間別了一排桃木釘,推開別墅的門。燈光突然大亮,墻壁上畫滿密密麻麻的眼睛,畫得實在太過逼真,似乎隨時都會眨動。 我眼前一花,那些眼睛似乎從墻上掉落,骨碌碌滾動,最中間是一顆巨大的左眼,瞳孔深處依稀有個小孩背影。小孩轉身咧嘴笑著,向墻外爬來。 我用力咬著舌尖,清醒了許多。月餅半張嘴詫異地盯著那顆巨眼,突然喊了聲“是你!”便沖上樓梯。 我發現月餅的瞳孔正在擴散。 六 我追到三樓,月餅和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子在屋里講著完全聽不懂的語言。突然,我看到了幾輩子都不會相信的事情——驕傲的月餅,竟然跪下了! 男子對我招招手:“你也進來吧?!?/br> 這一幕實在太驚悚,我的腦子徹底轉不動了,傻望著男子。他的左眼眶里長滿暗紅色rou芽,身上全是魚鱗狀疤痕,包裹著圓鼓鼓的東西,就像一顆顆緊閉的眼睛。 我喊道:“月餅,起來!” “呵呵,沒有我的命令,他敢起來么?難怪你能抗拒畫蠱,”男子很舒服地坐在沙發里,“月無華把所有蠱蟲都種在你的身體里,居然一只也沒給自己留下?!?/br> 月餅被畫蠱控制了!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用了所有蠱蟲保證你能見到明天的太陽”的真正含義。 “阿普,讓他走。我的錯,自己承擔?!痹嘛炚f道。 阿普腳尖踩著月餅肩膀:“你叫我什么?” 月餅低著頭:“哥哥,我錯了!” 我徹底傻了!阿普竟然是月餅的哥哥,而且月餅根本沒有中畫蠱。 “我的弟弟,怎么可能中我下的蠱?!卑⑵绽湫χf,“真不明白,你跑了那么多年,為什么回來找我斗蠱。你不知道結果會是一死一傷么?” “哥哥,我不知道你在這里,我……我以為你死了?!痹嘛瀱≈ぷ诱f道,“前幾天我經歷了一件事情,想通了幾個關鍵點,所以才回來?!?/br> 月餅的情緒過于激動,沒有琢磨阿普說的話,我卻隱隱聽出不合邏輯的漏洞。當下實在太過混亂,我來不及琢磨漏洞出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普滿身傷疤顫動著裂開,露出一顆顆骨碌亂轉的眼睛,“現在是不是還活著?!?/br> 這是我經歷過的最恐怖的視覺沖擊! 月餅仰頭問道:“誰做的?” “阿華,我從來沒有怪過你。能再看到你,我很高興?!卑⑵論P了揚眉毛,“給我根煙,好久沒抽過了?!?/br> 以下是阿普的講述—— 阿普曾經是南平市警察,五年前的南平大學美院的“硫酸暴尸血案”由他負責,月餅年少氣盛,又會些蠱術,一定要跟著參與。 (這個案件阿普和月餅共同經歷,只是簡單提了幾句,我聽得懵懵懂懂,只知道好像發生了極為詭異恐怖的事情,阿普左眼受了重傷昏迷,月餅居然逃了!這讓我萬萬沒有料到,不過也隱約明白了月餅說的“逃避這么久,也該面對”的含義。) 阿普再次蘇醒時,與一張被挖出雙眼的人臉頂著額頭面對面。他用力推開尸體,左臂更加疼痛,傷口迸裂露出兩顆人眼。好在阿普大風大浪經歷了不少,很快冷靜下來觀察四周,是村寨在南平市買的那間別墅。 難道是族人用“人眼做蠱”救了他?想到這里,阿普心里略略踏實,左眼雖然沒了,好歹還是活著。他喊了幾聲無人回話,只好忍著疼痛下樓。 到了一樓,他看到了無比恐怖的一幕!大廳里彌漫著腥濃的人血味,中央巨型茶桌上摞著一坨蠟化粘連成腐rou的人體尸堆,擺放成金字塔形狀,頂部端端正正頂著一個人頭。腐爛的五官依稀能看出相貌,是他的好友阿達! 地上擺著一排手鏈、戒指、掛墜,正是離開村寨在南平生活的族人佩戴的飾品。尸堆幻化成一張張熟悉的臉,在阿普眼前飄來飄去,他差點瘋掉! 阿普沖出別墅,左臂上的兩只眼睛如同烙鐵,燙得他無法再往前走一步。他勉強走進別墅,疼痛感消失了。他又試了幾次,只要離開別墅,疼痛感就會越來越強烈,最后一次疼得腦子要裂開,拼盡力氣爬了回來。望著尸堆,他萬念俱灰,一頭撞向墻壁。 再一次醒來時,身上又多了兩只眼睛。 他終于懂了,殺死族人的兇手不想讓他死。他掩埋了族人的尸體,用蠱術把挖眼尸體制成活尸,購買日常用品,四處打探消息,保護南平市最后一個族人。 常年囚犯般的生活、族人被殺的仇恨、被莫名玩弄的命運扭曲了他的心理。他越來越痛恨當年臨陣脫逃的月餅,如果月無華沒有逃走,可能結果不會是這個樣子。痛恨到無法承受的時候,他就會自殺,之后身上再多一雙眼睛。 直到今天下午,窗口飛進一只蝴蝶煉成的蠱蟲約他斗蠱。他把活尸制成尸木,巡視院子,又在客廳布下畫蠱等待斗蠱人,沒想到卻等來了月無華。當月無華跪下道歉的那一刻,他忘記了仇恨…… 阿普講完這番話,我驚悚之余反問道:“不是你約月餅斗蠱?” “哥哥,你是誘餌,吊我上鉤。有人想把咱們一網打盡!” 月餅推開窗戶望著夜空,無邊的黑暗似乎涌進了屋子,地板上斑駁著光明黑暗交錯的光點。我心里一動,想起在圖書館破陣時的情形,仰頭觀察著房頂的射燈。 “普哥,有筆么?” 七 我參照射燈位置作圖標的時候,月餅講了“餐館遇到養小鬼的人約斗蠱”的事情。阿普表情凝重,幾次欲言又止,哥倆同時摸了摸鼻子陷入沉默。 我用虛線連接所有代表射燈的圓點,畫出了一個奇形怪狀的小孩,頭部碩大無比,四肢干瘦短小,身體蜷縮成一團。 古曼童! “哥哥,別墅原來的主人是誰?” 阿普性格縝密,很仔細地講了購房過程。 五年前,村寨族人商量著在南平市買套別墅,一來族人進城有個落腳的地方,再者生活在南平的族人如果沒時間參加某些祭祀巫蠱的儀式,可以在別墅里私下進行。 阿普在網上掛了求購信息,沒兩天來了個西北口音,五十多歲的老者,在南平做玉石生意賠了本,手頭有套別墅準備低價出售回家養老。阿普看著別墅裝修挺好,家具現成,更理想的是臨江富宅區都是獨門獨棟,又有大片樹林遮擋視線,正好可以舉辦祭祀儀式不被發現。 當阿普說出主人的名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戶主是陳永泰,“厭勝術”傳人,陳木利的父親! 無數線索在我腦子里自動連接,再仔細琢磨,又繞成一團亂麻,根本接不上線頭。 “哥哥,我最近經歷了很多事?!?/br> 月餅簡明扼要地講述,阿普支著下巴一言不發。我發現他們神態異常相似,甚至連細微的小動作都很一致。如果不是阿普瞎了左眼渾身是疤,絕對是大叔級帥哥。月餅長得也帥,容貌和哥哥卻沒有共同點。 估計一個像爹一個像娘,這基因實在太強大了,生出容貌完全不同的兩個帥哥。 月餅講了很久,如此龐大的信息量,阿普卻沒有一絲驚訝,眉頭擰成疙瘩思索:“阿華,圖書館或許還有暗室?!?/br> 這句話打開了一扇門,我豁然開朗又覺得恐懼。換誰發現住了很久的屋子有暗室,藏著人日夜窺視,都會不太舒服。 我從來沒有想到問題出在圖書館內部。破陣發現暗室之后,按照正常的邏輯思維,潛意識里會認為圖書館里絕不會再有暗室。陳永泰和老館長有某種聯系,以他的手藝造一間別人察覺不到的暗室根本不是難事。 我心里暗自佩服阿普,經受了這么多年非人的禁錮,居然還能保持冷靜的思維,從看似雜亂的線索中直接找到最關鍵的一條,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這些年,我不停地自殺,并不僅僅因為精神崩潰,只有我死了才能引出給我下眼蠱的人。我在能進入別墅的地方布了蠱,只要有人進來,就絕對逃不出去。每次蘇醒,所有的蠱都沒有被觸發。而且住得越久,我越感覺到別墅里不止我一個人,卻又找不到他藏在哪里!” 阿普自殺到蘇醒,明著只有“種眼”一個節點,暗中卻藏著一條完整的線索鏈:監視——自殺——出現——種眼——隱藏,無限循環。 我懊惱地捶著手:“中午直接擒住那個養小鬼的人就好了?!?/br> “我知道他在哪里?!痹嘛灀P起畫著古曼童的圖紙,“局無死局,破有所破?!?/br> 八 自古以來,掌握機關術的匠人有條祖訓:“局無死局,破有所破”。 機關術由戰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墨子精研“厭勝術”所創。關于墨子機關術的記載很多,最有名的當屬“墨攻”。墨子為了阻止魯班協助楚國攻打宋國,以腰帶為城池,竹片制成機關作為守城器械,與魯班模擬演練攻守戰,魯班大敗遂放棄攻宋念頭,可見墨子的機關術有多么高明。 墨子宣揚“兼愛”、“非攻”,善待生命,從不設計無法破解的機關,有機關必定留下線索,延續千年成了機關匠人的老規矩。 陳永泰既然是原房主,曾經制造過木人,顯然也是機關術的一流高手,老規矩應該不會隨便丟掉。 月餅走到圖紙標出的古曼童左眼位置,停在掛著一尺大小的山水壁畫前,自言自語道:“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古曼童,左眼?!?/br> 有句俗話“左眼遇到鬼”,是因為人的右眼聚陽,左眼聚陰,體陰之人左眼會經??匆姴桓蓛舻臇|西。古曼童的左眼是陰煞最重的部位,要想克制只需把桃木、金屬釘入左眼即可破煞。如果月餅推測得沒錯,機關的陣眼就在壁畫后面。 阿普突然把月餅向旁邊一推,摘下壁畫,一拳打進墻壁,拽出一截鐵環。 屋子如同遇到輕微地震般猛地一顫,墻壁里響起沉重的齒輪咬合聲,墻體出現兩米見方的裂縫,“咚”一聲巨響,半堵墻向后倒去,砸起一片灰蒙蒙的塵土。 暗室右側博物架上擺放著數十個玻璃容器,一顆顆連著rou絲的眼球漂浮在溶液里,左側由大到小豎著三口棺材。暗室中央,一個老頭背手欣賞著一幅巨型圖畫。 遠山、夕陽、兩個男人。 老頭說道:“這幅《遠山夕陽圖》怎么樣?” 這個老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