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宋軼郁悶地看了看自己胸口,兄臺,你不懂非禮勿視么?這樣直白地盯著女孩子家胸口看,即便不明顯,但也是天大的冒犯! 劉煜被他這眼神給刺激到了,將宋軼擋在身后,危險地盯著他。沮渠牧卻依然坦然,“你確定嗎?” 劉煜非常不滿地挑眉,“當然確定!” 宋軼臉皮再厚也有點泛紅,但鑒于沮渠牧遭受過非人折磨,她決定原諒他的輕浮,尷尬地笑了笑,“女扮男裝只是為了在北地方便行事?!?/br> 沮渠牧沒再說什么,既沒有表現出常人應有的驚訝,也沒有劉煜預計的排斥抵觸,他就那樣繼續享用他的早飯,偶爾依然會抬眼看他們。 宋軼淚流滿面,誰來告訴她,怎么與一個心理受到嚴重創傷內向自閉的成年男子交流? 昨日刻骨畫像一事一出,有皇子公主助陣,還有魏帝賞賜,一大早漱玉齋的門檻便被踏破了。各種拜帖請柬紛至沓來,劉煜高坐麒麟臺,宋軼就看到一個個名士能人無視她的存在,徑直登臺。 江左曾經盛行玄談之風,就是兩個人坐在一起,談宇宙哲理,談天下大勢,比悟性,比學識。這些拜會也跟玄談差不多,但沒有一個人在劉煜嘴下撐過過一刻鐘。宋軼都要嘆為觀止了,果然,這個世道做得好,不如說得好。 說得好的理所當然可以當師父,只有埋頭苦干的才會當徒弟。 劉煜從辰時末刻一直談到午時初刻,宋軼磕了兩大盤瓜子,喝了兩大壺茶,為劉煜計數的竹簽,插了兩大罐。 沮渠牧坐在另一側,拿著畫筆畫了一上午。宋軼磕瓜子磕得累了,終于沒忍住,還是決定去跟這個問題青年溝通溝通,她離他還有三丈遠,沮渠牧若有所覺,抬眸看到她,眼中神色無多,作為一個健康的正常人,宋軼十分體貼地打破沉寂,“你在畫什么?”作勢還要跟他探討探討。 沮渠牧很不給面子地擱筆,將墨跡未干的畫一折,揣進懷里,答:“沒什么?!?/br> 宋軼:“……” 她這到底是該過去呢還是該退回去呢? 沮渠牧一臉淡定地看著她,大眼珠子在眼眶里爬了兩圈,朱唇輕啟,道:“那個,你不打算回宮了么?” “我本不屬于大魏皇宮,何談一個回字?” 呃,尼瑪你的漢語水平完全沒必要在這種時候突然長進啊。 “可你是武威公主親自招入宮的畫師?!?/br> “你不也是,不也在漱玉齋么?” “……” 宋軼覺得,一定是武威公主昨日聽了沮渠牧那些過往的反應傷了他自尊,是以這位才會負氣不回。但很快她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天真純良了。 午飯后,宮里來人了,是武威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名義上是對昨日拓跋琿來找茬表達一下關心,順道問一下他們何時有空進宮,實則是來看這個跟漱玉齋壓根沒關系的匈奴美人為何還滯留在漱玉齋。 沮渠牧的回答是他仰慕畫骨先生的驚人絕技,想切磋切磋。一句話直噎得那大宮女翻了白眼,她還從未見如此不識抬舉之人。 送大宮女離開,宋軼問他:“你的目的難道不是娶武威公主回去,坐穩北涼王位?” “她既然看輕于我,我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豈不是更被她看輕了去。人性賤,掌握主導才能最終贏得勝利?!?/br> 宋軼下巴半天沒合攏,她很想問一句,你不會用這套法則征服了整個神奇部落吧? “我怎么沒早認識你呢?”你看,以前她一直粘著劉煜時,被人百般嫌棄,她一宣布放棄,就輪到劉煜死纏爛打粘著她了。嘖嘖,果然人性賤??! 于是,劉煜舌戰完最后一個所謂名士,從麒麟臺下來,便見他家王妃突然變得高貴冷艷了,自己沖她笑,以前都能被迷得五迷三道,今日竟然當做沒看見。 劉煜走過去,伸手便要去揉宋軼那撮呆毛,這時,李宓過來了,遞上一份拜帖,上面赫然寫著王贊的名字。 宋軼那根呆毛沖天而起,呵呵,老狐貍,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第一百一十章 這王贊也是一個有野心的, 太原王氏那本也是大門第,可到了南地, 硬被北方來的門第壓得毫無出頭之日, 什么瑯琊王氏啊, 潁川庾氏啦, 陳郡謝氏啦等等,上面的頂級門第一波一波的,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好不容易輪到他上位了, 晉王朝卻覆滅了, 還禍及了他滿門。 雖然早看出晉朝會覆滅,他也早留了后手,沒曾想會覆滅得這么快,自己還來不及抽身, 家族便被誅滅了,導致他孤家寡人獨闖北魏,怎么看怎么像是喪家之犬, 太原王氏門第高度量大, 不計前嫌, 愿意接納他,可這個接納是無法滿足他下想一步登天的野心的,他也承受不住從能左右皇帝翻云覆雨的高位上墮落到仰人鼻息受人施舍的巨大落差。 昨日漱玉齋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他敏銳地捕捉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現在他不過剛到不惑之年,還大有可為, 絕對不能就此被埋沒。 今日他又觀察了一天,發現登門的所謂名士能人也不過爾爾,入門也不過是跟畫骨先生玄談論道罷了,就玄談而言,他可是曾經江左屈指可數的人物,否則以王家家底如何能坐上侍中之位? 于是王贊趾高氣揚地進了漱玉齋。 當一個人越是自卑越是沒有底氣時,便會用一些形式上的高不可攀來粉飾門面,此時的王贊看在宋軼眼里便是如此。 回頭,她對劉煜道:“他認得你,讓我來吧?!?/br> 劉煜發現自從聽了王贊這個名字后,宋軼整個人精氣神都不一樣了,沮渠牧也很清楚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不是說她做了什么惹人懷疑的事,而渾身上下充塞的氣質徹底變了樣,這感覺很像當初司隸臺找她為虞芷蘭的骸骨刻骨畫像時,面對吳邕的模樣。 那一瞬間,劉煜便明白了,這就是宋軼里北魏的目的。 將那個正在爬臺階的人看了一眼,劉煜道:“好,讓薛濤跟著你?!?/br> 麒麟臺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房間,縱橫交錯,毫無規律可循,王贊一進入這里便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能震驚又麻木地跟著侍者向前走。 焚香沐浴,這是見畫骨先生的老規矩,王贊聽說過,也十分配合,可最后他并沒有見到畫骨先生,而只是見到畫骨先生的徒弟,心中隱隱升起一股怨氣,整個人越發高貴冷艷起來。 宋軼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正眼也沒抬一個,而是兀自做在那里清閑地煮著茶。 身后的門一關,王贊連門都摸不到一扇,只得往前走。 “請坐?!?/br> 宋軼口氣淡淡,說不出怠慢,但絕對沒有重視的意思。 王贊心里又不滿了幾分,掉毛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只能忍了。 “王大人可是覺得我漱玉齋看人下菜,你虎落平陽,隨便一條狗都能欺負了去?” 王贊面色變了變,抬手一揖,“這位可是宋先生?失禮了。王某不過因為沒見到畫骨先生有些失望罷了?!?/br> 宋軼抬眸,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因為意味不明,王贊又難免覺得自己這是被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給嘲笑了,可偏偏他又不能斷定人家在嘲笑他,只好當做沒聽見,乖乖在宋軼對面落座。 宋軼頭一回意識到自己太把這個王贊當回事了。以前的對手,不管是吳邕也好,虞泰也罷,即便是那個禽獸一般的存在羅敬輝,那可都真算得上是真漢子,絕對的人物,可這位…… 呵呵,似乎除了能說會道,能忽悠得那位昏君遠賢良誅功臣,似乎并沒有特別的本事。而昏君司馬榮光應該是他最大的殺器,一旦這個殺器不在,他便也跟著一無是處。難怪逃到魏地這么多年,他在仕途上依然毫無建樹,如今似乎是在武平公姚崇府上任長史。 姚崇乃羌族,后秦皇室,其長姐乃魏帝拓跋肆的第一位妻子,因為鑄金人不成,生前未能被封后,拓跋肆對其十分寵愛,可惜紅顏薄命,十年前去世,魏帝將其葬于云中金陵,追謚號昭哀皇后。 其兄姚鴻,是后秦最后一位國君,被開元帝劉乾所滅,雖以二王三恪之禮相待,但終究是階下囚,后秦一滅,姚崇便投奔了北魏,那時長公主還在,對他這個弟弟十分照拂,長公主去后,拓跋肆感念夫妻恩情,對姚崇也十分寬待,封其為武平公,陣守六鎮之一的武川。 六鎮乃是北魏于蒙古的北面防線,向來是鮮卑貴族們的集散地,勛貴子弟皆到六鎮磨練,久而久之,導致整個六鎮都比其他地方的將士高人一等。 拓跋肆讓姚崇鎮守最重要的武川,這足夠說明對其的重視。 不過在鎮守武川前,這位可是沒事干就死咬著江左不放的,誰叫他有亡國之仇,沒記錯的話,當年與大司馬王溫交鋒的正是這位。 宋軼看著裊裊煙氣升騰,茶已煮好,只等她用以待客。 “畫骨先生并非不想見王大人,但在見之前,有幾個問題需要厘清?!?/br> “先生請講?!?/br> 宋軼為他倒滿一盞茶,“王大人是南朝舊臣,若是北魏與南朝開戰,王大人會站在哪一邊?”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宋先生覺得我應該占哪一邊?” 宋軼點頭,“的確,如今南朝于你還有滅族之仇!” “宋先生慧眼?!?/br> 宋軼又問:“若是沒記錯的話,如今你所效力的武平公姚崇應是十二年前,唯一戰勝王大司馬的悍將,也是導致瑯琊王氏全族覆滅的禍首之一。王大人對此怎么看?” “說禍首,宋先生言之過重,兩國交戰,只是為江山社稷,成王敗寇,自古如是?!?/br> 這是一個敏感的問題,王贊回答得很是小心,也小心觀察著宋軼的反應。聽完自己的回到,宋軼又點點頭,看不出到底是贊許還是貶斥。 “當年王大人逃離江左,直奔姚崇賬下。說起來,后秦被滅時,王大人便已經在晉帝身邊擔任侍中之職,姚崇竟然心無芥蒂,以長史之位相待,莫非你們之間有什么私交?” 這個問題并不比前一個問題敏感,若是換做一般人,問心無愧的,隨便找個托詞就能冠冕堂皇一言代過,但到王贊這里,他霍然站起,面色通紅,義正言辭質問道:“宋先生可是想冤枉王某通敵賣國?” 宋軼淡漠地看著他,“我以為,后秦被宋帝所滅,而你王家也是被宋帝肅清的,你們有共同敵人,自然可能結為同盟……” 王贊臉色變了變,暴漲的氣勢瞬間被宋軼這枚小刺扎透,漏完了。 宋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王大人如此激怒,莫非這之中,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贊眼睛尷尬地轉了轉,重新坐下,“當然沒有!我王贊,問心無愧!” 呵呵? 這位還真是不怕天打雷劈。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br> 王贊收斂脾氣,佯裝淡定,“宋先生請問?!?/br> “當年晉帝忌憚瑯琊王氏功高蓋主,意欲除之,身為晉帝身邊得力寵臣,王大人應該也出了不少力吧?不知道王大人都做過些什么?” 王贊終于謹慎起來,“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某還是那句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皇命不可違。宋先生為何非要揪著這個不放呢?” “風云榜所載之人,必是有大作為之人。王大人于戰功上無所成就,那總要看看在輔佐帝王時,在朝政上是否有建樹?雖然王大人在北地也待了十余載,畢竟只是在一公侯名下任長史,相比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而言,著實少了些功績。宋軼孤陋寡聞,或許,王大人能告訴我,于國于民于家,你曾經可做過些什么?” 王贊的老臉直接癱了。 要論玄談論道,他的確是個中翹楚,但要論實務功績,他自己都想不出來有何可對外人說。 “王大人若是想不起來,那宋軼冒昧一說,權當拋磚引玉?!?/br> 王贊默默松了口氣,大概,自己應該是有作為的吧,要不然如何能在晉帝跟前擔當要職若許年。 “王大人曾輔佐晉帝,沒功勞也有苦勞,最后還順利幫晉帝扳倒了權勢滔天的瑯琊王氏,若晉帝還在世,或許會給你封官加爵。只可惜,瑯琊王氏一倒臺,大晉王朝迅速陷入戰亂,社稷分崩離析,最后甚至被劉宋替代,而戰亂頻仍,致使生靈涂炭,王大人的功績,于國于民,或許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禍國殃民!” 王贊怒氣暴漲,拍案而起,可他的手剛拍在茶幾上,一柄劍便架在了他脖子,王贊身子一抖,氣勢消了一半。 宋軼像是沒看見薛濤的無禮,繼續說道:“因你之過,致使太原王氏獲罪,你逃之夭夭,卻讓父母兄弟,妻兒子侄被斬首示眾。父母于你有生養之恩,兄弟于你有手足扶持之義,于家這一條,漱玉齋只能給你一個忘恩負義的評斷。你,可有異議?” “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贊梗著脖子,試圖上演一出英雄末路被慳吝所害的悲壯戲碼。 宋軼點點頭,依然看不出情緒,讓薛濤退下,重新給王贊倒上一盞茶。王贊雖然表現得很硬氣,其實心里早亂了方寸,腦子有點懵,完全沒搞明白這個宋軼到底想干什么。 他慢慢坐下,試探地看著宋軼。盡管戴著面具,但可見的眼睛和嘴,是最能泄露情緒的地方,任他識人無數,竟完全看不出她他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仿佛他真的只是以超脫世外的眼光在評判他這個人。 “以上,就是漱玉齋根據各種資料對王大人得出的評斷,以這樣的情勢,宋軼只能遺憾地說一句,王大人不適合錄入風云榜,相反,還可能被列入jian臣行列,被后世所唾棄?!?/br> “你說的那些都得不真的!”王贊幾乎本能地否認。 一個人無恥起來是沒什么底限可言的,宋軼毫不意外,只道:“可,這些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是不是真的,又有誰關心呢?魏帝如此重視漢族能臣,而遲遲不啟用你,想來應該也是知道這些,才不敢貿然行動吧?!?/br> 王贊氣息一滯,這話,說到他的心病上了。魏帝對漢臣,完全可以用求之若渴來形容,只要愿意歸順,都會許以高官厚祿,平步青云。他給自己的留的后路就是這個,結果,姚崇舉薦三次,三次都被魏帝無視,思之再三,也只能是南朝舊事所阻,白白讓他浪費了十年光陰。 王贊猛灌了一口茶,宋軼貼心地給他再滿上,露出一副淡淡的笑模樣,王贊恍然大悟,“宋先生一語中的,王某慚愧,先生與我開誠布公,可是有什么破解之道?” 宋軼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只上鉤的魚兒,道:“王大人很聰明?!甭龡l斯理抿了一口茶,繼續道;“歷史這種東西是可以篡改的,王大人仕途升遷的阻礙,只是那段沒任何意義的過往。若是知道內中詳情,或許,畫骨先生可以幫你,讓你名留青史,享譽四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