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他忍不住伸出手,試探著攬住對方的身體,那雙眼里依然沁著縱容的輕緩笑意,然后緩緩闔上,將身體放松地交給他。 輕顫著的吻落上仍顯蒼白的眉眼,順著清秀的眼廓向下,鼻翼,臉頰,唇畔,溫熱的氣息急促地打在耳旁,似是叫懷里的人有些癢了,自胸膛里發出些極溫緩柔和的輕笑聲。 于是暖意無限。 天色將曉,被厚重的朝服草率地遮住窗欞,昏暗室內,紅燭輕躍。 常年練武的身體不算健碩,卻有著有別于文弱書生的柔韌,攏著手腕握下去,順著掌紋無聲澎湃的,是叫人落淚的生命搏動。 交織,聯系,糾纏,再不放開。 …… 寢殿內,宋執瀾靜靜坐在榻沿,手里握著那封染了血的圣旨,神色平靜得透不出絲毫情緒。 圣旨上是柳貴妃的血,上面寫著的內容,如果再早些叫他看到——哪怕一天,他或許都會感到心神巨震,都會心痛得恨不得發瘋或自殺,會不顧一切地逼進攝政王府去。哪怕掘地三尺,也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然后跪倒在那個人面前,叩首流血,哀求他寬恕原諒。 他的父皇不是要廢了他。 他的父皇打算直接要他的命。 所以陸璃放棄了所有的韜光養晦,所有的陽奉陰違,持劍逼宮手刃貴妃,逼著先帝改了詔書,封鎖了寢宮——那個人大概是打算著,等局勢稍定,就回來找到這份危險的廢詔,然后徹底毀去的。 卻沒想到再沒來得及回來。 大概是沒能料到自己下手竟會這么快,那天自己率禁軍包圍右相府時,那雙眼睛里甚至還一閃而過些訝異。 然后一切便都無可挽回。 “你們確定——” 少年天子的聲音有些嘶啞,停頓片刻,才又繼續說下去:“你們確定,朕服的是歸元續命丹?” “回皇上,只有歸元續命丹中的陽丹,才能有此等回天之效……” 太醫戰戰兢兢開口,不敢抬頭:“皇上彼時心脈受震,又兼高燒一夜,外邪內侵,加之遇刺受傷,少說也要重病三月,將養半年方可稍有起色,肺脈也依然會留下寒疾,每至深冬,必然復發……” 可是現在,他卻好好地坐在這里。 宋執瀾低下頭,恍惚著望向右手腕,那里曾被一只手穩定地握住,他不會認錯那樣的觸感。 “那丹藥,還能找得到嗎?” “找不到了,皇上。這是傳說中的神丹,百年來能有一對現世就已不易,其中陰丹可解百毒,可續人性命,陽丹可滋養經脈,歸元強體。雙藥同服,正是解牽機之法……” 牽機可解,那個人一定活下來了。 可他卻把陽丹給了自己。 想起宮中秘籍的記載,宋執瀾就怕得渾身發冷。牽機有多痛苦,他是知道的,那個人解了毒,能活下去,可如果沒有陽丹,依然會籠罩在無邊痛苦之中。 他又怎么能叫皇叔在這種時候跑出去帶兵打仗。 陸璃不愿見他,他清楚,既然那個人愿意待在皇叔身旁,那也很好??醋蛉盏那樾?,那份痛苦并非不可壓制,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用最好的藥,找最好的醫者,只要能叫那個人好好的—— 門外忽然傳來內侍小心翼翼的通報,說是攝政王求見。 宋執瀾霍然起身,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目光卻在迎上那人手中拿著的東西時驀地一滯,臉色徹底蒼白下來。 “皇上……” 望著他失魂落魄的神色,宋戎心中不無慨嘆,卻還是將手中的印信遞過去。 他原本以為宋執瀾不會接,卻不料少年天子只是怔怔望了片刻,便伸手接過來:“皇叔什么時候走?” “下月初,登基大典之后?!?/br> 宋戎語氣緩和下來,望著那雙幾乎尋不到絲毫光亮的黯淡瞳眸,抬手扶上他的肩。 “……只是累了,這些年都在忙著一件事,終于有空閑了,就想四處走走……” 他說得含糊,宋執瀾卻無疑聽得懂了,忽然抬頭望向他,用力攥住他的袍袖,眼底顯出微弱光芒:“只是累了?” 宋戎微怔,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頷首,語氣篤定下來:“只是累了,歇歇就會好的?!?/br> “好,那就好,能歇一歇當然是好的,很好,這樣也很好……” 年輕的帝王倏地紅了眼眶,臉上顯出些似哭似笑的神色,倉促地轉著目光,在身上摸了摸,忽然一把扯下玉佩塞給他,又往屋里跑回去:“你等一等,我叫他們準備些東西,路上要走得慢些,不要太趕,要把身體養好,要記得多穿衣服,天很冷——” “執瀾?!?/br> 宋戎溫聲喚住了他,看著那個身影忽然僵在門口,緩步過去,將他輕輕在懷里一攬。 “這是他替你起的名字,執掌江山,定波安瀾,他會看著你?!?/br> 少年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連呼吸都已停滯。 收起近乎失禮的舉動,宋戎退后一步,將那枚玉佩收起,轉身朝外走去。 “皇叔!” 身后忽然傳來被淚水浸透的嗓音,宋戎心下微軟,回身往他,目光卻忽然微凝。 宋執瀾朝他跪下去,無聲叩首。 沒人受得起天子的跪拜,內侍們齊刷刷跪下去,宋戎連忙側身避過,輕嘆一聲,再無遲疑,轉身匆匆離去。 內侍們連忙上來攙扶,宋執瀾木然地被扶起來,眼前的背影被水色模糊,化成空曠的長廊。 長廊里,清雅如竹的少年眉眼溫潤含笑,穩穩牽起幼童的手。 走過刀光劍影,走過血雨腥風,走過被暗影分割的暖陽,往前不急不緩地走去。 走不到頭。 作者有話要說: #換馬換車# #煮面煮飯# #論攝政王的強烈求生欲# 第58章 名垂青史的jian佞 登基大典的時候, 天氣已經開始轉暖了。 冰河開化, 春意暖融。御花園里, 枝頭已隱約冒出幾點喜人的嫩綠。 宋執瀾走出書房,在樹下駐足片刻,抬手替剛冒頭的葉芽拂去舊冬的殘雪, 浮雪轉眼在指尖化成晶瑩水色。 “皇上?!?/br> 年輕的官員被內侍引進來, 恭敬地朝他施禮, 臉色還透著些蒼白:“皇上叫臣?” “只是想找你說說話,傷不礙事了嗎?” “不礙事了, 謝皇上掛懷?!?/br> 官員連忙應聲,還待再行禮,卻已被他單手扶住手臂, 托著直起身。 戶部尚書謝芝, 那一日護駕受傷,將養得好了些, 便被宋執瀾順勢提拔進了中書省。 朝中事務一應穩妥,宋戎留下的舊部驍勇善戰,戰事月余已平, 得勝的捷報就放在他的書桌上。 他才親手謄抄了一份,叫人往攝政王府送過去, 也不知能不能叫那人親眼見到。 想到陸璃或許正看著自己抄給他的捷報, 少年天子的眼中就隱約透出些暖芒。 再晚些就是登基大典的時辰了, 宋執瀾的身上是禮部新趕制出來的吉服,舊的那一件到底沒人敢燒。確認了陸璃尚在人世, 他便也不再執著,只是著人仔細收好了,偶爾便會取出來看看。 時常提醒著自己,處事絕不可過激,決斷絕不可草率,那人煎熬著心血教給他的每一件事,他都會好好記在心里。 皇上說要找自己說話,卻只是一言不發地一味走神。謝芝無奈淺笑,陪著他慢慢往前走,放緩聲音開口。 “皇上將登基了,若是再走得遠些,到時候找不到人,內侍們怕是要急得撞墻的?!?/br> 他有意將語氣放得輕快,宋執瀾眼里便也顯出一點笑意,淡聲道:“那便叫他們去撞墻,整日里管著朕,還不夠啰嗦的?!?/br> “他們也都是為了皇上著想,雖說朝堂諸弊待整百廢待興,可也總要慢慢來??偸遣幻卟恍葙硪剐羷?,早晚是要支撐不住的?!?/br> 謝芝溫聲淺笑,緩聲勸著他,見他只是沉默不語,便也不再多說,只是將話頭引開:“臣今日,去了一趟攝政王府?!?/br> 黑沉的眸底果然倏地亮起光芒,稍顯急迫地轉身,卻又惦著君王威儀,稍頓片刻才道:“如何,皇叔——可還好么?” “不大好?!?/br> 謝芝有意頓了一頓,見著眼前的少年天子急得幾乎就要發作,才繼續輕笑道:“我見王爺的時候,王爺才從后廚出來,臉上身上都是面粉,袖口還有煙灰,實在絲毫沒有皇室威儀……” 懸起的心倏地落地,宋執瀾哭笑不得地重重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一拂袖,唇角卻已斂起些微弧度:“明日叫御膳房過去幾個人——” 話音忽然一頓,心口便空下來。 今日就是登基大典,那人留到現在,大概也只是想要親眼看著自己登基,然后就會離開了。 離開又有什么不好。他已很累了,這些年都獨立支撐著幾近傾頹的朝堂,如今已交到了自己手上,怎么就不能叫他好好去歇歇,去散散心,去看看他好不容易護下的大好河山。 用力攥緊了拳,深吸口氣,長長呼出來,將最后那一點不舍遺憾也盡數驅散。 身后傳來內侍急惶惶的喊聲,謝芝微微挑眉,揣了袖子望著他不出聲。宋執瀾啞然輕笑,拂袖回身:“走,回去罷?!?/br> 他是會來看著自己的,要叫他看到自己很好,叫他很放心才行。 莊重的祭禮古樂傳遍整座皇城,身著吉服的少年天子登上皇位,授傳國玉璽,接百官朝賀,萬民拜服。 祭告宗廟社稷,焚香祭天,大赦天下。 城角,清俊身影遙遙而立,目光落在英姿勃發的年輕帝王身上,眼中終于顯出欣慰釋然。 身后山呼萬歲,恭賀如潮。蘇時轉身策馬,迎上身旁沉靜溫篤的目光,眼中掠過清朗笑意,馬韁一抖,已率先朝城外走去。 宋戎啞然輕笑,忙催馬趕上,緊隨其后:“清光,你不常出京城,可認得路?” 馬上之人勒韁側身,眸光清亮,終于綻出少時般耀眼華彩:“縱馬而已,何必認路?” 宋戎微怔,還不及反應,清亮馬嘶已響在耳畔,那人策馬揚鞭,馬蹄清脆,矯健如飛。 乾坤琉璃色,碧宇凝清光。 豪氣頓生,宋戎朗笑一聲,用力一夾馬腹,駿馬長嘶奔騰,與他并轡而行。 何必認路,眼前俱是大好河山。