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銅鈴般的金眼瞪大,它前腿的疼痛激怒了,露出獠牙,饑餓使它渴望血rou。 它再次撲過去,爪子狠拍盧卡斯,指甲像鐵釘一樣悉數展出。與生俱來的蠻力讓它突破盾牌,刺穿他赤裸的肩膀。 盧卡斯隱忍著,揮劍去砍獅子的脖子。 疼痛幾乎抽掉他所有力氣??伤檬至?,他知道這是一場不能輸的搏斗。 血染紅了獅子的鬃毛,它忍耐疼痛的能力比人強得多。它連連向前壓,用爪去刨盧卡斯的肩,撕扯下一片皮rou。 盧卡斯覺得對戰的不是獅子,而是一個力氣無窮大的野蠻人。 赫倫緊張得近乎要窒息。臺上的一切都和當年重復,他急出一身汗,心里開始絕望。 獅子把盧卡斯撲倒在地,盧卡斯能聞到獅口中噴涌的惡臭。他用劍死死抵住獅子的嘴,那帶滿倒刺的舌頭越來越近—— 嗖地一聲,一只三叉戟幽影般閃過,刺穿了獅子的脖子。它被這股猛力帶翻身體,喉嚨里冒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很快就斷了氣。 盧卡斯死里逃生。 他強撐著坐起來,渾身都是黏稠的血。身段強壯的他有些虛弱,像一只傷痕累累的困獸。 他掃一眼人群,看到一臉激動的赫倫,也看到一張極為熟悉的臉—— 那是一張黑如木炭的臉,短碎的頭發像沼澤旁的泥點。他是這樣黝黑,顯得眼白就像牛奶一樣。 盧卡斯想起來了。 他是他曾經的對手,是個擅長三叉戟的網斗士。赫倫曾在葬禮晚宴上挽留他的性命。 人群嘩然。這場捕殺就這么結束了,還是以不合規矩的方式。因為有第三人的介入,盧卡斯贏得并不光彩。人們非常不滿意,響起一片噓聲。 最終,裁判判定平局,關聯的賭局也隨之無效。 赫倫顫抖地盯著網斗士,產生奇異的慶幸。 當初一個細微舉動,會在現在挽救了盧卡斯的性命,改變了應有的走向。 這種慶幸使他頭皮發麻。 他突然想到一句話:為神明引路的人終將被神明引路。 這一刻,他沒有為拾人牙慧而羞愧,反而有種在體悟希臘哲學的感覺。 盧卡斯一瘸一拐地走下臺。他腳步打晃,手臂無法抬起,皮rou撕裂外翻、露出陰森森的骨頭。大量失血使他臉色慘白,慘兮兮得像從煉獄受刑歸來的罪靈。 赫倫和網斗士扶著他走出角斗場。 “神護佑我波利奧,沒讓你把它帶走!”赫倫嫌棄地說,“老實說,我在蠟板上寫下押注時就后悔了!你這個混蛋!” “很抱歉,主人……”盧卡斯渾身發冷。 他轉頭看向網斗士,懇切地說,“你救了我?” 網斗士白他一眼,“我沒想救你,只是不想讓你輸。畢竟波利奧大人救過我一命。如果我沒看到蠟板,我才懶得弄臟我的三叉戟、去救你這個沒用的家伙!” 盧卡斯低笑兩聲,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第17章 盧卡斯的誓言 醒來時,盧卡斯發現自己泡在木桶里,頭上還纏一條毛巾。 木桶邊擺著繃帶和剪刀,濃郁熏鼻的藥味讓他打個噴嚏,藥草熬制的水漫過他的肩膀。他靠在桶邊,熱氣冉冉上升,肩膀像被火燙似的疼痛。 奴隸進屋,往木桶里添加深褐色的藥水。 “你醒了?”他瞅了盧卡斯一眼,“你知道你用了多少副藥草嘛?” 盧卡斯扭過頭,“多少副?” “50副?!迸`比劃一下,“主人花了150個第納爾給你治傷!這些錢足夠再買一名新的角斗士了,還是身價很高的那種?!?/br> 盧卡斯震驚,眼睛微微睜大。這一瞬間他的表情是定格的,他明顯受寵若驚了。 他捧起一把藥水聞聞,伸出舌尖舔了舔,喃喃自語道:“真苦……一定很有用?!?/br> “你可要給我好好恢復,不要浪費這些錢!”赫倫走進來,黑著一張臉,“事實證明,凡是自作主張的奴隸,都不會有好下場!” 盧卡斯低下頭,“我只是不想看到您……因為那個布魯圖斯而生活艱難?!?/br> 赫倫嗤笑,“我和他的事用不著你cao心。你只是個奴隸,能做什么?” 盧卡斯瞅他一眼,故意抬了抬身體,露出觸目驚心的肩傷。 皮rou撕裂糜爛,深深淺淺的紅,像一團暗火,又像一片貼附的腐rou,與周邊蒼白的皮膚格格不入。 他故意用手按壓肩膀的傷處。有淡紅的血絲現出,順著胸膛滲進桶里。 “我承認我越矩了……可我的確是因為您和他的事受傷的?!彼麧M臉委屈,使出苦rou計,“仁慈的您一定會讓我傷個明白,不是嘛?” 赫倫注視他一會,揮手示意奴隸退下,倚坐在木桶邊上。 他擋住了燭光,騰騰翻滾的水汽中,頎長的剪影很不真切。 “還記得我曾經讓你找過一只金盒嗎?”他說,“那里面可能藏有普林尼的遺囑。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可除了那只金盒外我沒有任何線索?!?/br> “遺囑?!”盧卡斯壓低了聲音,“您已經繼承家產了……” “遺囑上說布魯圖斯才是繼承人?!焙諅惪嘈?,“不止是遺囑,他可能還知道普林尼印章的下落。 盧卡斯驚疑道:“可您的手指正戴著大人留給您的印章?!?/br> 赫倫看著右手,緩緩轉動黑戒指,嘆息道:“普林尼有兩枚印章,但我手上只有一枚。如果遺囑被找出來,再加上印章作證,波利奧就是布魯圖斯的了。我是普林尼的親生兒子,卻隨時有可能失去這一切……”他郁悶地說。 盧卡斯緊鎖眉頭,他已經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所以您千方百計毀掉他的信譽,就是為了讓法院懷疑遺囑的真實性?” “沒錯。這樣的話,判決會對我更有利。你知道法院的那些官員,總會拿個人意志去判斷別人,然后就像狗死咬住骨頭一樣不肯改變!” 盧卡斯沉默起來,藍眼珠不斷晃動,像在思考什么。 “這并不是最究竟的辦法?!彼肓讼胝f。 “我知道?!焙諅愑悬c郁悶,“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br> 他低下頭,手指微微顫抖,呼吸愈發沉重起來,“我不能失去波利奧!我已經習慣了貴族的生活。如果讓我成為庸碌的平民,我一定會像離開水的魚一樣干涸而死……” “不會的!我會為您想辦法,幫您擺脫這個結局!我發誓!”盧卡斯眼神堅定。 “您的父親被美色所迷,他的遺囑是被魔鬼誘惑而寫的。是他拋棄了自己的兒子……您不該受任何罪,我的主人……” 赫倫的目光掃過他,“盧卡斯,我相信你是個忠誠的奴隸。我已經把最要命的秘密告訴了你,絕不允許你有背叛我的意圖!” 盧卡斯注視他一會,突然拿起一旁的剪刀,向左手掌狠狠扎去。 “我以鮮血向神明起誓,我會對您終生忠誠!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氣,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的臉頰被熱氣蒸得發紅。纏在額頭的毛巾掉下來,白蛇一樣松垮垮地纏在脖子上,使他像一個埃及的雜耍演員。 赫倫瞥到汩汩冒出的血,很滿意這忠誠的誓言。他抱起雙臂,饒有興致地看著盧卡斯,手指一搭一搭地打著手肘。他的剪影十分優美,脖頸高貴地繃直,即使輕慢都使人覺得理所當然。 他以命令的口吻說:“記??!你是我的奴隸,你的生死皆由我做主。所以,以后不要隨意去死,因為只有我才能控制你的死亡,由不得你自己!” 盧卡斯緊繃著身體,重重地點頭。 …… 盧卡斯傷得很重,好得也很快。他一貫很乖順和細心,勤快地泡藥草水,扶赫倫下馬車時會踢開石子,吃飯也是老實地蹲著吃。 他時常練劍,偶爾跟來興致的赫倫打一局。更多時候,他都會閱讀書卷、認真地臨摹拉丁文。他總是對著鴿群朗讀,念錯了被其他奴隸指正,他也嬉笑著接受;他也喜歡靠坐石柱下,翹起一條腿,像孩子一樣學寫字。 這個粗莽的日耳曼男人,在讀書時像一位假正經的紳士;可一旦闔上羊皮卷,他就會叼一根稻草,鋒芒畢露地笑著,那股痞里痞氣的男人味就四處溢散,任何東西都不能使他軟弱。 唯有面對赫倫時,他才表現得像一只馴服可愛的大貓。 這天清晨,空地中回蕩著磕巴的朗讀,錯字連篇。 盧卡斯來回踱著步,咕咕叫的鴿群被他分成兩半,云朵一樣匍匐在他腳邊。他穿著深紅的短袍,從高處看,就像一道紅閃電劈開白羽做成的云彩。 他走累了,頓住腳步直接坐地上,手捧著羊皮卷,費勁地回想下個字的讀音。 突然,一顆玉米砸在書卷上,嘣地一聲。 他覺得是鴿子啄食時甩飛了玉米,沒怎么在意,繼續讀下去。 接著,第二顆、第三顆玉米像珍珠落盤似的掉下來,有的甚至砸到他頭上。 他心里一沉,抬頭往上看—— 赫倫壞笑的臉就這么撞過來,像一只美麗的小惡魔。 盧卡斯愣了愣,旋即沖他一笑,舉起羊皮卷搖了搖,一副亟待表揚的模樣。 赫倫挑了挑眉,暗自滿意盧卡斯的聽話。 ——可事實證明,他并不如表面上安分。 就在這天下午,盧卡斯再次不告而別了。 和上次一樣,他留下一張字條: 【我還會回來,請不要剔除我的家籍?!?/br> 奴隸把紙條送來時,赫倫正在餐室,哼著歌兒,調制一杯顏色分層的酒。 他放下酒具、接過紙條一看,倒抽了一口氣。 “這個混蛋!”他猛地一拍桌子。酒杯被震得跳起來,平靜的色層糾纏在一起,呈現出亂七八糟的顏色來。 奴隸畏畏縮縮的,沒敢吭聲。 赫倫把紙條攥成一團,氣惱地說:“自作主張的奴隸必須受到嚴懲!” 奴隸咳了咳,掂量著用詞說:“……您要不要剔除他的家籍?” 赫倫想了想,把紙團又展開,壓平褶皺,嘆口氣說:“算了……等那家伙回來再說吧?!?/br> 第18章 遲鈍的赫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