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宋軼直畫到天黑, 畫像才畫好第四幅,而中間她幾乎沒有休息。她不休息, 廷尉府的人便不能離開尸體, 沒有誰能當著這樣的尸體吃下飯, 于是一幫人陪著她餓到酉時, 手腳都軟了。 “你可以休息一下?!蓖匕犀q非常衷心地提醒。 宋軼道:“六個貌美如花的女子,拋尸時都被毀容,想來那位兇手是很忌憚她們的面容被認出來的。我為她們刻骨畫像的事已經傳得人盡皆知, 若不當眾畫完, 難保不被人盯上殺人滅口?!?/br> 拓跋琿眉頭跳了跳,這還真當自己是個大殺器,有被殺人滅口的價值了? 好吧,畫到現在, 四幅畫出來,四個人的身份都被證明是失蹤,其實, 他也開始相信了。 當第五幅畫出來, 再次被證明是失蹤之人之后, 拓跋琿肯定地點點頭,“你的確有值得殺人滅口的價值?!?/br> 打開第六具尸體,宋軼突然愣住, 滿臉不可思議地看看拓跋琿, 感慨道:“北地民風很彪悍??!” 拓跋琿看著那第六具尸體,眼神也有些古怪, “禽獸任何土壤都可以生長,也并非只有北地才有?!?/br> 這第六具,雖然穿著女人的衣服,但是,尸骨分明是個男子,而且,無疑,還是個傾國傾城的男子。 宋軼在勾勒他面容時,神經都透著顫栗。這種美是真的能令人亢奮的。 拓跋琿看不出她在亢奮什么,又忍不住將那尸骨看了看。 “這個人的身份,可能會有些麻煩,廷尉府真打算追查到底?” 突然被這樣問起,拓跋琿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宋軼沒有抬頭,“剛才聽你手下對那五名女子的稟報,皆是一般平頭百姓,很多人都能對平頭百姓動手,但我看這位小公子,恐怕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動得了的了?!?/br> 拓跋琿欺近一步,看到剛畫出的一雙眉眼,心口陡然一縮。吸了好半晌的涼氣,他才癱著臉道:“現在連我都想殺了你滅口!” “你可以當沒看到這幅畫?!?/br> “已經晚了,三殿下還在呢?!?/br> 上位上拓跋佛貍坐得端正,他沒走,其他的人自然也沒退,一群人就這樣陪著宋軼坐到現在。 聽到這邊議論,拓跋佛貍率先起身,看過來,這人他不識得但有人識得。 “這是清河崔氏家的小公子崔階,去年失蹤,傳言為江左來的流民軍所殺?!?/br> 北方漢人中有四大一等門閥,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而又以清河崔氏為首。 別說是外來的鮮卑人,即便是漢人統治中原,也必須有這些大門閥的支持。這些大門閥在混亂的北地,歷經十六國戰亂而不衰,反而愈發強大興盛,足可見其實力。 魏帝一心想要招攬這些門閥,若這崔家小公子死在南朝流民手里,也就罷了,可若是死在這平城,還跟五名女子被亂葬在一起,那平城的貴族門閥難辭其咎,若再查出個好歹來,呵呵,那真不是殺幾個罪魁禍首就能了事的。 因為深知其中厲害關系,拓跋琿才更覺心涼。 “與其擔心那些無法預知的后果,不如將事情查個清楚明白,嚴懲兇手,給清河崔氏一個交代!”拓跋佛貍發話了,“我想父皇讓你來仿漢制,建廷尉,為的便是能讓胡漢更好地融合在一起,紙包不住火,就算此刻隱瞞下此事,他日東窗事發,只會讓漢族門閥離棄我北魏?!?/br> 拓跋琿頭一次正視拓跋佛貍,拱手道:“殿下說得是?!?/br> “此事還請堂兄親自向父皇說明一下?!睕]想到拓跋佛貍也拱手,還稱呼了一聲堂兄。 拓跋琿心情瞬間生出幾分異樣,“殿下客氣了,這是臣分內之事?!?/br> 宋軼畫完最后一幅畫,時間已經移到戌時末刻,所有人都屏息靜氣,都意識到這個無心的舉動帶來了怎樣嚴重的后果。 宋軼將崔階的畫交到拓跋琿手里,笑瞇瞇地看著他道:“后悔來找茬兒了?” 如果時光回溯,拓跋琿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會抬著尸體來漱玉齋,或許,他會選擇另一具。捫心自問之后,他發現,自己最可能直接抬了崔階的尸體來證明。 私心里,他是無法容忍大門閥子弟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的,胡漢融合既然存在問題,就要將那些劣根修正,若修不正就拔除! 拓跋琿將畫鄭重接過,說道:“很慶幸漱玉齋能來北魏,今日之事,宋先生辛苦了!” 宋軼摳摳面頰,“那個,我不是白做事的,那一千二百兩……” 拓跋琿又被噎了一下,只是噎著噎著也就習慣了,“明日,我親自送到漱玉齋!” 宋軼滿意地送他們離開,拓跋佛貍看了一眼那邊酒樓也離開了,劉煜看著沮渠牧,這位似乎完全沒有走的意思。 在劉煜的逼視下,沮渠牧面不紅氣不喘,“借宿一晚?!?/br> 李宓正要引人入內,便聽得劉煜道:“他是北涼皇子,你是西涼亡國之君,這樣好么?” 聽聞此言,李宓全身毛孔都變得緊致了。 沮渠牧道:“西涼不是我滅的?!?/br> 李宓扶額,這種爛事,能不提么? “漱玉齋端正中立,不偏頗任何邦國,超脫塵世之外,方能顯公道正義?!?/br> 劉煜側目,你也就這點出息。 李宓懶得理這個無恥之徒,還想用他來打壓情敵,門兒都沒有! 李宓就跟什么事都沒發生一般,領著沮渠牧入內。 門庭冷清下來,宋軼說:“這北魏不好對付啊?!?/br> 劉煜點點頭。 單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來,鮮卑是下了大決心要民族融合的,一方面推進自己的民族漢化,從整個平城,明明胡人多,說得卻都是漢語,由此可見一斑;另一方面還大力招攬漢族的能人志士,北地的塢堡世家,其他政權投奔而來的勢力,來者不拒。 反觀南朝,從五胡亂華,北地淪陷后,對胡族都持排斥態度,還時不時內訌一下,長此以往,北地只會越來越強大,而南地卻可能會被逐漸蠶食削弱。 這種時代,打仗靠的是人力,邦國強大也是靠人力,南朝若不能保住人力優勢,被吞并是遲早的事。 可參透天下大勢又如何,再繁盛的王朝都有覆滅的一天,歷史的步伐不是一兩個人能夠抵擋得住的,有些東西不過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問心無愧便可。 這邊拓跋琿一走,對街酒樓的人也離開了。拓跋勵明顯亂了方寸,在那些畫一幅一幅被畫好,名字一個一個被披露之后,他就知道最后的□□煩肯定也藏不住了。 他得先去探探拓跋琿的口氣,看他要如何處置。 王玉龍還跟在后面,不聲不響,拓跋勵走出好遠才醒悟過來他的存在。轉頭對他說:“聽聞原本你們才是太原王氏的嫡系,當年胡族南下,嫡系勢力龐大才能順利逃到南地,卻因為去得晚了,沒能像瑯琊王氏這種北方門閥占得田地和人口,沒落為次等門閥,后來改朝換代,還被抄家滅門,逼不得已逃回江北。如今反倒是讓旁支成了大器,有人提起太原王氏,想到的也是那個王氏,跟你們卻是毫無干系的?!?/br> 漢姓四大門閥,可都是姻親,同氣連枝,這崔王兩家關系最是親厚,如果崔家事發,王家必然幫襯。 王玉龍雖沒明白拓跋勵突然說及此事的目的,但此話卻真真說到他心坎上了,雖然現在他身為鎮遠將軍,但卻遠遠無法與王家的勢力相提并論,他的爵位功名要用命來換,而太原王氏的子弟,朝廷想用高官厚祿聘請入朝都還得派特使求著來。而當年因為嫡系南渡時帶走大量的錢財,給北地本家留下的幾乎是一個空殼,如今落魄,豈不受人奚落? “這也是沒奈何的事啊?!?/br> “那倒未必。如果你能成為我拓跋皇室姻親,總有東山再起,奪回正統的機會?” 王玉龍悚然一驚,這位該不會是說武威公主吧? “你且回去好生想想,”頓了一下,又道:“跟令尊商討商討,他見多識廣?!?/br> 王玉龍愣了一下,怎么突然又提起他父親了。他不知道自己并不待見這個拋妻棄子獨自逃亡的父親么? 王玉龍恭恭敬敬揖了揖,便回去自己的府邸。 拓跋勵也迅速離開。 拓跋佛貍慢幽幽地從黑暗中走出來,似乎很享受這北地春風。 “你們太子殿下興致似乎很好,那邊該是廷尉府吧,這大半夜的,還急著去商量正事呢!” 幾名侍衛抹汗,“殿下,那是您皇兄?!辈⒉皇鞘裁次覀兊奶拥钕?。 “差點忘記了呢。慚愧慚愧?!?/br> 眾侍衛:“……” 拓跋琿沒料到太子會深夜駕到,屁股還沒坐熱又前去接駕。 拓跋勵施施然在上位坐下,只道:“聽聞你今日去漱玉齋了,還讓那位畫骨先生的徒弟刻骨畫像,可有什么結果?” 這事鬧得很大,拓跋勵聽聞并不奇怪。 拓跋勵是儲君,拓跋琿又極受魏帝重用,兩人又是堂兄弟,私下關系本就不錯。拓跋琿也沒多想,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經過說了,包括在崔階這個敏感問題上。 “若涉及到清河崔家,那可是大、麻煩。你真相信那個宋軼能刻骨畫像?萬一這是南朝的陰謀呢?” 這個懷疑也有理有據,拓跋琿道:“我已找仵作查驗,從年齡身長,那具尸骸,恐怕真是崔家那位小公子?!?/br> 拓跋勵露出凝重之色,沉吟半晌,“那你打算如何做?” “明日一早稟明皇上?!?/br> 可拓跋琿沒想到的是,當宮門一開,他第一時間稟明此事時,魏帝竟然已經知道了,并且還命太子主理此事,他輔佐查辦。 這位太子殿下何時對這種事如此感興趣了?他不是一向不屑漢人這些章法律令么? 出了宮,拓跋琿親自帶著千兩黃金來漱玉齋,宋軼一雙狐貍眼都笑沒了,“廷尉大人可真大方!” 拓跋琿道:“這是皇上賞賜的,我代為轉交罷了?!?/br> “咦……”宋軼翻了翻,除了千兩黃金真沒有那一千二百兩銀子,“所以,廷尉大人這是堂而皇之地要耐我賬?” 拓跋琿翻眼,誰特么要耐你賬了,千兩黃金還不夠? “你為朝廷辦事,朝廷賞賜你黃金,這才是應當!我給你銀子那叫私相授受!” 宋軼一個白眼翻回去,“可是朝廷沒有來漱玉齋找茬兒,也沒懷疑我人品!” 拓跋琿:“……”他到底遇上個什么混蛋玩意兒?非得這樣跟他不依不饒么? “好!那把這一千兩黃金退回去,我給你一千二兩百銀子!” 宋軼一把抱住箱子,“皇上的恩賜能退?你這是枉顧皇權!” 拓跋琿被她整得徹底沒脾氣了,站在那里哭笑不得。 劉煜走過來,摸摸宋軼的沖天呆毛,笑道:“小徒頑劣,讓你見笑了?!?/br> 沮渠牧去前廳用早飯,路過這邊,看到劉煜順毛的動作,頓了一下,視線便鎖定在宋軼那不安分的幾根呆毛上,手心有點癢,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撩著了。 宋軼沒有問拓跋琿打算怎么查,也沒問魏帝的決定,自然,他們漱玉齋知情的一個字也不會泄露。 送走拓跋琿,劉煜才帶著宋軼去用早膳,他們一出現,沮渠牧的視線便粘過來。換個人還會做得隱晦一點,他卻堂而皇之,觀察得十分直白,宋軼身上汗毛都豎起了一層。 “沮渠兄在看什么?” “你的頭發似乎很軟?” 宋軼、劉煜:“……” 李宓有點懵,匈奴人都如此直白的么?覬覦一個人覬覦得如此簡單粗暴,沒見人名花有主么? “很少有男子能軟成這樣?!本谇料袷峭耆珱]意識到別人的異樣目光,繼續說道,言辭沒有任何猥瑣之意,仿佛單純只是好奇,好奇宋軼男生女相,好奇劉煜與宋軼兩個男人在一起如此輕松自然的曖昧著,他像是發現了一片新大陸,并試圖從這片新大陸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出路。那眼神是十分認真純良的。 “她是女人?!眲㈧蠈⒄嫦嘣以谒媲?,不管是否會砸碎他最后的希望。 對于一個曾經被女人留下心理陰影的人而言,女人無疑是最危險的存在,足夠讓他退避三舍。沮渠牧愣了愣神,視線落在宋軼胸前,坦蕩胸懷似乎很缺乏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