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玄空仙尊嘆息一聲,朝酒壇輕輕彈指,澄明酒漿注入各個玉杯中,酒香轉瞬在林間彌散開來。 那道身影被按著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握著酒杯遙遙望過一圈,光芒便分明在眼底亮起來。 月上中天,瓊漿滿盞,一杯接一杯地倒下去,澀得眼里不覺就蓄滿了水色。 蘇鴻漸的酒量并不好,靈識也同樣喝不多少便醉了,卻依然顯得很高興。朦朧著神色將酒一杯杯飲下,倒是當年不曾有過的豪爽,竟像是要將這一輩子欠下的酒都喝干凈。 他的身形已愈加飄渺,眾人心中越發痛楚,卻誰也不忍出言戳破,依然勉強維持笑意,陪他說著些無關風月的閑話。 忽然,一聲清脆的玉杯跌碎聲突兀響起。 “……夠了!” 清化霍然起身,咬緊牙關,淚水已盈眼眶,胸口激烈起伏:“你們到底要合起來騙他到什么時候?鴻漸大哥,你根本不知道我們做了什么!你不要再喝了,我們本就不配喝你的酒——” “清化!” 清虛道人面色驟然蒼白,急聲喝止,他卻已一口氣說出了大半。 心神一陣恍惚,清虛道人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玉盞,望向那道神色微微怔忡的墨色身影,才要開口解釋,那人卻忽然模糊地笑了,舉杯將那一點殘酒飲盡:“我知道的?!?/br> 清虛道人心口狠狠一沉,開口時聲音竟有些發抖:“鴻漸……你知道什么?” “我被封印在這里,只有主體身死道消,我才會出現——雖然不知具體發生了什么,看此間情形,卻也大致能猜得出來?!?/br> 夜風清冷,林中一片死寂,原本強作的歡聲笑語也淡下來。 “好了,我也無非就是仗著死者為大,你們不敢再朝我發脾氣,所以拖著你們陪我喝一次酒罷了,何必說那些不高興的事,平白敗了酒興?!?/br> 靈識啞然一笑,將手中玉盞轉了兩圈,望過一圈眾人臉上愧疚痛悔,卻也漸漸落下目光,沉默良久才忽然低聲開口。 “那圣君實力不俗,境界尚非你等所能觸及,連我也不是他的對手。若是到了這一程都沒能攔得住他,只怕便再難阻他成氣候——” 他話才說到一半,卻忽然顯出些許痛苦之色,咬牙悶哼一聲,抬手扶上額間,身形也是一陣搖晃不定。 “鴻漸!” 清虛道人急喚一聲,迅速將靈力注入他體內,助他穩定神魂,卻驚覺竟有一道玄奧力量攝在靈識核心,竟仿佛在強行攔阻著他將這些話說出一般。 “鴻漸,莫非那圣君當真——” 心頭陡然生出了個念頭,清虛道人話才說到一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到了這個份上,還會阻攔靈識不叫他將這些話說出口的,大抵也只有圣君。 方才較量,圣君帶傷又有所保留,蘇鴻漸同樣只有五成法力,確實堪堪戰了個平手??上尚捱M度要比魔修緩慢得多,若是再向前推幾十年,圣君實力與如今只怕相差無幾,蘇鴻漸卻定然要遜色于他。 若是那時仙君確實曾趁機下手,蘇鴻漸的忽然轉變,如今同圣君的不死不休,便仿佛都已有了解釋。 清虛道人心下發沉,面上卻仍不動聲色。 以那人骨子里的清傲,定然也是不愿提起這種近乎屈辱的過往的。 如今蘇鴻漸已然魂消道隕,只剩下些許靈識,只怕也轉眼便要消散,無論是與不是被圣君脅迫驅使都已不再重要,更不必再平白污他名聲。 只是扶住靈識的卻并不只他一人。賀天闌沉默著將手撤開,同他交換過目光,彼此眼中皆有難言憂慮,卻又都默契地將話咽了下去。 玄空仙尊目色微凝,忽然震袖起身,將仙力毫無保留徹底外放。眾人只覺那結界上猛地一震,竟憑空縹緲傳出一聲悶哼,便有什么東西飄搖散去。 “誰!” 忽然驚覺方才竟是始終被人窺伺,眾仙修紛紛起身運功便要防備。玄空仙尊卻只是蒼白著面色坐定,寥寥仙力運轉周身,才總算勉強穩住了丹田氣血:“是那圣君在窺探此處,我已將他震退了。如今他一再受傷,一時片刻不會再來。鴻漸道友,你且放心繼續將話說完便是了?!?/br> 聽到玄空仙尊竟稱他為“道友”,靈識怔了一瞬,才落下目光笑了笑,輕聲說了下去。 “你等不是他的對手,切記不要與他正面相抗,留神著了他的道。莫要以為只憑對我那般手段便能對付他,他和我不同,是絕不會對你們留手的……” 他的身形已漸漸淡化,望了望已干的酒盞,始終清湛柔和的笑容卻忽然叫人難過起來。 “……我死了,你們怎么辦呢?” 他的話音很輕,沒頭沒尾,幾乎是說出來便散在風中??稍趫龅挠钟心囊粋€不是成名已久的仙修,即使是再細微的聲音,也能字字聽得清晰。 清虛道人望著他,抬起的手臂漸漸垂下去,身形晃了晃,又堪堪站穩。 月色如水,洗得那道潑墨身影已只剩下了個影子,望著他眼中難解黯然,清化忽然惶恐起來,撲過去想要拉住他:“鴻漸大哥,你不要走,我錯了,我陪你喝酒——” 靈識被他撲得一晃,落下目光望著面前的青年,眼里洇開一點柔和笑意。抬手像是想要去拍拍他的腦袋,指尖卻已湮滅成一片星芒。 月色銀華里,那道身影悄然消散,清潤氣息仿佛還留在竹林中,混著酒香四散縹緲。 * 清化撲了個空,跪在地上,眼瞳深處忽然一瞬恍惚。 識海中像是有什么輕輕一動,那些原本尚且分明的記憶竟如沙化一般悄然流逝。 曾經在不復峰中和那人一起生活過的回憶,曾經見著他默默去做的那些事,看著他獨自在竹林中飲的那些冷酒,竟都仿佛隨著那道靈識的消散一并化成云煙。 清化忽然明白過來了自己的錯誤。 只是不甘心看眾人便這樣厚顏欺騙著那人僅剩的殘魂,卻不曾想到蘇鴻漸是真的不怨他們,也只是真的想和他們好好喝一場酒。若是能在醉倒時化歸天地,便如一個求而不可得的夢境一般,總歸將這一世補上了個還算圓滿的結局。 一旦有些什么被點破,便再也回不去了。 蘇鴻漸不恨,所以他也希望清化能不恨,可若要忘掉那些不甘怨憤,便唯有將那些記憶也一并忘卻。 忘了那時不計前嫌的舍命相救,也忘了獨酌時的落寞冷寂、被圍攻時的孤立無援。他早已無處可歸,可清化卻不同,只要將這些都忘掉,清化就能回到依然關懷著他的師長山門中去,就能擁有那些他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 那些到死都沒能得到的東西,他至少想讓身旁的人都能得到。 “不,不——鴻漸大哥,我錯了,你不要這樣……” 清化忽然怕得不成,哽咽著撲到那人總是坐著的位置上,徒勞地想要抗拒,那些記憶卻依然留不住地化成一片白芒。 身旁隱約傳來清虛道人的焦急喚聲,他卻仿佛已被困入空茫的記憶里,嗆出一口血,終于淚水淋漓地昏死過去。 清虛道人匆忙接住他倒下去的身體,無措回身望向玄空仙尊:“仙尊,他——” “不妨事,我方才分出神識探查他識海,是鴻漸魔尊設下的一道法咒,只是將他部分記憶封印了起來,并不會害他?!?/br> 玄空仙尊搖搖頭應了一句,又緩聲道:“只是他神魂激蕩,傷及自身,還需多休養一陣時日。清虛道友,待我等從這里出去,便將他送回你們師門罷?!?/br> 清虛道人愕然抬頭,迎上玄空仙尊沉著目光,終歸還是沒能張得開口,只得低聲應了句是。 這個小師弟性如烈火嫉惡如仇,他自然是清楚的。蘇鴻漸性情溫潤不善爭執,當年有許多事便是清化氣不過替他出頭,雖然因性情太過激烈反而容易闖禍,卻畢竟總能叫那人心中稍許慰藉。 在那一劍被劈下去之后,他們便困在了蘇鴻漸的記憶中,而云夢幻陣被強行破開,沒隔多久便又被靈識舍身相護,于是便也自欺欺人,仿佛對方其實一直都在一般。 可如今,那個人卻連清化的記憶都已不肯再留下。 寒意忽然臨身,他忽然止不住隱隱發抖,下意識一摸,臉上竟冰涼成一片。 手臂被輕輕扶住,迎上身旁賀天闌關切目光,清虛道人艱難地挑了挑嘴角,輕輕搖頭:“我只是在想,他原來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蘇時: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 圣·兢兢業業·君·甩不開鍋·攻: e=e=e=e=┌(; ̄◇ ̄)┘ #盡力了# #媳婦會信嗎# 第133章 撿不回的鍋 圣君一路扎回寢殿, 身后還拖著被法力轟出的隱隱煙痕。 蘇時哪里還躺得住, 起身想要迎他, 卻才坐起來,便被來人展臂結結實實擁進懷里。 溫熱氣息打在頸側,環在身后的手臂竟透著罕有的強橫力道, 竟像是要將他徑自揉進骨血一般。 摸索了一通, 見對方除了被法力震過幾次, 確實沒受什么要緊的傷,蘇時才總算稍稍松了口氣。反手輕輕拍著只怕甩鍋甩崩了心態的愛人, 語氣放柔下來。 “好了,我知道你盡力了,是我當初用力過猛……” 話到一半忽然停頓, 終于察覺到對方異樣, 蘇時怔了怔,按上橫在胸前的肩膀, 叫他將頭稍稍抬起:“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嗎?” 背后的手臂繃緊得如同鐵鑄,灼燙的呼吸起伏不定, 倒像是在壓抑著某種極為激烈的情緒,來自對方胸腔的激烈心跳一下下撞擊著他的胸口, 叫他心里仿佛也隱隱發空。 事情似乎不只是所見那樣簡單。 忍不住生出些擔憂, 蘇時握著他的手臂想要叫他直起身細問, 卻忽然被滾熱的胸膛嚴嚴實實裹住,響在耳畔的聲音隱隱沙啞。 “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一直都是一個人在走, 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因著對異世魂魄本能的排斥,永遠只將他當成個并不親近的同路人??v然偶爾有所交集,也早晚會因為丁點誤會便分道揚鑣。 那些人的痛悔愧疚,他在結界外都看得分明。 現在有多后悔,當初反目就有多決絕。若不是確實犯下了再無可挽回的過錯,又何必在那片物是人非的竹林里尋死覓活。 這樣的憤懣越發積郁,再想起初入山洞時所見那具身體上的道道傷痕,就更灼得他胸口生疼。 蘇時怔了片刻,忽然領會了他的意思,抬起頭迎上那道目光,眉眼啞然地彎了彎:“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br> 人是會習慣的,習慣之后就不會覺得疼了,甚至還有余力步步設局,把鍋堪稱圓滿地一個個扔出去。要不是因為他一時失手,在被圍攻的時候忽然掉線,這次原本就應當是個冰釋前嫌兩相歡的圓滿結局。 陸濯擁著他,心口狠狠一縮。 低頭迎上黑潤瞳眸里早已習慣如常的平淡笑意,陸濯手臂緊了緊,空著的那只手掌護持地貼上傷痕未愈的胸口,沉默著吻上去。 掌心下的心跳依然是穩定溫煦的,并沒有因為方才的話題而生出絲毫變化。陸濯眼眶濕燙,籠著他的手十指交握,綿密的吻細致落下,唇瓣輕輕磨蹭著溫涼的肌膚,溫熱法力全無吝惜地度過去。 衣帶被法力拂撥開,肌膚寸寸貼合,懷里的身體是熱的,那只手卻沒有絲毫暖意。 陸濯松開他的手,攏著肩背將懷里的人輕放在榻上,肘彎支起身體,細細吻上悄然闔著的眼眸,忽然嘗到點微咸涼。 心跳停頓一瞬,陸濯撫上他的眼睛,叫那雙黑澤的瞳眸緩緩睜開。 身下的人仰頭望著他,被水汽洗過的清湛眸子里還帶著微微疑惑,似乎并不能理解自己為什么竟會在這一刻忽然落下淚來。 “記得嗎?你當初曾對我說過……不是你,是這具身體在落淚?!?/br> 蘇時微怔,心口忽然一空。 低沉的嗓音輕柔地打在耳畔,那只手仍然安慰地貼在他的胸口,語氣是這些個世界下來分明早已習慣,卻又在這個人出現之前從未享受過哪怕一次的包容溫柔。 陸濯細細吻著他,吻上溫秀的眉峰,吻上纖黑的眼睫,也溫柔地吻去眼角沁出的水色。 “這次不是別人的故事,是你自己的。你可以覺得難過,他們都有權利難過,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