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赫倫覺得這張孩子臉有點眼熟,包括那只腿短身子胖的小狗,卻追溯不到具體的記憶。 小孩兒從抽屜里翻出一塊紅紗,沖赫倫搖了搖,笑著說:“您還記得我嘛?那天……我把您的車窗紗撕了下來,您寬厚地饒恕了我?!?/br> 赫倫想張口說話,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音。他覺得喉嚨像被一層蠟封住,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他捂著脖子咳嗽半天,眼前逐漸溢滿黑氣。他的視野愈發模糊,呼吸短促起來。 小孩兒有點奇怪,他慢慢走近床邊,“您怎么了?” 赫倫哆嗦著,比劃了一個寫字的動作。小孩兒明白他的意思,為他拿來蠟板和刻筆。 赫倫想了想,許久才寫道:“你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奴隸沒有?” 小孩兒看一眼蠟板,搖了搖頭:“您的馬瘋了一樣闖到城區,把油坊的橄欖油桶都打翻了,還碾死了一只會下蛋的母雞!最后還是被幾個馬夫一起制服的。我看見車窗上被撕了一半的紅紗,一下子就想起您了?!?/br> 他回想著,“您昏倒在車里,身邊就只有這個小娃娃。當時他還在大哭呢!” 他伸出胳膊,把塞涅卡一托。 塞涅卡已經醒了,十分乖巧。除了原本的胖臉小了一圈,臉色沒有以前紅潤外,還算沒有太大的變化。 他看見赫倫,沖他笑起來,咿咿呀呀叫著。兩片唇瓣咧開,鼓起的大腦門在燭光下微微發亮。 赫倫看著可愛而無知的嬰兒,心里一陣鈍痛。 他接過塞涅卡,直接下了床,從隨身攜帶的錢袋里掏出銀幣,賞給他一些錢。 “您要走了嗎?”小孩兒捏著錢幣,有些擔憂地說,“我的父親是醫生,他說您的頭部受到撞擊才會昏過去,需要好好休息?!?/br> 赫倫僵立著,悵然若失,思緒游離到遠方,整個靈魂好象都隨著思緒飄到極遠處了。 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拿刻筆,寫道:“給我找個馬夫,我需要去郊野一趟,就是現在!” 小孩兒瞄了一眼,沒敢反駁他,抱起小狗就跑去外面了。 他住在窮人聚集的街區,鄰居就是一位供貴族富人使喚的公共奴隸,職業便是駕駛馬車。 車夫是個老實忠厚的窮人,接過赫倫的錢幣時,還下跪道了謝。 …… 赫倫晃晃悠悠地坐著馬車,再次回到郊野。他抱著塞涅卡,在車夫的攙扶下走到與盧卡斯分離的地方。 郊野的寒風不減,嗚嗚地涌動在他耳邊。月亮已經走到夜幕中央了,依舊散發著慘淡的白,好象環境的冷都是由這輪寒月吐出來的。遠方浮動著連綿的黑山,近處是堅硬的黑荊棘。唯有枯黃干燥的草叢,證明這個地方還有顏色。 赫倫的斗篷被吹得鼓起,肺部里無形的結石還在浮游著。他順著沿路的小徑,哆哆嗦嗦地走著,嘴唇越來越抖。 郊外早已沒有了獅子。赫倫走了很久,在一叢枯草上看見了半干涸的血跡。 他眼前發黑,喉頭吞咽一下,繼續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像一個帶活氣的尸體一樣走著;最終,他在粗糙沙石間撿起了盧卡斯的劍。 赫倫趔趄一下,用手捂著嘴,耳邊響起雷電爆裂的聲音。他的眼前逐漸漫起黑水,漆黑一片,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見了。 車夫扶著他慢慢走回馬車。根據蠟板上提前寫好的指示,他駕著馬車,將赫倫送回了家。 赫倫恍恍惚惚地下馬車,走進自己的家宅。 奴隸們連忙迎上來,女奴接過他懷里的塞涅卡。 赫倫刻寫了命令,捂著胸口往前走著。 他手里拿著盧卡斯的劍,腿腳像失去了重量,越來越輕飄。他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分布著零碎的光芒,腦袋里象有一灘沉滯的油脂在亂晃。他的呼吸逐漸微弱起來,胸口間的悶郁塊兒愈發往上提,馬上就要嘔出來。 終于,他承受不住,軟綿綿地跪倒在地。 他抓著前襟,急促地喘息幾下,喉頭一疼,就吐出了一灘血。 …… 加圖索接到口信,拉起睡夢中的蘇拉,當即趕到表弟的家宅。 蘇拉在見到塞涅卡的那一刻,死去已久的靈魂又復活了。她失去神采的眼睛被點亮了,枯萎的皮膚在見到兒子時豐潤起來;好象一具白骨迅速生長起血管和皮rou,五臟六腑重新開始運作了。 她摟抱著塞涅卡,拼命親吻他,一邊吻一邊哭。 加圖索沒能在中庭里見到赫倫。按照禮儀,赫倫應該親自在中庭迎接他們。 他產生一種不太好的直覺。 他沒有告訴蘇拉,徑自去了赫倫的臥室。 赫倫僵硬地躺著,面無血絲,嘴唇也泛白,柔軟的長發散落在枕被間,被子蓋到他雪白的頸項。他的黑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帷幔,也不眨眼,完全失神,沒有了聚光,像蒙上灰塵的兩顆黑珍珠。他的呼吸似乎只出不進,像一只空洞的空殼子。 “我的天哪!我親愛的赫倫……”加圖索走到床邊,震驚地說,“你怎么了?!” 赫倫沒有反應。 加圖索很驚慌。他坐到床邊,搖了一下他的肩膀,問:“我的表弟……你看上去就像丟掉了靈魂……” 赫倫緩緩移動眼珠,視線漫無目的地撞上加圖索的眼睛。就這樣,他看了加圖索半天,才意識到表哥來了。 他無聲地坐起來,靠躺在枕頭上,拿過床邊的蠟板。他停頓半天,捏著刻筆的右手不停顫抖,顫巍巍地刻寫道:“他還是死了?!?/br> “誰死了?!”加圖索驚道,“天??!你不能說話了嗎?我的天啊……” 他震驚地叫嚷著,腦門感到一陣涼意,腦際里掠過許多驚險恐怖的場面。他甚至覺得赫倫已經瘋了,不然不會寫出這么荒誕的話。 他握住赫倫的手,驚慌地問:“你是怎么救出塞涅卡的?” 赫倫思維混亂,頭發散亂地披下來,顯得很病態而脆弱。他躺回靠枕,眼窩泛紅,臉色黯沉得像蒙了一片灰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像即將溺水而亡的人。 加圖索趕緊把他扶回床上,給他蓋好被子。他并不認為,此時的赫倫能夠清楚地說話。 赫倫的情緒激動,盧卡斯的死亡如針扎rou,給他造成極大的刺激。他的力氣像是隨著喘息漸漸被抽走,很快就蹙著眉陷入了昏睡。 加圖索安頓好表弟,將紗帳放了下來,嘆了口氣。 他找到一個奴隸,問:“你的主人之前去哪兒了?” “不知道?!迸`搖了搖頭,一臉茫然:“他只說要出門,讓我們準備馬車,就帶著護衛走了?!?/br> “他帶誰一起走的?” “盧卡斯,但他并沒有回來?!迸`說,“他是個勇敢威猛的角斗士,主人非常信任他?!?/br> 加圖索想到那個強壯健碩的身影,心里一緊。身為政客的敏銳直覺,讓他多少有些了然。 “照顧好你們的主人?!奔訄D索命令道,“明天我再來看他?!?/br> 奴隸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 第二天清早,在奴隸給水鐘蓄水時,加圖索就帶著蘇拉一起過來了。 赫倫已經起床,坐在鏡前梳理頭發。 他神情木然,原本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渙散無光,好象遮了一層云翳。身上只穿一件內襯衣,小腿和腳全部光裸著,就這么踩在冰涼的大理石上。他深刻纖細的鎖骨線影影綽綽,被長而凌亂的頭發半遮??;而他極為端美的五官也因為柔和的鬢發,使他雌雄莫辨,甚至有種病態美。 他拉扯著繩子,將長發系成類似馬尾的一束,通過面前的銅鏡看向身后的加圖索夫婦。 加圖索注意到,今天他沒有點燃熏香。 “赫倫?”加圖索咳了咳,試探性地喊一聲。 赫倫靜默著,拿過蠟板,緩慢地刻寫道:“我不想參選護民官了?!?/br> 夫妻兩人走過去,看一眼蠟板。 加圖索輕嘆道:“我親愛的表弟,你恐怕做了個很愚蠢的決……” 蘇拉捂住了他的嘴,朝他使了個眼色。 她走過來,蹲下身子,攬著他的腰,用她充滿母性的、溫柔的口吻輕聲說:“護民官不要求辯術水平,只要政見正確,憑借你的貴族出身,一定能爭取來?!?/br> 赫倫搖搖頭,將蠟板和刻筆丟到一邊,不再寫字了。 他的肩膀輕輕顫抖,額角開始冒汗,睫毛隱隱泛出水色。他呼吸得越來越快,用手指擋在嘴前,無法自控的模樣,完全失去了養尊處優的作派。他就像一只被吹到極限大的皂角泡,敏感至極,一陣微風就能將他粉身碎骨。 加圖索走過來,攬著他顫抖的肩膀,說:“我想……那個盧卡斯……應該不想見到你這樣,假如他還活著的話?!?/br> 赫倫猛地一頓,停止了顫抖。 加圖索繼續道:“他以最健壯的身軀邁向冥河,不該換回這么一個脆弱的你。你覺得呢?盧卡斯的主人?” 赫倫安靜地低下頭,一語不發。 他散亂無序的思維有所收斂,破碎成碎片的靈魂開始拼湊。這句話給了他一點理智和斗志。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有的童鞋問獅子為啥不吃布魯圖斯,這是因為獅子是一種認主的動物。 赫倫得的是暫時的“癔癥性失語癥”,脆弱敏感的人受到刺激時,容易得這種心理疾病?!獊碜园俣劝倏?/br> 第53章 達荷的邀請 赫倫平息一會,把布魯圖斯的威脅信交給加圖索,在蠟板上刻寫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他雖然不能開口說話,但寫字的能力還沒有喪失。 蘇拉給赫倫重新梳了頭,還烘培了果醬面包。夫妻倆沒有逗留很久就離開了,他們需要將這件事上報給法院。 赫倫腿腳打著晃躺倒在床,一條腿無力地耷拉到床外,骨線明顯的腳踝骨像光影交織而成的工藝品。 他歪過頭看向窗外,陽光穿透玻璃窗打在他的臉部,金黃的碎色翩躚于他的眉眼。夾在濃厚繁密的睫毛之間的,是黯淡無彩的黑眼珠。 他捏起手腕上的小短劍,在床頭的銅盆里洗干凈,對著陽光來回劃過眼前。 短劍投射的一道陰影掃過他的臉。 下意識地,他在模仿當年盧卡斯的動作。 他的眉頭開始劇烈打顫,睫毛根部泛起一圈紅色,一汪淚水在眼眶里慢慢凝結,好象在巨大熱力與擠壓中瞬間凝固的琥珀。 有些傷心事是絕對不能回想的。一旦回想,那就像鋸子鑿刻心臟一樣,把每根血管都割斷,每根脈絡都被研磨成齏粉,每一寸皮膚都被灼燒成油脂。 除了痛,他還冒出精神上的缺失感;像深埋地下的老樹根被連根拔起,像狂熱的信徒眼睜睜地看著圣殿被摧毀??傊?,是長久寄以為生的靈魂支柱發生了斷裂。 他縮起身體,不住地哆嗦。很久,他才鎮定下來。 他無聲地親吻指間的藍戒指,披上一層斗篷,光著腳,恍恍惚惚去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