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掌心的溫熱透過包扎得潔凈穩妥的繃布,貼在他的傷痕上,下面是跳動著的心臟,一下下撞擊著胸膛,撞得隱隱發疼。 原來也是會疼的。 蘇時疑惑地微微瞇起眼睛,清晰的疼痛后知后覺地蔓開,卻并不難捱,反而像是終于解開了早已封存的某種情緒,暖流侵入到長久冷寂的角落,于是連胸口都泛起酸麻的痛楚。 像是活過來一樣。 蘇時急促地喘了兩口氣,原本蒼白的面色泛起些許潮紅,忽然擰過身嗆咳兩聲,一口煞紫的血色落在榻邊。 那一口血竟像是結了冰碴一般,沿著丹田一路上來,叫胸口都被冰得一片寒涼。蘇時側身咳著血,身體止不住地打著冷顫,絲絲縷縷的寒意從神魂中悄然析出,又和著那一口口黯淡血色從唇角涌出來。 陸濯似乎并不覺得意外,只是穩穩攬著他繃緊的肩背,將法力源源不斷灌注進去,護住他的臟腑丹田。又抬手攝過一只暖玉杯,將靈氣化水灌注其中,端在手中慢慢溫著。 蘇時咳得頭暈眼花,心里隱隱驚疑,本能攥住身旁衣袖,氣息不定:“我——” “不妨事,都咳出來就好了,很快就好了?!?/br> 已然猜到他要問什么,陸濯緩聲開口,替他輕撫著脊背,燦陽般魂力融進對方識海,細細查過一圈,才終于徹底放心。 都已經治療了這么多個世界,愛人的神魂上竟還有難以覺察的暗傷,他已將能想得到的辦法盡數用過,卻連這暗傷的來由都不曾弄清楚,更不要說找到醫治的辦法。 直到回到了當初的世界,他才終于意識到這些暗傷究竟是從何處而來。 蘇時已經不再咳血了,只是喉間依然嗆得難受。陸濯將那一碗用法力溫著的靈水給他喂下去,見他神色漸漸好些了,又輕柔地替他拭去唇邊血跡:“現在好些了嗎?” 心神是久違的輕松,竟像是擺脫了某種早已習慣的枷鎖。蘇時眨眨眼睛,下意識點了點頭,就在那雙黑徹的瞳仁中見到一點笑意亮起,溫存的吻掠過唇畔。 “以后我補給你,我都補給你……” 法力將榻邊血色瞬間消去,陸濯將他的身體輕緩放平,堅實的胸膛覆下來,將整個人暖暖裹住。 以后就有自己陪著了。不會再叫他清清冷冷地月下獨酌,更不會孤立無援地被舊友圍堵廝殺,什么時候都陪著他,到哪去都陪著他。 溫存言語透過胸膛,在心口震開輕柔地嗡鳴,一遍遍仿佛誓言。 蘇時心底微動,仰頭親了親他的唇角,忽然輕笑起來:“其實我不會喝酒,也不喜歡?!?/br> 陸濯怔了怔,依然擁著他,指尖穿過發鬢慢慢按揉著,眼里顯出溫存疑惑。 “只不過是為了擺個造型,顯得好看而已——畢竟是坐在竹林里,要是喝著熱可可睹物思人,實在是太容易出戲了?!?/br> 清亮笑意透過眼底,蘇時抬臂勒住他肩膀,前傾身體落了個吻,笑吟吟仰頭望著他。 “我既然走了這條專長發展,就不至于期期艾艾??粗y熬,其實也大都是為了任務鋪路罷了,我甩鍋甩得本來就風生水起,只不過偶爾入戲深了一回,居然就被你給抓了把柄……” 陸濯聽得啞然,卻也再不同他提那暗傷有多兇險,他以為的“不疼”其實有多傷神。只是低頭埋進愛人的頸間蹭了蹭,臉頰貼上頸間安穩有力的生命搏動,收緊手臂悄聲開口。 “以后都給我。你說的我都信,真心也信,假意也信?!?/br> 蘇時呼吸微滯,胸口忽然發燙,眼眶莫名涌起濕熱,用力一翻身便將他掀了下去,叫兩人面對面側躺著。這才滿意地展臂將他抱住,用力收了收手臂:“胡扯,唬誰也不會唬你的?!?/br> 陸濯笑笑沒應聲,只是展臂將他擁住,貼著他的額發輕輕蹭了蹭。 蘇時瞇了瞇眼睛,挪了挪身體靠進他臂彎里,忽然意識到胸前傷痕竟不似以往那般扯得疼痛,下意識摸了摸,才忽然意識到那道傷口竟不知不覺早已痊愈,解開繃布一看,已只剩下了淺白的傷痕。 “絕魂劍的傷雖然只落在身體上,卻必須要神魂之力才可痊愈。你神魂上原本有暗傷,所以才一直拖著不好?!?/br> 溫聲解釋了一句,陸濯將他往懷里護了護,撫著懷中人依然清瘦的脊背:“你剛剛痊愈,一定很累,再睡一會兒好不好?” “也不能老是睡,我還有鍋要背呢……” 雖然確實一靠近自家愛人就慣性地犯困,蘇時卻畢竟還保留著在下級世界鍛煉出的責任心,打起精神坐直身體,盤算著依然可能著手的機會。 到底也沒能將這件事蒙混過關,陸濯心頭一突,連忙跟著他坐直身體,搶先老老實實低頭認錯:“是我不好,都已答應你了,卻還是沒能幫得上忙?!?/br> “這次不能怪你,是我當初考慮得周密過頭了?!?/br> 想起在林中所見情形,蘇時心情也越發復雜,深吸口氣搖了搖頭,沉吟著慢慢理順眼下的情況。 “現在算起來,其實也還剩下了兩個半的鍋。當初所謂的屠戮村民、奪寶毀宗,他們其實都還沒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我當初為什么要擊殺清化,他們也沒來得及弄清楚——清化的記憶我已封印了,宗門估計早已死無對證。只有村子的事,我們還得親自走上一趟才行?!?/br> “好,我陪你一道去?!?/br> 陸濯并不多問,只是點了點頭,稍一沉吟卻又道:“我撿的這具身體似乎叫人恨得厲害,按理說你又早該是不在人世了的,你我這樣行走,會不會有所不便?” “……會?!?/br> 被他一問,蘇時卻也不由頭疼起來,揉著額角吸了口涼氣,仔細將當時情形思量過一遍,目光忽然亮了亮:“其實也未必就沒有希望。依我看來,當時他們雖然不肯承認你曾驅使過我,心中卻未必是一點都不動搖的?!?/br> 那時靈識與圣君法力相抗,清虛道人和賀天闌都仿佛有話要說,卻誰也不曾將話說出口,說不定就是因此而起了疑心。 陸濯于背鍋一道畢竟還經驗太淺,尚不解他念頭,茫然眨了眨眼,蘇時卻已將一只手放在他掌心:“這具身體交給你,你去幫我困住他們,我去處理村子那邊的麻煩?!?/br> 那座村落其實是圣君先盯上的,他搶先一步,一把火將整個村子燒成一片焦土,卻暗中將村民轉移到了百里外的一片山坳中,又用幻陣遮掩,硬生生在對方口中奪下了這座強者陵寢。系統只要結果,并不嚴格要求過程,是以他雖然瞞天過海,卻也被順利算成了通過。 他還在思量著究竟要怎么辦,陸濯的神色卻已嚴峻起來,微蹙了眉握住他的手:“不行,神魂離體太過危險,你如今正在緊要關頭,絕不能再受傷了?!?/br> 蘇時微微挑眉,幾乎便要追問究竟是哪來的緊要關頭,迎上愛人難得嚴肅的目光,終歸只是若有所思地微抿了唇,輕輕點頭:“好,那我們再想別的辦法?!?/br> 他的語氣極溫和認真,竟沒有半分不愿,卻反而令陸濯怔了怔,因為難得強硬而懸起的心終于放下來,忍不住將他抱進懷里蹭了蹭:“我不曾解釋,你如何就敢信我……” 都已經高興得抱著人蹭了,還非要自己把話說出來。 蘇時啞然輕笑,順手揉了兩把在頸窩拱來拱去的腦袋,輕笑著低頭看向他:“你信我,我自然也得信你,不然你豈不是賠了本?” 迎上他眼里清潤笑意,陸濯也不禁笑起來,忽然直起身,望著他誠聲道:“只要將你賺回來,賠本也無妨?!?/br> 蘇時眼眶狠狠一酸,心口淌過汩汩熱流,深吸口氣散去哽咽,將人拉進懷里擁住。 他心中仿佛積了無數想說的話,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越發用力地收緊手臂,閉上眼抵在寬闊肩襟,心里就不覺暖融成一片,竟忽然覺得連任務仿佛也不是那么必要了一般。 …… 要命。 這個念頭才生起來,蘇時就警醒地打了個激靈,想要撐身坐起,卻忽然意識到對方正穩穩扶著他的手臂,往榻上輕緩地放倒下去。 “不行,我們還有正事,先留著晚上再說——” 蘇時有些著急,抬手抵住他說了一句,額上卻已落下安撫的輕吻:“我知道,我是在想辦法?!?/br> 這算什么辦法。蘇時咬著壓根吸了口涼氣,正準備動動手提醒對方先辦正事,眼里卻忽然閃過訝異銳芒,動作不由緩了下來。 原本屬于他的法力迅速流逝,燦陽般的guntang法力卻隨著親近的動作,源源不斷地涌入體內,循環往復生生不息。神魂之力悄然交融,莫名熟悉的印法層層疊疊落下來,直烙進他神魂深處。 他忽然想起了這是什么。 在那個不被揪耳朵就是被揉尾巴的動物世界里,因為某位黑暗伴生獸的臨時掉線,他曾經客串過一次對方的伴生獸,締結過一份特殊的契約。 那份契約有些奇怪,明明是他來負責守護,所有受到的傷害卻都會由對方去承擔。 他居然一點都沒能想到,這個契約的印法會是通用的。 “我也不是白白追著你走了那么多世界……” 陸濯稍稍放開他,氣息因為法力的大幅消耗而稍有不定,黑徹瞳眸里卻光華滿溢,唇角挑起欣然弧度。 新交融的法力緩緩流動在兩人體內,耀眼的光芒漸漸消散。 溫熱手掌攏在他腦后,陸濯單臂支著暖榻,將他的上身稍稍攬起,指尖透過柔軟發隙,含笑輕揉兩下:“這下跑不掉了?!?/br> “我不就跑過一次,也至于你念到現在?!?/br> 蘇時眼中泛起潮氣,啞然笑起來,也使力撐身坐起,就又被他抱進懷里。 仔細算起來,他只在第一個世界草草脫離過,從那以后就都長了記性。都已經過了這么久,沒想到對方居然還心心念念地放不下。 陸濯凝望著他眼中一無所覺的輕暖笑意,瞳底似有黯淡劃過,卻只一閃即逝,重新盈滿柔和碎芒,將臉頰貼過去輕輕蹭了蹭。 胸口酸軟暖漲,蘇時微仰起頭,靠在他臂間極輕嘆息:“怎么辦,以后都不敢隨隨便便就受傷了……” “那就不受傷,我會保護好你的?!?/br> 陸濯牽起唇角,在他唇角落了個溫熱的吻,才終于滿意起身,揉了揉他的額發:“我的契約直接締結在了神魂上,現在你可以脫出神魂去做你想做的事了。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攔住他們就行嗎?” “攔住他們就行,記得帶我出場,叫他們相信當初那些事確實是我做的,我去將掩飾那村子的幻陣再加固一層?!?/br> 那座村莊的幻陣是為了障圣君耳目,陣眼設在外面他都不放心,索性放在了不復峰里。若是傳送個人過去恐怕有些困難,可神魂要想去卻十分容易。 蘇時稍一沉吟便微微頷首,闔目凝神脫出神魂,卻忽然因著這樣熟悉的感覺,腦海中忽然一瞬閃過漫天落下的刀光劍影,身形不覺一頓。 他二人力量已彼此交融,縱然是神魂陸濯也看得見他,臂間攬著那具身體,目光依然關切地落在他身上。 蘇時笑了笑,傾身擁住他,手臂環住寬闊肩背,安撫地向回一收。 “留神不要受傷。若是尚且足以自?!M量放他們一馬,他們畢竟并不知情?!?/br> 不知者不罪。 他們不知,他不罪。 在山洞中被圍攻的時候,蘇鴻漸就已經死了。求不得的他也已得到,不如叫一切有個圓滿些的結局。 陸濯沉默片刻,還是點頭應下,又拉住他的手握緊:“放心,這次我一定竭盡全力,絕不會再弄砸了?!?/br> “我相信?!?/br> 蘇時眼里沁過笑意,也反握住那只手,俯身落了個吻,才朝密室中陣法匆匆趕去。 * 不復峰下,除了清虛道人將清化匆匆送回山門,余下眾人尚都不曾離去。 圣君被玄空道人擊退,逃進了這不復峰中,定然有所企圖。蘇鴻漸已魂歸天地,連最后留下的靈識都已消散,縱然明知不敵圣君,眾人心中卻畢竟既愧且痛。離了竹林便守在不復峰下恢復傷勢,除了同圣君決一死戰,心中竟已不剩下了多少旁的念頭。 一夜沉寂,眾仙修各自恢復傷勢,再無一人開口。 不知是不是喝了那酒的緣故,一夜運功下來,受傷仙修的傷勢竟都已好了個七七八八,實力反而隱隱有上漲之像。 眾人兀自驚疑不定,尚不及理出個頭緒,只覺強悍法力陡然襲來,立時生起警惕,紛紛祭起法寶,打起精神望向法力來處。 一道身影自不復峰中御劍而來,正是昨夜敗退入不復峰中的圣君。 “你們倒很有膽量?!?/br> 見眾人不退反進,氣勢反而比昨日愈盛。圣君冷笑一聲,眼中殺意緩緩凝聚:“既然已知我手段,卻還留在此處,你們當真不怕丟了性命?” “我欠鴻漸條命,今日正好還他?!?/br> 賀天闌慨然無畏,朗聲笑了一句,戰意已十足鏗鏘:“多說無益,出手便是了!” 他自知實力不敵圣君,卻早已存了必死之心,人劍合一便要直攻上去,視線落在他身后緩緩而至的一道身影上,目光卻驟然緊縮,去勢也堪堪凝住。 在他身后,蘇鴻漸神色漠然地立著,抬眼望向眾人,眼中光芒竟十分陌生。 他身上罕有的不曾穿著樸素墨袍,雖然仍是潑墨厚氅,卻用銀線細細地壓了游龍盤紋,襟口透出一點暗紅色里襯,竟平白顯得極華貴冷傲,再尋不到當初那個清潤平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