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錢思德忍住最后一點理智,才沒有將眼前這雙手打開,他拎起自己礦泉水瓶,往挪了挪幾米,像是躲避瘟疫一樣躲開了這一對老人。 老太太手僵在原地,大概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有些不知所措,她抬頭看了看身邊的老爺爺,嘴唇抖了抖,什么話也沒有說。 周遭的人有些看不下去。 這老太太明明是好心,即使不想吃,客氣回幾句是最起碼的禮貌吧,這種態度做給誰看??? 尤其是剛剛接收了老太太好意的路人,正打算出來說幾句話,一個年輕的姑娘從角落的位置站了起來,一屁股坐在了兩個老人的腳邊。 “奶奶,能給我一個餅么?!惫媚镩L著一張娃娃臉,穿著的抓絨衛衣領子剛好遮住了下巴,顯得一張臉更小了,“我快餓死了?!?/br> 老太太回過神,遞過去一張餅:“孩子,給你?!?/br> “我都二十五了,可不是孩子了?!惫媚锱踔茸约耗樳€大的斌,狠狠的咬了一口,“我姓木,叫我小木就好了?!?/br> 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老頭都被逗樂了:“二十五就不是孩子了啊,在我們面前,誰都是孩子呀?!?/br> “是是是,你說的都是?!蹦枪媚锟兄炑b模做樣嘆了口氣,“這餅太好吃了,吃人家的嘴短呀?!?/br> 一群老頭老太太哈哈大笑,覺得這閨女招人稀罕,都明白這姑娘一直就坐在角落里,早不出來晚不出來,這時候出來,是特意給兩老化解尷尬的。 長得討喜,說話也討喜。 這段插曲被一個姑娘插科打諢過渡了過去,周圍的氣氛重新變得熱絡了起來,一直到寺院的大門打開,兩位老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錢思德坐在不遠的地方,靜靜的看著,像是和對面的一撥人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隨后趕來的游客越來越多,到開門的時候,已經人擠人的地步。 他恰巧站在了那姓木的姑娘身后,被后面的人推著往前擠著,不自主的撞了上去。那姑娘身材有些較小,這一撞幾乎將她手中拎著的袋子撞了下來。 “抱歉——”錢思德低低的說了一聲,抬眼剛好看見了前面姑娘回過頭時的眼神。 ——幽幽的,像是在看著一個死人。 *** 木魚一推開門,就聞到了家里彌漫著濃郁的香味。 排骨湯,光聞味道,就成功勾起了木魚肚子了饞蟲。 她放下包,手中抓著一塊木牌,順著香味找到了廚房的,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灶臺前,穿著淺灰色的高領線衣,圍著藍格子的圍裙,手中拿著勺子在瓦罐里攪了攪,放了些蒜花下去。 “回來了?”他蓋上瓦罐,將勺子放好。 側過頭就看見木魚立在廚房門邊,見她臉上帶著笑容,眼神溫和,看來一天都很順利,“見到大師了么?” “見到了?!蹦爵~將手中把玩的木牌給司度看,“話我帶到了,資料也親自送到了他的手上,大師說他會在意的,等輪回回來跟他們詳聊。諾,還送給了我兩個平安符,這個是你的?!?/br> 平安符對常人的用處就不大,對他們這些人就更沒有用了,不過一些紀念品的紀念意義,遠比它原本的意義要來的重。 司度接過木牌,掃了一眼:“這是平安符?” 為什么是泛紅色的? 因為這是姻緣符呀—— 木魚直視著司度,睜眼說瞎話:“大概各個寺廟的平安符制式不一樣,現在不還講究與時俱進么,我看著這樣式挺漂亮的,你系在包上怎么樣?” “好?!彼径纫矝]多在意,將木牌塞進了圍口袋里,“你先去洗手,馬上開飯了?!?/br> 司度下廚,木魚一直是抱著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心態,要不是要表現出些許矜持,她都要把臉埋進碗里了。 “今天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沒有?”司度像是無意間問道。 這是兩人平常聊天基礎的開場白。 司度平常端著的家長氣勢,這一時半會也改不了多少,不過半年下來已經好很多,聊天時頂多語氣從叔叔輩的人,轉到了哥哥輩的人。 好歹同輩了。 木魚想了想:“法源寺莊重肅穆,好玩的事情倒是沒有遇到,但是遇見兩個奇怪的人?!?/br> 司度:“怎么說?” “兩人年紀差不多,四五十歲中年男人,身上煞氣很重?!蹦爵~想了想,“一個吧,出手就是百元大鈔,說要買我當時坐著的臺階位子,他倒是沒有什么其他問題。而另一個——” 司度低頭喝了一口湯,就聽木魚說:“他大概活不了多長時間了?!?/br> 他斂起雙眸:“生老病死,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你無須太過在意?!?/br> “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一瞬間沒有繃住表情,大概讓他看出什么了?!蹦爵~表情有些疑惑,“可怪就怪在,即使從我神情看出什么,大部人也不會太當一回事,可他見到我就像是見到鬼一樣?!?/br> 司度夾了一筷子青菜給木魚:“想不通就不用想了?!?/br> 木魚看著司度的側臉,果斷扔開不想了。 他們這樣的人,首先學會的不是該怎么記住,而是該怎么忘記。 *** “大哥,到底怎么了?”周延吉看著躺在床上,面如金紙的錢思德,嘆了口氣,“不是去了法源寺燒香了么,怎么回來成這樣子了?!?/br> 這明顯是嚇得。 錢思德眼神有些飄,似乎才發現周延吉進屋了,聲音嘶?。骸澳阍趺催^來了” “我打電話打算問問老趙遺物怎么處理,怎么打都沒有人接,就過來看看?!敝苎蛹叩酱皯羟?,將窗戶打開,讓外面的空氣和陽光透了進來。 屋子大概幾天沒有開了,里面彌漫著都是汗水被蒙餿的味道,還有煙味和方便面的味道,他剛剛踏進來的時候,撲面而來的味道讓他幾乎嘔了出來。 從地上撿起掉落的棉被放在一旁的沙發上,周延吉掃了一眼桌上的安眠藥,從桌底撈出一瓶礦泉水,找了個看著還算干凈的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水。 走到床前,將錢思德扶起來,一邊喂他水一邊說:“我叫了份外賣,你喜歡的皮蛋瘦rou粥,你先吃點墊底,等有了力氣,我送你去醫院一趟?!?/br> 錢思德喝了半杯水,眼中的焦距找回了不少,語氣虛弱而嘶?。骸安挥萌メt院折騰了,我沒生病?!?/br> “沒生病,吊幾針葡萄糖也算完成任務了?!敝苎蛹獓@了口氣,“你這樣整天自己嚇自己可不行,年紀也不小了?!?/br> 錢思德沒有說話。 周延吉知道一兩句話根本沒有什么用,就不浪費力氣說話了,他們三人一直從年輕的時候走到這把年紀,什么事兒都干過,到了年紀自然會心虛。 當心報應。 人都是怕死的,越老越怕死。 一杯水喂完,周延吉以為錢思德閉著眼睛睡著的時候,錢思德突然的睜開了眼睛:“我那天一大早就趕去了法源寺,遇上了一個姑娘?!?/br> “二十幾歲,看著很有靈性,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和尚,都很喜歡她。我還看見她跟方丈和熟識,方丈親自出來迎接的,她問方丈求了個姻緣符,方丈調笑了幾句,還被她理直氣壯的堵回去了?!?/br> “你理解我的意思吧,和我臨時起意不同,她去法源寺是早就約好的,所以我遇到她肯定是個偶然,她看別人的眼神雖然有距離,可一直是溫和的?!?/br> “但是,她看我的眼神?!?/br> “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第七十三章 周延吉的手抖了下,側過頭的時候,對上了錢思德黝黑無神的眼睛,正打算開口說些什么,錢思德一把推開周延吉,俯身側倒床沿,彎腰就吐了出來。 錢思德幾天沒有吃東西,怎么可能吐出什么。 周延吉立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錢思德先吐出大口大口的水,然后吐出來的,則是大口大口的鮮血。 如墜冰窖。 胃癌晚期。 周延吉從醫院出來,抹了抹臉,感覺臉上皺紋又多了。 老大送醫院后,很快就檢查出結果來,癌細胞已經全面擴散,基本上沒有什么可救的希望。 原本還沒有這么悲觀,可是這段時間,趙天飛意外死去在前,錢思德胡思亂想在后,身體如同潰堤,等查出來的時候,已經藥石無醫了。 錢思德的老婆跟他早就離婚了,唯一的閨女還在上學,不過大概連他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 他平時看起來不顯,但是其實是三人中最會過日子的人,前些年折騰的,加上這些年盈余的,銀行賬戶上已經是一個非??陀^的數字。 錢不缺,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周延吉也只能每天抽空去看一次,照料錢思德的事情,多半是交給護工。 即使天天見面,周延吉也能明顯感覺出,錢思德一天比一天消瘦,臉色越來越難看,到后來,周身彌漫起了死氣。 再也沒有常人的鮮活。 這天周延吉走進醫院,看見錢思德正坐在床上寫著什么,大概是寫的太過專心,連病房里進了人都沒有發現。 周延吉站在錢思德的身后,看著他面前的床上桌一頭擺著賬本,一頭擺著信紙,大概已經寫了幾頁,右手邊壓著的信紙上滿滿的都是字跡。 掃了幾個字,周延吉就明白了錢思德在做什么。 遺書。 錢思德正在交代身后的事情。 也對,這幾天他一直是自己吃藥,自己去做化療,自己去繳費……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周延吉慢慢的退了回去。 在醫院門口的小攤前吃了碗餃子,然后再報攤上買了一份雜志,坐在醫院的走廊上翻了半本雜志后,這才假裝剛剛到踱步走進了病房。 錢思德死在一個雨夜里。 他全身痙攣的在病床上掙扎,慢慢的,力氣越來越小,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推進急救室之前,錢思德抓著他的衣擺,吐出了兩個字,剩下的話被護士阻隔在了急救室的門外。 在剛剛一片的腳步聲中,錢思德從喉嚨口冒出的氣音,去了錢思德自己,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聽得見。 但是周延吉聽懂了。 周延吉坐在走廊上,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腦子里緩慢的回放著錢思德帶著氧氣罩時的口型。 他說—— 報應。 *** 兩個月,連著cao辦了兩個兄弟的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