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永晝,你最好識相,不要叫我做出不得已的事來……” 見他依然固執不動,秦元洲的聲音漸漸陰寒,透出與狼群共通的殺意。 他原本還以為這個侄子和雪狼之間存在著某些特殊的羈絆,為了不對雪狼造成額外的傷害,才會一再對秦永晝留手?,F在既然已經確認了雪狼沒有主人,自然也用不著再有什么忌諱。 受到他情緒的影響,頭狼也再度刨了刨地面,做出了攻擊前最后的預備姿勢。 已經沒有再遲疑的機會了。 秦永晝眼眶已經發紅,手臂上的力道卻依然輕柔小心,在雪狼的額頭上輕輕親了親,才要把他放在地上,雪狼卻忽然低嗚一聲,打著顫站了起來。 那支箭傷到了內臟,雪狼的嘴角都已經流出些血跡,身體搖搖晃晃,卻依然拖著輕輕顫動的箭尾迎上狼群,將尚在怔忡的少年護在身后。 雪色的身影已經被鮮血染透了大半個身體,卻依然毫無畏懼地直面上兇悍的狼群,身體同樣緩緩伏低,做出威脅的姿態。 蘇時可一點都不打算和什么人契約。 一個人只能契約一只守護獸,雖然看到秦元洲解除掉現在的頭狼契約,再契約上一條毫無戰力的薩摩耶,結果大概會十分大快人心??善跫s畢竟是契約,除去共享傷害之外,總還有些額外交融的東西。 自己只是受了點傷而已,對方現在可是打算要秦永晝的命,他還是得盡快嚇退狼群,把人帶走才行。 有止痛劑在,箭傷不覺得疼,只是身上冷颼颼的沒力氣,不算什么大問題。 蘇時蹬穩地面,有些血色已經將純白的軟毛打濕了,稍顯狼狽,反而添了幾分難得的殺氣。 浴血的雪狼雙耳向后背起,犬牙齜起,喉間發出威脅的咆哮。 原本已經準備進攻的狼群忽然遲疑,有些居然夾起尾巴向后退開,剩余的也大都猶豫著直起身,目光落在那一團染血的純白上。 …… 大雪團子。 狼的記憶力其實并不算好,卻依然記得幾年前曾經見過的奇怪同類。 當初的小雪團長大了不少,卻并沒有變成普通狼的模樣,幾乎就像是照著小時候的模子放大了幾倍,一身潔白的軟毛看著就好蹭。 叫聲也好聽,嫩嫩軟軟,一點都不像別的狼那樣嘶啞粗獷。只是傷得似乎很重,身體搖搖欲墜,耳朵都耷拉了下來。 狼群心軟。 狼群不想動。 發覺了狼群的異樣,秦元洲蹙緊了眉,再度朝頭狼下達了攻擊的指令。 頭狼長嚎一聲帶頭縱身撲上,蘇時正準備迎擊,眼前卻忽然幾乎不差分毫地劃過幾道灰影,將頭狼攔了下來。 從沒被自己統帥的狼群反戈相向,頭狼惱火地粗聲咆哮,圍上來的狼卻只是努力地晃著僵硬的大尾巴,一味攔在他身前,努力想要緩和著不知怎么就打起來了的局勢。 蘇時錯愕地豎起耳朵,來回望了望,身體忽然一輕。不及回神,已經被秦永晝抱在懷里,拼命往山下趕去。 這樣幾乎早已注定的局勢居然也會生出變故,秦元洲氣得要命,立即下令追趕上去。在頭狼的一再催促威脅下,狼群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追在后面,嗅著雪團一路滴下的新鮮血跡,腳步就越放越慢。 頭狼卻沒有壓制速度,不多時就已趕上了秦永晝,長嘯一聲縱身撲上去,卻忽然被草叢中射出的一支箭狠狠擦過左耳。 激烈的痛楚叫秦元洲悶哼一聲,抬手捂住耳畔,尖銳的嗡鳴聲令他一陣眩暈,已經有鮮血從指間流了下來。 高大的中年獵戶從樹叢中鉆出,手中還握著勁弓,一眼就看到了秦永晝懷中的雪狼,蹙緊了眉大步過去:“小晝,雪狼怎么了?” “葛叔!” 見到他的身影,秦永晝眼眶一酸,快步迎上去:“凌霜受傷了,我想帶他去找醫生……” “快去,這么重的傷,耽擱了可就危險了?!?/br> 掃了一眼雪狼身上的箭矢,獵戶的神色也嚴峻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包淡黃色的藥粉,撒在雪狼的傷口上。 獵戶姓葛,是村中有名的勇士,守護獸是一頭獵鷹。一人一狼最初在村子里定居下來的時候,就是他教會了秦永晝在林中生活的本領,今天進山,原本也是想趁著大雪封山之前打些獵物回去的。 藥粉能止血,卻又激起了傷口的一陣疼痛。蘇時正替自己續著止痛劑,被忽然強烈的痛楚引得一激靈,喉間忍不住低嗚出聲。 “沒事沒事,別害怕,疼一下就不流血了……” 看著雪狼隱隱悸栗抽搐的四肢,秦永晝心里也跟著疼得喘不上氣,手臂卻依然不得不箍緊,以免他掙扎之下再傷到自己。 新的止痛劑很快就頂替上來,痛楚轉眼潮水般退去??粗倌昝佳坶g幾乎滴血的痛楚,蘇時晃了晃尾巴,抬爪扒住他肩膀,仰頭蹭了蹭他的下頜。 都到了這個時候,雪狼居然還在安慰自己。秦永晝喉間發澀,小心地揉著雪狼的頸毛,水汽就不覺模糊了視線。 眼看幾乎到手的雪狼又要泡湯,秦元洲無論如何也不甘心,深吸口氣振作精神,忍著疼上前一步。 “閣下,這是我們族內的事。這頭雪狼極為兇悍,野性難馴,如果把他們帶回去,無異于引狼入室……” 獵戶抱著手臂,回頭望了一眼正和少年抱抱蹭蹭的兇悍雪狼,挑了挑眉,徑直拉開了手里的弓箭。 這幾年來,他也算是看著這一人一狼長大,真要說野性難馴,隔壁家里養的貓都要比少年那頭雪狼兇猛得多。 秦永晝從沒說過身世,卻畢竟舉止守禮進退有度,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出來的孩子。偏偏那么小的年紀就孤身一人穿過叢林,一定是因為什么極危險的遭遇。 現在看來,多半就是被這些人給一路迫害追殺的。 獵戶性情仗義,示意秦永晝快抱著雪狼去療傷,手中弓箭穩穩瞄準秦元洲,并不答他的話。 頭狼吃了虧,一時不敢再貿然上前。狼原本就只是長于群體攻擊,現在狼群消極怠工,頭狼又討不到什么好,望著閃著寒芒的箭頭,秦元洲到底還是不得不暫且退卻,帶著狼群隱沒進了林中。 獵鷹盤旋在上空,一直監視著狼群遠遠離開,才終于長鳴一聲,向遠處飛去。 秦永晝一路將雪狼抱回了村子里,葛獵戶也很快趕上,幫他把雪狼安置下來,又將村子里最好的傷醫都召集了過來。 血實在流得太多,往日精神活潑的雪狼已經沒了力氣,虛弱地蜷在少年懷里,身體微弱起伏,眼睛都已半闔上。 不止秦永晝,村民們也跟著焦急。人們忙忙碌碌地進出著不大的小屋,幾個經驗豐富的老傷醫眉頭蹙得死緊,很快商議出了決斷,叫秦永晝把雪狼抱緊,至少先把箭拔下來。 村中沒有用來止痛的藥劑,拔箭的時候難免要疼。就算雪狼已經沒有多少力氣,本能地掙扎下來,也難免會加重傷勢。 秦永晝蒼白著臉色點點頭,手上緊緊抱住雪狼,低頭輕蹭著他頭頂的軟毛,聲音發?。骸傲杷?,忍一忍……” 蘇時眨眨眼睛,安慰地拱了拱他。感覺到依然暖烘烘的氣流打在臉上,少年喉間一哽,收緊手臂,眼淚就跟著落了下來。 溫熱的液體落在雪狼的軟毛上,轉眼就打濕了一小片。村民們在旁邊看著,心里也不由跟著發沉,屋里的氣氛漸漸凝滯下來。 多少也要顯得逼真一些才行,蘇時沉吟一陣,還是撤去了一半的止痛效果,才覺得疼痛漸漸泛上來,腰間忽然一涼。 愕然地向下看去,傷口附近的白毛居然已經被齊刷刷地剃了下來。 十分涼快。 這種感覺還真是有些特殊,蘇時不忍再看,把腦袋埋進少年的肘彎,心情復雜地抖了抖耳朵。 老傷醫們有不少治療走獸的經驗,轉眼就將雪狼下半身的毛剃凈。獵戶已經抽出腰刀斬斷了箭的兩頭,示意秦永晝收緊手臂,看著少年憂心忡忡的神色,目光卻忽然一亮。 “有了,把這個給它喝下去,說不定就沒那么疼了?!?/br> 說著,獵戶已經解下了隨身的酒壺,小心地勻出一瓶蓋的酒,遞給了秦永晝。 狼是不能多喝酒的,可如果少喝一點,卻和人類醉酒的反應差不多,如果能醉得昏沉睡著,確實能減輕不少疼痛。 秦永晝眼中也不由顯出希望,撫了撫雪狼的頭頂,小心地掰開他的嘴,把那一點酒給他喂了下去。 蘇時根本沒有多少酒量,正因為下方涼颼颼的透氣感而痛心不已,忽然被喂進了奇怪的辛辣液體,心頭驀地生出了不祥的預感。 “沒事的,凌霜,別怕,喝了它就不疼了……” 溫聲安撫著忽然不安的雪狼,秦永晝盡力叫自己冷靜下來,撫過雪狼額頂的皮毛,抱著他貼在自己臉頰上,努力叫自己懷里的溫度傳到身體已經微冷的雪狼身上。 奇異的眩暈騰上來,意識也跟著漸漸渙散。 隱約覺得體內的力量正在難以控制地變化,蘇時抬爪扒了扒少年的手臂,艱難地轉了轉腦袋,還是沒辦法抵抗酒精的影響,頭一歪就沉沉睡去。 細織的白布被鮮血染透,箭身被猛然拔除,血色轉眼就占滿了視野。 即使在昏睡中,雪狼的身體依然顫栗繃緊,低嗚聲斷斷續續泄出來,又無力地軟倒下去。 人們轉眼忙碌起來,早已搗好的止血藥材一層層裹著潔凈的棉布覆在傷口上,轉眼就被血色沖開,下一塊卻已經接上去。忙碌了近半個時辰,血才終于徹底止住。 棉布被小心翼翼纏上去,覆住那個觸目驚心的傷口。雪狼依然昏睡著,身體微弱起伏,顯得十分虛弱,卻畢竟沒有被失血和重傷而帶走生命。 眾人臉上終于紛紛顯出喜色,又忙活了好一陣,確認了雪狼暫時已經沒有危險,才終于放心地各自散去。 “現在雖然沒有什么大礙了,也要小心一點,獸和人都是一樣的,受傷之后就算血止住了,發熱也可能要了性命?!?/br> 老傷醫特意留下,囑咐著秦永晝還要注意的事:“多給它喂幾次水,試著少喂點吃的,要是它愿意吃東西,那就不要緊了。夜里多查看些,今晚還是要緊的……” 秦永晝聽得專心,逐一記下了要注意的事,才將老傷醫送出門外。 天色已經暗下來,云層漸漸推積,冷風呼嘯,轉眼就要落雪了。 謝過了眾人的幫襯,秦永晝放心不下雪狼,快步回了屋里,腳步卻忽然一頓,隨即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床上的雪狼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個生著獸耳獸尾的清秀少年。 他似乎沒見過這個少年,卻又莫名覺得十分眼熟。 不論從耳朵還是傷口看來,眼前的少年無疑是雪狼的化形。 傷得實在太重,他仍伏在床上安靜昏睡著,肩背上覆著短短的一截白絨,腰間原本包扎的白布因為身形的變化而落在一旁,傷口又隱隱滲出血跡。 不能再往下看了。 秦永晝臉頰發燙,目光不敢亂瞟,快步過去拿起被子,把獸耳少年裹好,又替他把腰間的傷口重新包扎妥當。 少年身形單薄,安安靜靜被他攬在懷里,依然無知無覺地昏睡著,唇色淡白,臉頰卻因為酒力而泛起一層淡粉色。 下意識撫上那張尤其清秀好看的面龐,秦永晝挪了挪位置,叫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額頭忽然習慣性地隱隱抽痛,忍不住輕吸了口冷氣。 他并不是沒見過這個少年,只是每次見到的時候,都會忽然劇烈頭痛不省人事,所以下意識以為自己是做了個夢。 不是夢。 雖然已經化成了人形,那雙耳朵卻還和原來一模一樣,柔柔軟軟地生在頭頂,覆著細密的軟毛,內里透出一點粉色。 不知是不是少年在夢里見了什么,耳朵忽然動了動,叫秦永晝的目光一跳,倉促轉開視線。 凌霜還受著傷,現在絕不是擼耳朵的時候。 強行壓下心底的念頭,秦永晝小心地擁著他躺在榻上,起身去倒了碗溫水,又把少年重新扶回懷里,將碗沿輕抵在他唇邊。 甘甜的清水緩解了失血帶來的焦渴,也沖淡了那一口酒帶來的微醺。 蘇時晃晃腦袋,眼前的視線由模糊到清晰,仰頭迎上秦永晝關切的目光,習慣性地挑了挑嘴角,打算蹭蹭他以示安慰,神色卻忽然微凝。 …… 觸感不對。 獸耳不安地動了動,蘇時深吸口氣,抬起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