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兩人查點完財物,布魯圖斯沒有多停留。他拒絕了赫倫的晚宴,帶著五箱絲綢就匆匆離開了。 赫倫側躺在沙發上,銀盤里堆滿了食物。他格外開心,葡萄酒喝了不少,有點醉酒的慵懶派頭。奴隸為他倒酒,他用餐刀把面包剖開,擠上沙拉醬,鋪上幾葉苣頭菜和魚子醬。 他吃東西很緩慢,姿勢也十分優雅,確保手不沾油、嘴不掉屑。 盧卡斯掌燈走進餐室,吹滅燈罩內的蠟燭。 赫倫躺著看他,高舉酒杯說:“盧卡斯,來嘗嘗這些?!?/br> 他伸出腳尖點點身邊的空地,小腿和膝蓋就這么明晃晃地暴露出來。 盧卡斯不太自然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躺下。 “奴隸是不能背對主人的,轉過身來?!焙諅惷畹?。 盧卡斯翻過身,看到赫倫的嘴唇被酒杯口緊抵,眼角微微發紅,眨眼的速度也慢了半拍。 他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把目光挪走,飛快地喝一杯酒下肚。 “您為什么要欺騙布魯圖斯呢?”他問,“裝箱上的單價是48個第納爾??少R瑞斯家的奴隸告訴我,您談成的價格是110個第納爾?!?/br> 赫倫挑起一邊眉毛,“看來我有了一個靈通的信息使?!?/br> “那個奴隸服侍您和賀瑞斯的晚宴,他無意間聽到了?!北R卡斯悶悶地說,“您損失太多錢了。您是不是……想幫助布魯圖斯大賺一筆?” 他低下頭,越說聲音越小,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 “你說的沒錯。我的確在給他送錢,而且是很多錢?!焙諅惒灰詾橐?。 “光是一步絲綢,您就損失了62個第納爾??梢恢谎b箱里就有70步……”盧卡斯有些激動,“我不得不說,您就像失去了一座大理石豪宅,就是為了那個弱不禁風的布魯圖斯……” 赫倫笑道:“你好像很擔心我?” “噢,您是我的主人……”盧卡斯低聲說,“我的吃喝用度全仰仗您的賜予。我必須要擔心您和您的波利奧……” 赫倫自顧自地呡著酒,沒有回答他的疑問。 盧卡斯撕掉一塊面包,味同嚼蠟地啃著,像嚼著一團濕棉花。他難以下咽,只得喝一大口酒,把面包硬生生灌進喉嚨。 “不喜歡嘛?”赫倫放下酒杯,“你的表情,就像是在哭?!?/br> “沒……沒有?!北R卡斯低垂著頭,“我只是不怎么喝酒……” 兩人躺在沙發上吃了很久。地上堆滿果殼和碎屑,捻成團的餐巾紙像一朵朵小白花,奶酪切得凌亂,支離破碎的魚刺到處都是。 過分的飽腹感使赫倫昏昏欲睡。他的頭越來越沉,最終枕在胳膊上…… 他被一記急促的尖細女聲吵醒了,那是他熟悉的聲音。 “赫彌亞!你怎么能讓奴隸躺著吃飯?!” 盧卡斯跳下沙發,向突然降臨的范妮下跪認錯。 赫倫支起身子,懶洋洋地說:“盧卡斯,下去吧。這里沒你的事了?!?/br> 盧卡斯猶豫一會,聽話地告退了。 范妮愈發消瘦了。 她的臉色白里透青,像干冷石膏外涂一層青粉,嘴唇也沒什么血色。她失去了貴婦該有的風貌,像一個即將入土的人。額前那枚黑曜石像是她的陪葬品。 “家里必須要有規矩。你這樣縱容,奴隸會變懶的!”范妮聲色嚴厲。 赫倫站起身,拿起一塊奶酪蛋糕。他捧起母親的手,輕吻她的手背,又翻過來把蛋糕塞進去。 他的表情極度溫順,這無疑取悅了范妮。 “哦……我的赫彌亞……”范妮轉怒為笑,“我對這樣的你總是沒轍……” “他是一名為我賺獎金的角斗士,對我忠心耿耿。我應該去獎賞他的?!彼麨樗o了緊羊毛斗篷的系帶。 范妮揪起眉頭,“不要與那種粗野的奴隸走得太近。他是蠻族人,對自己的行為是不加控制的。我怕你會吃苦頭……” “不會的?!焙諅愋χ鴵u頭,“很多人的外表和內心是截然相反的?!?/br> 范妮欲言又止。 赫倫對她身側的弗利緹娜說:“去給母親倒一杯葡萄酒。我敢保證,從高盧進口的美酒會使她忘記所有哀愁!” 弗利緹娜點點頭,剛要邁步就被范妮攔住了。 “醫生已經禁止我飲酒了,赫彌亞。我可能連rou食都吃不了……” 赫倫驚訝,“母親,您的病已經這么嚴重了嗎……” “我可能活不到半年了?!狈赌輵n傷地說,“醫生說我的肝臟像是被巫女施了法術。我快去見普林尼了,但最后的時間,我想和我的兒子一起度過……” 赫倫沉默起來。 母親的壽命快要結束,距離那一天也更近了。但現在沒有半點線索,布魯圖斯似乎也沒采取行動。 一切就像死水一般平靜。 他沉重地嘆口氣,對弗利緹娜說:“這段時間母親住在家宅,由你來照顧?!?/br> 第15章 魔鬼引路人 范妮在家宅住了下來。 醫生屢次為她診斷,每次的臉色都更沉重些。她病得厲害,只能吃清淡的蔬菜湯,像粘長在被窩里,渾身散發濃郁的藥草味,每說會兒話就要休息一下。 弗利緹娜一刻不停地服侍她,端湯送藥,非常細心和忠誠。 書房里,蜷皺的羊皮卷擺得整齊,莎草紙溢散青澀的味道,刻滿字的蠟板散亂在地,水鐘滴答計時。似乎連空氣都有刻上拉丁文了。 一縷陽光照射盧卡斯的頭發,呈現厚重的鎏金色。粗野的角斗士此時顯出書氣,刀疤密布的手握住了刻筆。那本該是他永遠不會摸的東西。 房間里十分安靜,只有針尖刻劃蠟板的沙沙聲。 赫倫兌現了諾言,手把手教盧卡斯讀寫。 盧卡斯伏在桌案上,艱難地臨摹簡筆畫般的拉丁文。他的額上擠出汗珠,瞪大了眼睛,時不時咬咬刻筆,像幼童一樣磕磕絆絆地刻寫,拿筆姿勢極其怪異。 赫倫交疊雙腿坐上桌案,一只胳膊向后撐著,慢慢地啃著蘋果。 他看到筆尖下歪斜的“pollio”,像冬天里被凍僵的蟲子,可憐至極。 盧卡斯寫完后,還來回描幾筆,試圖讓字更端正些,實際沒什么用。 “寫得不錯?!焙諅愐б豢谔O果說,“最起碼我能看出你寫的是波利奧?!?/br> 盧卡斯受到鼓勵,又刻寫一遍,這次明顯圓潤多了。 他滿意地放下刻筆,松了口氣。 赫倫見他寫完,把蘋果咬在嘴里,側身關掩百葉窗。 窗葉縫隙間的陽光照亮他的眉眼,其他五官隱于陰影中。他像被陽光蒙住了眼睛,那雙深邃的黑眼睛收攏盧卡斯的身影、他的蠟板和刻筆。 ——以及世界上所有東西。盧卡斯想。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突然開口:“我很愿意學讀寫。如果您有那個好意,我還想跟您學希臘文?!?/br> “當然可以。前提是你要先會讀寫?!焙諅惸孟伦炖锏奶O果。 他伸出食指,拂過身旁的一排羊皮卷,定格在一卷上抽出。他把卷軸打開,指甲點了點標題,“認得嘛?” 盧卡斯對著生詞搖搖頭。 “這卷書叫《神譜》,很適合你這種剛剛會認字母的人讀。當年我的教仆就逼我抄寫它,很有用?!?/br> 這時,一個奴隸慌張跑進來,臉上擠滿汗珠,濡濕的衣袍黏在身上。 “主人,浴場出了事故……大理石橫梁突然斷了,砸死了三個奴隸……包工說要您賠款?!彼眯渥幽ò涯?,“他說如果您不賠,就把波利奧的冠名撤掉?!?/br> “三個奴隸?”赫倫收斂笑容,“要賠多少錢?” “300個第納爾。他們是有技能的奴隸,身價要貴一些?!?/br> “玫瑰園不是有收入嘛?”赫倫說,“用那個來抵?!?/br> “那筆錢還沒有到,普林尼大人是和安敦尼簽的合同?!迸`說,“您也知道,那個家族總喜歡拖欠貨款,出了名的摳門!” 赫倫想了想,“神龕里不是有黃金和珍珠嗎?把它們典當了換錢?!?/br> 奴隸震驚地抬頭看他,遲遲不肯動彈。 “快去!”赫倫催促道,“那些玩意兒除了招致偷竊外,沒有任何用處?!?/br> 奴隸偷偷打量他的臉色,起身飛快地離開了。 赫倫心里有點急躁。和當年一樣,他陷入債務危機。盡管這次不那么嚴重,他也不得不勒緊腰帶過日子。 “您果然缺錢了?!北R卡斯咳了一聲,沉郁地說。 赫倫轉過身,移到嘴邊的蘋果又放下來,“我教你一點修辭學吧?!彼p笑著,“你能理解這句話嗎——為魔鬼引路的人終將被魔鬼引路?!?/br> 盧卡斯愣了愣,有些摸不著頭腦。 赫倫挑起一邊眉,“你很快就能理解它的意思了?!?/br> “我現在可也不想理解什么魔鬼引路?!北R卡斯嘆口氣,“我只想讓您不要過拮據的生活?!?/br> 赫倫放下蘋果,神秘地沖他一笑。 …… 正如赫倫所言,消息來得很快。 布魯圖斯因為販私鹽而被元老院禁商。他倒霉地碰上風頭最嚴的時候,被當作反面教材以儆效尤。他被罰了一大筆錢,在法院的信譽一落千丈,成了他無法洗掉的污點。法院甚至追蹤他以往的生意記錄,逐個盤查他的生意伙伴。 一時間人心惶惶,沒有人找他合作了。同行紛紛洗手不干,茶余飯后憐惜地悲嘆:“那個可憐蟲布魯圖斯……”,還帶點幸災樂禍的笑。 盧卡斯告訴赫倫這個消息時,他在歡樂地篩著杏仁粉,用開水慢慢沖泡,又舀上一勺蜂蜜。 “據說是個倒賣絲綢的人揭發的。布魯圖斯收了錢,卻一直沒有送貨。絲綢商趕到他家要貨,發現裝箱里只有私鹽?!北R卡斯說,“他算是完蛋了。那些元老好不容易抓到一個私鹽販,恨不得昭告天下!” 赫倫攪拌著杏仁粉,“跟我猜的一樣,他果然仿造了一模一樣的合同、向賀瑞斯要貨。我可是提醒過他別打歪主意?!?/br> “他真是蠢?!北R卡斯說,“難道他不會親自和賀瑞斯談生意嗎?” “他可一點也不蠢?!焙諅愋π?,“合同本就是以他的名義簽署的。賀瑞斯只對熟人賣絲綢,布魯圖斯沒跟他接觸過,仿造一張合同是最簡單的辦法。他只是沒想到,我寧愿損失一棟豪宅,也要讓他聲名掃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