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徹底消失
早晨六點,天光已經大亮,安怡小區被棲在成片樹枝上的蟬叫鬧得沸沸揚揚。 六十多歲的王紅英吹不得空調,早早地就被熱醒了。她起床洗了個降溫澡,再熬了點兒綠豆粥,蒸了兩個素餡兒包子慢條絲理地吃起來。 待吃飽喝足,她換上一條淺藍碎花的綿綢直筒裙和平底涼鞋,再提著菜籃子出門,準備上市場買菜。 “王姨早??!”秦曉也提著萊籃子,牽著雙胞胎兒子往樓梯口走。 “王奶奶好!”雙胞胎異口同聲地朝王紅英問好。 “哎!乖??!這么早就上學了呀!阿福、阿樂好棒!”王紅英慈愛地摸摸倆小孩兒的臉,牽過其中一個,與秦曉帶著孩子一起往下走。 王誠耀在車里坐了很久。他不知道下步該怎么辦。 是這樣遠遠地看上一眼假裝什么都未改變好呢,還是走上前直面事實? 他躊躇不前,舉棋不定。 然而,時間并不會為他多停留一秒。 他的母親正牽著鄰居家的孩子和人邊說邊笑地朝大門口走來。 王誠耀再無時間多想,“呯”地一聲下車關門,急沖沖地走上前去,站在了大門的正中央。 雖說安怡小區的大門很大,足有十多米寬,但當一個人突兀地站在正中央一動不動的時候,還是怪異地令行人多看兩眼,尤其這還是個長像英俊、衣著考究的,面露頹色的年青男人。 王紅英和秦曉牽著孩子穿過大門時當然也不例外地看向了王誠耀。 然而,也就僅僅是瞥了一眼而已。 “王姨,要不中秋節您和我們回咱老家住幾天吧!不是我夸,我們那兒的小吃可是上過央視美食節目的,味道絕對合您意!” “這……我考慮考慮吧。我們學校說是要組織退休教師去隆源寺旅游,不知道有沒有沖突?!?/br> “王姨這退休日子可逍遙??!才出國玩兒了一圈,這就又有活動等著啦!” “哎,我要有兒有女cao心,哪兒還有空往外瞎跑?所以也別羨慕我,一個孤寡老人,只能自己找事情樂一樂罷了?!?/br> “王姨瞧您這話說的,放心吧您嘞,我們就是您的親人,阿福、阿樂就是您的孫子!成歡膝下就現在這樣兒了?!?/br> “哎,好……好!” 王誠耀跟在兩個有說有笑的人后面,聽了一路,心也碎了一路。 他再也走不動了,目送母親走進市場后,便頹然地跌坐到了地上。 熱轟轟的太陽正逐漸釋放著它的威力,過往行人或搖扇或擦汗,無不被這日頭烘烤得莫可奈何。 但是,此時的王誠耀再也感受不到絲毫光亮和溫度了,他的身體如墜冰窯般瑟瑟發抖,緊握的拳頭抵在水泥地上已隱隱有血絲滲出。 “小伙子,你這是哪兒不舒服嗎?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大爺拄著拐杖,提著豆漿、油條,停在他身旁關切地問道。 王誠耀抬頭看了看陌生的老大爺,心理悲凄地想:陌生人,我真的變成了陌生人。 他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朝老大爺深鞠一躬,轉身失魂落魄地向自己的車走去。 “真的是一切都變了嗎?”王誠耀倒車、加速,再次匯入了茫茫車流。 凌三早上一到公司,就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往常上班前二十分鐘竊竊私語的,溜崗竄崗的今天似乎突然都轉性兒了,個個神情嚴肅地忙著自己的事。 這種異常讓凌三想去茶水間倒杯水,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正當她坐在座位上準備打開電腦時,隔壁人事部的八卦姐夏婷伸出腦袋朝凌三擠了擠眼睛。 凌三識趣地低下腦袋靠近隔板,示意夏婷說話。 “聽說老總今天要來?!被聤y容的夏婷瞪圓雙眼,氣沉丹田,說出的話愣是沒一個字用了聲帶。 “哦?”凌三也配合地只用嘴唇拱出一個圓兒。她心理奇怪:王誠耀不是天天都來嗎? 接著她又一想:不會是昨晚上…… “大家注意了!”肖柯的聲音打斷了凌三的猜測,她隨眾人一起抬頭看向西裝革履且一臉嚴肅的總經理助理肖柯。 “還有半個鐘頭,我們的bss阮總就要過來了。雖然阮總平時不怎么來公司,但我們的情況他都是十分關注的。所以大家也不要太拘謹,該干嘛干嘛。我相信大家真實的工作狀態一定會給阮總留下良好的印象。好了,大家做事吧?!?/br> 肖柯說完便轉身走出了公司。估計是去恭迎大駕了。 “夏姐見過阮總嗎?叫什么名字?”凌三難得主動八卦一回,扯了扯夏婷衣角,倆人端著杯子往茶水間走去。 “沒見過,也不知道叫什么,感覺挺神秘的。我也才在這兒干了一年多時間。公司有什么大事兒,一般都是肖助向上頭匯報,再領圣旨回來執行?!毕逆猛崃送嶙旖牵骸奥犝f公司成立就是阮總一時興起的玩笑,所以才這么愛搭不理的?!?/br> 凌三將杯子倒滿開水燙了燙,倒入水池后,放入苦蕎,再澆上熱水。 她搖了搖杯子,接著問:“公司是他一個人的還是與別人合伙?” 夏婷搖頭,表示不清楚,隨后也跟著朝自己的杯子添滿了熱水。 “小鈴鐺,你這關心點有點奇怪哦?你怎么不問他是男是女、長得帥不帥、結婚了沒有?”夏婷一臉好笑地問道。 “那你知道?”凌三反問。 “我當然……不知道!”夏婷咬牙。 “走吧,回去工作了?!绷枞α诵?,提醒道。 于是,兩人一前一后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肖柯看著雖是一副娃娃臉,人卻十足的精明。在意動干了兩年多時間,所有人不管老的少的都得通過他與老板溝通交流,這除了阮總不喜與人打交道的緣故外,還有他的確能力出眾的原因。 今天早上剛起床的時候,他接到了阮總的一通電話,說是已經到了行川,準備到公司看看。 肖柯掛了電話后有好幾分鐘腦子呈一團漿糊狀。 電話另一端傳過來的每一個字他都聽清楚了,但連起來要表達個什么意思,他是一點兒也沒弄明白。 于是,他走進洗手間洗了把冷水臉,這才漸漸神魂歸位,急哄哄地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說出這個驚人大消息。 公司其他人怎么想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經過自我調節后,他現在一點兒也不緊張了:阮總是個典型的技術宅,除了平時不愛搭理人這一點外,其它的都還好。 只是,他站在地下停車場公司專屬停車位恭侯bss大駕時,仍是不自覺地瞎猜著,阮總這突然襲擊究竟為的啥。 其實阮錚也不知道自己為啥突發奇想,大半夜不好好拼裝機械,反倒開著車子連夜趕到行川來。 他一慣夜貓子習性,生物鐘早和正常人對立了。他看了下時間,快八點半了,是他準備睡覺的時候了。 他打了個哈欠,強睜著眼睛,在gps定位的幫助下,成功地將自己那輛軍綠色大切諾基開進了茂源大廈的地下停車場。 “阮總,您來啦!”待阮錚將車停好后,肖柯及時上前拉開了車門。 “肖柯?”阮錚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助理,怎么這么嫩?未成年?我雇了個童工?以前都是視頻聯系,這是第一次面對面交流,感覺……呃,有點兒不太習慣。 “你多大了?”阮錚把疑惑問了出來。 “哦?我……我下個月就滿三十了?!毙た卤粏柕糜行o語,要知道他可是阮錚親自招進來的。 “阮總。路上辛苦了!”見阮錚不再開腔。肖柯一邊引路一邊找話。 和阮錚只簡單打過眼不同,肖柯暗暗地格外細心地打量起了阮錚:三十多年,一米八左右,偏瘦,劍眉挺鼻,一雙古潭似的眼睛毫無光彩,呃,像是要睡著似得靠在電梯墻上瞇著。下巴上冒出來青色的胡子茬……沒剔! 再往下看,唔:背心、沙灘褲、托鞋! 肖柯吞了一口唾液,呵呵,我們的阮總大人真是灑脫隨性??! 電梯很快就到了9層,肖柯輕咳一聲:“阮總,我們到了?!?/br> 阮錚適時睜開了雙眼,站直身子,伸個懶腰走了出去。 而這時的公司一干人等,男男女女,正按照肖柯先前的指示該干嘛干嘛,確實給進來的阮錚一副員工奮力拼搏的忙碌感。 “大家先停下手中的事,我們一起歡迎阮總于百忙中抽空過來視察工作?!?/br> 眾人依言站起身,面向肖柯身邊的,呃……蒼桑大叔拍掌:“阮總好!” 阮錚被三十來人整出的陣仗嚇到了,一改躬腰三道拐的站姿,向大家揮了揮手,再哈哈兩聲:“大家好,都辛苦了!忙你們的?!?/br> 說完,他也不再理會眾人,問肖柯:“我辦公室在哪兒?” 肖柯趕忙引路,帶著阮錚往里走。 “哦,那你忙你的,我睡覺了。有事不要打擾我?!笨戳搜坜k公室簡單的格局,阮錚將肖柯轟出去,拉上窗簾,挪開辦公桌上一應物品,倒在桌上開始呼呼大睡了。 目送神秘bss走進辦公室后,公司一干人等感受可謂復雜:吃驚的、幻滅的,甚至愛好清奇交囗稱贊的,不一而足。 凌三是這些人當中唯一感到一絲悵然的。 看來,王誠耀確實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個什么樣子,是否后悔過自己的選擇。 而此時的王誠耀并不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乃是自己許愿所致。他只知道自己的人生荒謬到了極致。 他把車開到了行大附屬醫院的停車場。 他是來找神經外科的主治醫師丁沐的。 那個人,不久前又和他大吵了一架,爭吵的焦點是分手還是不分手。 其實那是個無解的難題。說到底,是他懦弱,沒有擔當。 喜歡同性應該是他與生俱來的天性。丁沐和他是大學同學,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兩個人就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 如果不是考慮到母親的感受,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滿足的。 當年被游戲里的隊友阮錚相中,得以借助他的資源進入開發區成立廣告公司,一方面是為著幫阮錚賺錢養活自己,擺脫家庭束縛,另一方面則是他想等錢賺得夠多了,社會地位逐漸提高了,自己的需求就會得到更大程度的保障,這性取向的問題也便不會被無端垢病。 然而,這么些年過去了,事情并未朝著他規劃的方向發展,他成了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他不敢走下車去找丁沐。 他害怕再次品嘗母親遺忘他時,對他產生的巨大打擊,那種相逢卻不識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他掏出手機,十分熟練地拔出了一串號碼。 未響兩聲,那邊便接通了電話。 “您好,請問哪位?” “木頭……是我?!?/br> “木頭?很抱歉,我不是木頭,您打錯電話了,再見?!?/br> “嘟嘟嘟嘟……” 木頭這個綽號是上學第一天,他給同寢室的丁沐取的。那是個初秋的下午,點點陽光透過樹葉,徑由窗戶玻璃照在了皮膚比女生還要白晰的丁沐臉上。 那時的丁沐呆呆的,坐在下鋪,在他一聲“麻煩讓讓”的提示聲中,不明所以地抬頭看看他。 緣分是多么奇妙??!一個醫學專業,一個廣告專業,因為學校擴招宿舍緊缺,竟這樣住在了一起,發生了完全改變他命運的糾葛。 “木頭”這個綽號橫在他與丁沐的十年記憶中,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是他心之所喜的美好,是他一切苦痛的根源。 隨著丁沐毫無留戀地掛斷電話,他知道,他倆的故事就這樣毫無懸念地徹底消散于蒼茫之間。 心臟似乎沒有預想中那么疼痛。 是不是早有預感,早知道答案? 王誠耀突然好奇起來,他現在開的車,銀行卡里的存款,還有位于開發區公司和公寓,呃,對了,梁冉的墳墓,是否都還在那里? 于是,他像是在檢閱儀仗隊似的,開始對能證明他存在的一切展開了機械似的檢查印證。 他想,如果全都沒了,他還有繼續活下去的必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